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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 阎连科:年月日(1~3)

 冬天惠铃 2022-12-03 发布于湖南

作家简介

阎连科,1958年8月出生于河南洛阳嵩县田湖瑶沟,中国当代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香港科技大学高等研究院冼为坚中国文化教授席、人文学部讲座教授。

1985年,在河南大学政教系毕业。1991年,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年月日》。1998年,发表长篇小说《日光流年》。2001年,出版长篇小说《坚硬如水》。[38]  2003年,发表长篇小说《受活》;同年,获第三届老舍文学奖。2006年,发表长篇小说《丁庄梦》。2008年,发表长篇小说《风雅颂》。2011年,长篇小说《四书》在港台地区出版。2013年,出版长篇小说《炸裂志》。2014年,获得卡夫卡文学奖。2016年,出版长篇小说《日熄》。2018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2020年,获得第七届纽曼华语文学奖。2021年3月,发表长篇小说《中原》;11月,获得皇家文学学会国际作家终身荣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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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

阎连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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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千古旱天那一年,岁月被烤成灰烬,用手一捻,日子便火炭一样粘在手上烧心。一串串的太阳,不见尽止地悬在头顶。先爷从早到晚,一天间都能闻到自己头发黄灿灿的焦煳气息。有时把手伸向天空,转眼间还能闻到指甲烧焦后的黑色臭味。操,这天。他总是这样骂着,从空无一人的村落里出来,踏着无垠的寂寞,眯眼斜射太阳一阵,说瞎子,走啦。盲狗便聆听着他年迈苍茫的脚步声,跟在他的身后,影子样出了村落。
先爷走上梁子,脚下把日光踢得吱吱嚓嚓。从东山脉斜刺过来的光芒,一竿竿竹子样打戳在他的脸上、手上、脚尖上。他感到脸上有被耳光掴打后的热疼,眼角和迎着光芒这边脸上的沟皱里,窝下的红疼就像藏匿了无数串烧红的珠子。
先爷去尿尿。
盲狗被先爷领着去尿尿。
半个月了,先爷和狗每天睡醒过来,第一桩事就是到八里半外的一面坡地上去尿尿。那面朝阳的坡地上,有先爷种的一棵玉蜀黍。就一棵,孤零零在这荒年旱天,绿得噼噼啪啪掉色儿。仅就这一棵,灰烬似的日子就潮腻有些水汽了。尿是肥料。尿里有水。玉蜀黍所短缺的,都在他和盲狗蓄了一夜的尿中 。想到那棵玉蜀黍有可能在昨夜噌噌吱吱,又长了二指高低,原来的四片叶子,已经变成了五片叶子,先爷的心里,就毛茸茸地蠕动起来,酥软轻快的感觉温暖汪洋了一脯胸膛,脸上的笑意也红粉粉地荡漾下一层。玉蜀黍一长仅就一片叶子,先爷想,槐叶、榆叶、椿叶,为啥儿都是一长两片呢?
你说瞎子,先爷回过头去,问盲狗说,树和庄稼为啥儿叶子长数不一样?他把目光搭在狗的头上,并不等盲狗作答,就又转回头来,琢磨着独自去了。把头抬起来,手棚在额门上,先爷顺着日色朝正西瞭望,看见远处山梁上光秃秃的土地呈出紫金, 仿佛还有浓烈烈一层红的烟尘铺在土地上。先爷知道,那是歇息了一夜的地气,日光照晒久了,不得不生冒出来。再近一些,网网岔岔裂开的土地的缝隙,使每一块土地都如烧红后摔碎在山脉上的锅片。
村人们早就计划逃了,小麦被旱死在田地里,崇山峻岭都变得荒荒野野,一世界干枯的颜色,把庄稼人日月中的企盼逼得干瘪起来。苦熬至种秋时候,忽然间天上有了雨云,村街上便有了敲锣的声音,唤着说种秋了——种秋了——老天让我们种秋了——老人们唤,孩娃们唤,男人唤,女人唤,叫声戏腔一样悦人心脾,河流般汇在村街上,从东流到西,又从西流到东,然后就由村头流到山梁上。
——种秋 。
——种秋了。
——老天要下雨让我们种秋了。
这老老少少、黏黏稠稠的唤声把整个山脉都冲荡得动起来。本已落枝的麻雀冷丁儿被惊得在天空东飞西撞,羽毛如雪花一样飘下来。鸡和猪都各自愣在家门口,脸上厚了一层僵呆呆的白。拴在牛棚柱上的牛,突然要挣脱缰绳去,牛鼻挣裂了,青黑色的血流了一牛槽。所有的猫和狗,都爬到房顶上惊惊恐恐地望着村人们。
浓云密布了整三天。
三天间,刘家涧村、吴家河村、前梁村、后梁村、拴马桩村,全部耙耧人都把存好的玉蜀黍种子拿出来,赶在雨前把秋庄稼点种在了土地里。
三日之后,乌云散了。烈日一如既往火旺火辣地烧在山梁上。
半月之后,有村人锁了屋门、院门,挑着行李逃荒避旱去了。
随之逃难的人群在三朝两日,便如蚂蚁搬家般大起来,群群股股,日夜从村后的梁路朝外面的世界拥出去,脚步声杂杂沓沓,无头无尾地传到村落里,砰砰啪啪敲打在各家的门窗上。
先爷是随着最后一批村人出逃的。农历六月十九,他走在几十个村人的中间,村人们说往哪儿去?他说往东吧。村人们说,东是哪儿?他说正东是徐州,走个三五十天就到了,那儿人日子过得好。人们就往正东走。日光红辣辣地照在梁路上,脚下的烟尘升起落下时扑通扑通响。然走至八里半时,先爷不走了。先爷最后去他家田里尿一泡,回来就对村人们说,你们走吧,一直正东。
——哩?
——我家地里冒出了一棵玉蜀黍苗。
——那能挡住你不饿死吗?先爷。
——我七十二了,走不够三天也该累死了。横竖都是死,我想死在村落里。
村人们就走了。由近至远的一团黑色,在烈日下如慢慢消失的一股烟尘。先爷站在自家的田头上,等目光望空了,落落寞寞地沉寂便哐咚一声砸在了他心上。那一刻,他浑身颤抖一下,灵醒到一个村落、一道山脉仅剩下他一个七十二岁的老人了。他心里猛然间漫天漫地地空旷起来,死寂和荒凉像突然降下的深秋样根植了他全身。
这一天,当日越东山、由金黄转为红灿时,先爷和狗与往日无二地到了八里半的田头。他老远就看见这块一亩三分地的中央,那棵已经赛了筷高的玉蜀黍苗儿,在红褐褐的日光下青绿绿如一股喷出的水。闻到了吗?他扭头问盲狗,说多香呵,十里八里都能闻到这水津津鲜嫩嫩的苗棵气。盲狗朝他扬了一下头,蹭着他的腿,不言不语朝那棵苗儿跑过去。
前面是一条深沟,沟中蓄满的燥热,这当儿总是涌上来烫着先爷的脸。先爷把他仅穿的一件白布衫脱下来,揉成一团,在脸上抹一把。他闻到三尺五尺厚的一层臭汗味。多好的肥料呵,先爷想,等这棵玉蜀黍再长半月,就把这布衫洗了去,把洗衣水从村里端过来,让玉蜀黍过年一样吃一顿。先爷把布衫珍贵地夹到了腋下。那棵玉蜀黍走到他的眼前了,一柞高,四片叶,没有分出一片他想象的叶芽儿。在玉蜀黍苗顶看了看,把上面的几星尘灰轻拂掉,先爷心里的失落凉浸浸地淫了上半身。
狗在先爷腿上蹭几下,绕着玉蜀黍苗转了一个圈,又绕着转了一个圈。先爷说瞎子,你远点儿转。那狗就站着不动了,哼出青皮条儿似的几声叫,抬起头来盯着先爷,仿佛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去做。
2
先爷知道,它憋不住那泡尿水了。到地边的一棵枯槐树上取下挂着的锄(先爷用完的农具都挂在那棵槐树上),回来在玉蜀黍苗西边(昨天是在东边)嚓的一声刨了一个窝,说尿吧你。不等盲狗撒完尿,猛然,先爷七十二岁的老眼被啥儿扎住了。眼角扯扯拉拉疼,继而心里噼哩啪啦响起来,他看见玉蜀黍苗最下的两片叶子上,有了点点滴滴的小斑点,圆圆如叶子上结了小麦壳。这是旱斑吗?我早上来尿尿,傍黑来浇水,怎么会旱呢?在弯腰直身的那一刻,狗的银黄色尿声敲在了先爷的脑壳上,明白了,那焦枯的斑点,不是因为旱,而是因为肥料太足了,狗尿比人尿肥得多,热得多。瞎子,我日你祖宗你还尿呀你。先爷飞起一脚,把狗踢到五尺之外,像一袋谷子样落在板死的土地上。我让你尿,先爷叫道,你存心把玉蜀黍苗烧死是不是?
狗茫然地立在那儿,枯井似的眼坑里冷丁儿潮潮润润。
先爷说,活该。然后恶了一眼狗,蹲下拉着嫩柔的玉蜀黍叶,看了看那青玉一样透亮的叶上的枯斑点,慌慌用手把锄坑中未及渗下的狗尿的白沫掬出一捧来,又把尿泥挖出几把丢在旁边,拿起锄,盖了那尿坑,用锄底板在虚土上蹾了蹾,对狗说,走吧,回家挑水来浇吧,不立马浇水淡淡这肥料,两天不到苗儿就被你给烧死了。
狗便沿着来路往梁上走,先爷跟在它身后,热乎乎的脚步声,像枯焦的几枚树叶打着旋儿飘落在烈日中。
然而,玉蜀黍苗的灾难就如先爷和狗的脚步声,跟着走去又跟着走来了。在它长到第六片叶子时,先爷去打水,到井边,有一股小旋风把他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在村街上骨碌碌朝前翻滚,先爷连忙去追。
那筛子似的一团风先慢后快,总有一丈的距离保持着,先爷一直追出村口。有几次都摸到草帽边了,那小旋风却又迈腿急跑几步把先爷拉下来。先爷七十二了。先爷的腿脚大不如从前了。先爷想我不要你这顶草帽好不好,全村除了我,再没有另外一个人,我开了谁家门还找不到一个草帽呢。先爷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山梁上孤零零一间草房子,庙一样竖在路边上,旋风一撞到那墙下,就陷着不走了。
先爷从从容容地到那墙下,朝减弱了的旋风踢几脚,弓身捡起那草帽,双手用力把草帽撕成一片一片,摔在地上,拿脚奋力跺着吼:
——我让你跑。
——我让你跟着旋风跑。
——有能耐你还跑呀你。
草帽便七零八落了。麦秸纯白的气息散开来,多少日子都是燥闷焦枯的山梁上,开始有了一些别的味道。先爷最后把扯不烂的帽圈揉成一团,丢在地上,踩上一只脚,在那帽圈上碾了蹍,问说不跑了吧?你一辈子再也跑不了了,太阳旱天欺负我,你她奶奶的也想欺负我。这样说着时,先爷舒缓地喘着气,把目光投到八里半外的坡地去,看着看着他的脚在帽圈上不再动了,嘴里的自语也忽然麻绳一样断下了。
八里半外坡地那边是漫山遍野火红的尘灰色,仿佛一堵半透明又摇摇晃晃的墙。先爷愣了愣,一下灵醒到那边的坡地上刮的不是小旋风,而是一场大风。他直立在烈日下的墙角前,心里轰然一声巨响,仿佛身后的墙倒塌下来,砸在了他的前胸后背上。
他开始急步地朝八里半外坡地走过去。
远处摇晃的墙一样半透明的尘灰色,这会儿愈加浓稠着,起落荡动,又似乎是在那儿卷流的洪水的头,一浪起,一浪落,把山脉淹得一片洪荒汪洋。
先爷想,完了,怕真的要完了。
先爷想,刚才那股小旋风吹着我的草帽,把我引到山上来,就是要对我说前面坡地起了大风啦。先爷说,我对不住你哟小旋风,我不该朝你身上踢三脚。还有我的草帽,先爷想,它是好意才跟着旋风滚走哩,我凭啥就把它撕了呢?我老了,真的是老了。先爷说老得糊涂了,不分好歹了。先爷边想边说,自责声如扯不断的藤样从他嘴里一股一团地吐出来。当他感到心里平和下来时,远处黄浊的大风息止了,一直嗡嗡在耳里打仗一样的砰啪声,也偃旗息鼓了。突然降在耳旁的寂静,使他的耳根有一丝丝隐隐的疼。日光也恢复了它的活力,又强又硬,使田地里发出清晰炽白的吱嚓声,宛若豆荚在烈日下爆裂。先爷的脚步淡下来,喘气声开始均匀舒缓,像女人做鞋拉线一个样。坡地到了,先爷站在田头,却惊得站下了,呼吸血淋淋地被眼前的酷景一刀斩断了。
那棵玉蜀黍苗儿被风吹断了。苗茬断手指样颤抖着,生硬的日光中流动着丝线一样细微稠密的绿色哀伤。
先爷和狗搬到八里半坡地来住了。
先爷没有犹豫,就像一个看瓜的老人在瓜熟时必须住到瓜地一样,在那棵玉蜀黍的苗茬旁,埋下了四根椽子做桩柱,在四柱的腰上,拴平两扇门板,再在柱子顶上,苫了四领草席,就把家搬到坡地了。他在棚柱上钉满了钉子,把锅、勺、刷都挂在那些钉上,把碗装进一个旧的面袋,挂在锅的下面,再在地边崖下挖一个小灶,剩下的就是等着玉蜀黍茬儿重新发芽了。
忽然换了床铺,入夜后先爷用尽力气也睡不实落。天空中流动月白色的焦热,他把唯一穿的裤衩儿脱了,赤条条地坐在铺上抽烟。烟明暗之间,他无意中望见了腿中的那样东西,如灯笼一样挑挂着,觉得丑极,就又穿上了裤衩。心里却想,我是彻底老了,它对我再也没有用了。有它还不如那棵玉蜀黍苗儿呢。
玉蜀黍苗儿的每一片叶子都让我受活,如和自己年轻时羡爱的女人在村头或者井边立着说话一样,湿润润的轻松静默悄息间就浸满了一个身。磕烟锅时,火点砸在田地的夜色上,把身边的盲狗震醒了。
先爷说,你睡醒了?
又说,你是瞎子,睡得香。我是明眼人,倒睡不着哩。
狗爬挪着过去舔了他的手。他把手摸在狗的头上,一把一把梳理它的毛。梳理着他就看见从瞎狗的两眼井洞里流出了两滴清清明明的泪。先爷擦了那泪说,老不死的太阳呵,你黑心断肠,把狗眼都给晒瞎了。想到狗眼被晒瞎那件事情时,先爷心里被什么牵拽了一下,忙把狗揽在怀里,一把一把去狗的眼上抹。
狗的眼泪竟如两股泉样湿尽了他的手。那事谁也料不到,先爷想,无论哪年旱天,都是在村头搭上一架祭台,摆上三盘供品,两个水缸。在水缸里盛满水,缸面上画上水龙王。然后,把一只狗捆在两缸之间,让狗头仰着天,渴了给它喝,饿了给它吃,不饥不渴时就让它对着太阳狂烈地叫。往年往月,多则七天,少则三日,太阳就被狗吠咬退了,便就刮风下雨或者阴天了。可是今年,把这只从外村逃来的野狗捆上祭台,让它咬了半个月,太阳依旧炽烈,准时地出,准时地落。在第十六天的正午时,先爷路过那祭台,发现两缸水被日晒狗饮,干了一个缸,另一个也见了烧焦的底,再看这只黑狗,毛都卷焦在一起,嗓子里再也叫不出声音了。
先爷放了狗,说你走吧,再也不会下雨了。
从祭台上下来的狗,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直往墙上撞,掉回头来走,又往树上撞,先爷过去拉着它的耳朵一看,心里咚地一个惊吓,才知道狗的一双眼珠被太阳晒化了,只留下两眼枯井在它的额下面。
先爷收留了这只狗。
先爷想,幸亏收留了瞎狗,要不独自在这耙耧山脉和谁说话哟。天已经凉爽下来了,一天的燥热开始消退。棚架上空的星月也开始收回它们的光,如拉鱼网样,有青白色滴滴嗒嗒水淋淋的响。先爷知道,这声音不是水声,也不是树声、草声、间或虫鸣的声。这是空旷无物的夜,在极度寂静中挤出来的沉寂的响动。
他一把一把在狗的头上梳理着它的毛,沿着它的脊路,抚摸到尾部,重又把手拿到它的头上梳。狗已经不再落泪了。他梳着它的毛,它舔着他的另一只手,这一夜,他俩被一种相依为命的温馨浸泡着,淹没着,沟通着。
他说瞎子哟,我们两个成家过日子,你答应不答应?有个伴儿活着该多有滋味呵。
它在他手心重重舔了舔。
他说我活不了几年了,你能伴我到死就算我有个善终了。
它从他的手指一下舔到他的手腕上,长得仿佛有十里二十里。
3
他说,瞎子,你说咱那棵玉蜀黍还会发芽吧?狗没有再舔他的手。狗朝他点了一下头。他说是今夜生芽儿,还是明后天生芽儿?我瞌睡了,你别点头,我看不见了,你嗓子有声你就说话呀。你说是今夜生芽还是过了今夜生?先爷倒在棚架上,闭着,双眼,暗淡了的棚影湿了水的薄纱般盖在他脸上。他不再在狗的脊背上抚摸了。他的手停在狗的脑壳上,安安然然睡着了。
先爷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他感到眼皮上有火辣辣针扎的疼,坐起来揉了眼,望着滚圆的一轮金黄依旧悬着时,心里骂了句日你祖宗八辈,有一天看我不掘了你太阳家的坟。之后他就看见了盲狗卧在地中央玉蜀黍的苗茬边。心里疑了一下,问说发芽了?狗朝他微微点了一个头,他便从棚上爬下来,到那儿果然看见一节嫩萝卜似的苗茬边,又长出了青红如水的一个小芽儿,刚生的皂角树芽一模样,半指长,嫩得似乎一摸就要掉下来,在太阳光下润泽如玉。
他想找一片树叶盖在那芽上,就到崖下的沟边绕了一大圈,空手走回来,又在小灶旁站了站,拿起锄去槐树上勾下一根长钗子,回来把树枝轻轻放在芽苗上,爬上棚架,取了自己的布衫,往那树枝一搭,把那芽苗遮盖在了一片荫凉里。
他说,再也不敢有个长短了。
他说,瞎子,吃饭吧,吃啥哩?
又说,一大早有啥吃,烧玉蜀黍生儿汤喝吧,晌午饭烧一顿好吃的。
新的玉蜀黍苗长到两片叶儿时,先爷回村里找粮食。他家里的粮食颗粒没有了。他想偌大一个村,各家的粮缸里漏下一把麦,罐里留下一撮面,也就够他和盲狗度过这场旱荒了。可是,回到村落时,他才忽然发现各家的门户都锁着,蛛网从村街的这边扯到那边。他先回到自己家,清清明明知道,粮缸已用炊帚扫过了,可还是趴在缸上看看,把手伸进面罐摸了摸。抽出手后,他把指头放在嘴里嘬了嘬,面香的纯白气味即刻在他嘴里化开来,哩哩啦啦流遍全身。他深深地吸口气,吞咽了那气味,出来在村街上立下来。斜照的日光,一层均匀的金液样在村落中流动,死静中间,能听到房檐上滴落下来的日光的声响。先爷想,一个山脉的人都逃走了,贼不被晒死也被饿死了,我日你们奶奶,你们锁门是为了防我先爷吗?越是防我,我越要撬门翻墙,先爷说谁家能不留一些粮食呢?不留粮食荒旱过去回来吃啥儿?不留粮食锁门干啥儿?先爷在一家门口站住了。这是同姓本族一个侄儿的家。先爷又朝前边一家走过去,到了一家老寡妇的门口。老寡妇年轻时,每年冬天都给先爷做一双千层底装羊毛的靴。现在老寡妇死了,她儿子住着这个老宅院。想到这个宅院给他带来的温馨,总如岁月一样久远地留住在他空荡荡的心房里,先爷朝那大门上注目好一阵,又默默地朝前走过去。他的脚步寂寞而又响亮,早年绿水深林间的伐木声样,回荡在村落中,一家一家落锁的大门,便枯船一般从他脚下划过去。
他终于把村落走了一个遍。太阳已是中天。午饭又该烧了。瞎子在这就好了,他嘟嘟囔囔说,它说让我翻谁家的墙,我就翻谁家的墙。
先爷对着山梁上叫——瞎子——瞎子——你说我到谁家找粮食好?
回答先爷的沉寂浩瀚无边。
先爷泄气了,就地坐下吸了一袋烟,又空手往八里半的坡地走。回到那儿,盲狗老远就摇着尾巴,顺着声音跑过来,用头在他的裤管上蹭着。先爷不理它。先爷到槐树上取下锄,到棚架下取了一只碗,从地头开始一锄一锄刨起来。第三锄之后,先爷刨出了两颗当初点种的玉蜀黍粒,黄灿灿完整无缺,被太阳晒得灼热烫手。先爷依着当初点种的距离,每一锄都刨出一粒、两粒种子。约有半条山梁长的工夫,空碗里就盛满了玉蜀黍种。
吃了一顿炒玉蜀黍粒。
就水吃炒玉蜀黍粒的时候,先爷和盲狗坐到棚架落下的荫凉里,冷丁儿哑然失笑了。各家地里都给我存的有粮食,先爷说,我到地里刨一天,够我们两个吃三天。然到别家地里去刨时,却没那么容易了。他不知道人家点种时到底多远才落锄种一窝。还有许多家,当时为了赶在雨前把种子播下去,半大的男娃、女娃都掌锄刨窝了,他们锄高锄低,用力大小,点种的间距,七零八落,远不如先爷播种那样均匀有规律。要往年,各家播种是决然不让孩娃掌锄的。这大旱,把啥儿都给弄乱了。
先爷再也不能刨一天由他和盲狗吃上三天了。先爷出力流汗刨一天,顺手时可以吃两天,不顺手仅仅可以吃一天。玉蜀黍苗儿一天一天长高,静夜里它生长的声音细微而稚嫩,就如睡熟的婴娃儿的呼吸。那时候,先爷和狗坐在玉蜀黍的苗棵边,歇着刨了一天的身子,听着玉蜀黍的呼吸,感到浑身的骨关节酥热而又舒畅。月亮出来了,女人脸样一盘儿,挂在空旷的头顶,星星明丽在月亮周围,过年节时新衣服上的扣子般,缀结在宽大无比的一块纯蓝的绸布上。这当儿,先爷就要问盲狗,他说瞎子,你年轻时和几个母狗好?
狗就很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他说你说实话瞎子,这儿没有别的人,只有咱俩,夜深人静的。
狗依旧茫然地和他对着脸。
不说就算了,先爷叹了一口气,几分沮丧地点着烟,对着天空说,年轻多好啊,身上有气力,夜里有女人。女人要是再聪慧,从田地回去她给你端上水,脸上有汗了她给你递蒲扇,下雪天给你暖被窝。夜里和她不安分,一早起床要下地,她还会说累了一夜,你多睡一会儿吧。那样的日子,先爷狠狠吸了一口烟,十里长堤一样吐出来,把手抚在狗背上,说,那样的日子和神仙的日子有啥儿两样呢。
先爷问,你有过那样的日子吗?瞎子。
盲狗沉默着。
先爷说你说瞎子,男人是不是为了那样的日子才来到世界上?先爷不再让盲狗答,他问完了自己说,我说是。又说不过老了就不是了,老了就是为了一棵树,一棵草,一堆孙男孙女才活着。活着终归比死了好。先爷说到这儿时,吸了一口烟,借着火光他看见玉蜀黍生长的声音青嫩嫩线一样朝着他的耳边走。把目光往玉蜀黍苗边凑过去,看见过膝深的苗顶忽然蓬散了,又有一叶新的芽儿从那淡紫浅黄中挣出来,圆圆一卷如同一根细柳笛。已经有九片叶子分分明明弓样弯在苗棵上。从地上站起来,拿锄在苗下刨了一个窝,他和盲狗都往窝里撒了尿,在窝里浇了三碗水,盖上土,三锄五落,又在玉蜀黍棵下围了一个小土堆。生怕突然又有一场大风,把苗棵再从根部吹断,先爷连夜回了村,找来四领苇席,在玉蜀黍周围四尺远处,桩下四根棍子,把那四领苇席院墙般围在棍上。扎那苇席时候,先爷说瞎子,回村找些绳来,啥绳子都行。盲狗便深脚浅迹地沿着梁路摸索着走了,至月移星稀时分,它衔着先爷在那场风中撕烂的草帽回来。
先爷便用那草帽带儿把苇席捆死在桩上。带子不够,又用了他自己的黑裤带。忙完这一切活计,东方已经泛白。苇席圈儿在晨昏之中,如殷实农家门前围的一个小菜园。园中那棵孤独的玉蜀黍,旗杆样立在中间,过着一种富贵的生活,渴水饿肥,正午时还有草席在圆顶搭着给它遮阳,于是它欢欢乐乐疯长,五朝七日之后,竞把头探到外边来了。
问题是太阳总是一串一串,井水终要干枯了。先爷每天回村挑一担水,每桶水都要系十余次空桶,搅上来才能倒大半桶带沙的浑水。有一种恐慌开始从井下升上来,冷冰冰浸满了先爷全身。终于有一天,他把空桶系下去,几丈长的辘轳绳子全都用尽,才搅上来一碗水。要在井旁再等许久,另一碗才能从井底渗出来。
泉枯了,像树叶落了一样。
先爷想了一个法儿,天黑前把一床褥子系进井里,让它吸一夜井水,第二天早上把褥子从井底拉上,竟能拧出半桶水来。然后把褥子再系进井底,提着水回到坡地。洗锅水、洗脸水,次数不多的洗衣水,全都用来浇玉蜀黍,这样水倒也没有显出十分的短缺。从褥子上一股一股往桶里拧水时,水气凉凉地飘散在烈日间。先爷和日光打仗样抢吸着那水气,嘴里说,我七十二了,啥事儿没经过?井枯了你能难倒我?只要你地下有水,我就能把水抠出来。太阳你有能耐你把这地下的水晒干呀。
先爷总是胜利者。
一天,先爷在他侄儿家田里从早刨到晚,才刨出来半碗玉蜀黍粒。来日又换了一家地,却连半碗也没有刨出来。有三天时间,先爷和狗把一天间的三餐改成了两餐,把黏稠的生儿汤饭改成了稀水生儿汤。他感到事情严重了,他弄不明白,当初各家都兢兢业业把种子种在了田地里,种子没发芽,本该一粒一粒都还埋在褐土下。看到瞎子的肋骨从它的毛间挣跳出来时,先爷心里嗖的一声冷噤了。他掂了掂自己的脸皮,能把皮子从脸上扯起半尺高,脸皮好像一张包袱布样兜着一架骷髅头。他感到身上没有力气了。把水褥子从井下搅上来要无休无止地歇几歇儿。先爷想,我不能这样饿死呀。
先爷说,瞎子,我们不能不跳人家院墙了。
先爷说,算借吧,落一场雨,来年有收成我就还人家。
先爷提了一个布袋,摇摇晃晃回村了。狗跟在他身后,走路连一点声息都没有。他把大拇脚趾勾起来,用脚趾尖和脚跟挨着地,让脚心桥起来,躲着地面红火火的烫。盲狗则每走几步,都要把前蹄抬起用舌头舔一舔,八里半路他们似乎走了有一年,到村口的一个牛圈下,先爷闪到墙荫下,脱掉鞋子不停地用手搓着脚。
狗在墙荫下耷拉着舌头喘了几口气,在一家墙角翘腿滴了几滴尿。
先爷说,那就先借他家的存粮吧。他从布袋里取出一柄斧,把大门上的锁给砸开来。推门走进去,径直到上房屋门口,又砸开上房的锁。一脚踏进屋里,先爷猛地看到正屋桌上的灰尘厚厚一层,蛛网七连八扯。在那尘上网下,立着一尊牌位,一个老汉富态的画像。像上穿长袍马褂,一双刀亮亮的眼,穿破尘土,目光噼噼啪啪投在了先爷身上。
先爷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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