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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之风丨我眼中的黄苗子先生|叶浅予|张光宇|郁风|黄永玉|黄苗子|齐白石

 秋气不惊堂内燕 2022-12-03 发布于甘肃
创作中
创作中

这两年,我有幸能够为黄苗子先生做一些杂事,耳濡目染先生对待艺术与生活的风范,无不给予我特别的启示与感动。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2007年10月的一个上午,由我的老师唐薇教授引见,在北京工人体育场附近先生的住所。

与齐白石、叶浅予

还没进门,客厅里就传来一位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老人声音:“你们来了,好……好……”却没有看见先生的身影,待换鞋进到屋里,才见到先生坐在硕大的沙发里,瘦小的身材,灰白的头发与红晕的面容,笑眯眯的一边听着唐老师对我的介绍,一边招乎我与他坐在同一个沙发上。

那时先生身体已经不好,脖子左侧伸出一段缠着纱布的管子,那是为做透析用的。先生每隔一天就要透析一次,疾病的折磨可以想象,但红润慈祥的笑脸与话语间散发出来的豁达与活跃,使我非常诧异于先生已是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先生给我的感觉思维清晰,言谈幽默风趣。这种感受随着与先生近一步的接触益发强烈。

先生的日常生活非常规律。

齐白石

遇到天气暖和,每天早饭后会在楼下的小花园里阅读一小时左右的《参考消息》,然后开始一天的工作,中午有规律的午睡习惯,每晚会准时收看《海峡两岸》节目,看完才上床睡觉。

先生的饮食非常简朴,每次餐桌上出现的以黄瓜条、小笼包、凉绊面、方便面之类的就便食物为多。先生吃饭时总是吃的认真、有味,能够让旁边的人感觉到饭菜的香味。掉在餐桌上的半根面条也要捡起来送进嘴里,还要边捡边幽默地说:“别跑、别跑。”每次餐毕,先生都会向大家说一声:“好啦!吃得很好!”然后开始自己的工作,或者去睡午觉。

黄永玉说苗子先生性格如母鹿,2011年春节和唐薇教授、姗姗、心泉一起给“母鹿”拜年

在家里先生的衣着非常随便,有一件衬衫已是要护工缝补了多次,自己穿的一双拖鞋也破了一个洞;先生每次用的餐巾纸都要撕成两半,留下一半放在右边的口袋里下一次使用,但往往又会忘了,所以,保姆每次泡衣服时都会从先生的口袋里取出一大把的餐巾纸。

叶浅予

然而,生活本身常常需要面对很多的不自在与不顺心的事情。在匆匆而过的时间面前,有些事又算得了什么呢?先生既能把自己当回事,又能把自己不当回事,这需要大本事,也是先生的大智慧。

先生每隔一天需要做四个小时的透析,在这个并不好受的过程中,先生却能够在病床上看书甚至还能够呼呼大睡,有人常常多余的问先生:透析痛不痛,先生总是笑眯眯的说:我是特殊材料做的,“不痛”。去年,因临时透析管出现血栓,先生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医院研究决定,从先生右侧锁骨下的血管里植入一根永久性的透析管。第一次手术时,由于血压忽高忽低,医生采取多种办法,手术都没法进行。在回病房的走廊上,护士们围了过来体贴地问候,先生却笑眯眯地回答:“产品质量不合格,被人家退货啦!”逗得天使们哈哈大笑。

在第二次手术时,由于血管太窄,进行到一半又不得不中止。被推回病房后,护士们已经知道手术没完成,一见面就与先生逗乐:“您又被退货啦?”住院的时间长了,护士都爱和先生开玩笑,有时都到了“胡闹”的程度,他不仅不恼火,而且还带着几分欣赏。俗话说的好,旷达的人长寿,先生不愧为“二流堂”的人物。

黄永玉、张梅溪夫妇

正是他这种平和幽默的生活态度,赢得了医护人员特别的爱戴,病房里经常会增添护士送他的一些小礼物——外出旅游回来会送他旅游纪念品,新年、春节期间,生肖吉祥物就摆到病房窗台上……

“丢掉所有的不快乐就是快乐,快乐就在我们身边,没有那么遥远。”在与客人谈到快乐长寿的秘诀时先生常常这么说。但是,这与做人一样,并不容易的。有时透析管植入不顺利,临时管又出现血栓,透析质量大打折扣,导致胸闷、血压骤降等,先生的病情急剧变化,甚至出现神志不清的情况。这不止是“不快乐”,而是极大的痛苦,去年有很长一段时间“痛苦”几乎天天折磨着先生。

一次正在做血滤,家人感觉先生脸色不对,呼吸也不正常,就赶紧叫来护士,问先生感觉哪里不舒服,先生却对护士说:“现在好了。”护士以为是一般反应,过去就没问题了。家人看着还是觉得不对劲,又一次把护士找来,一检查,才发现先生的脉搏与血压都极不正常,赶紧采取紧急措施才没出大事。医生护士问他哪里不舒服时,先生常常脱口而出的是“还好、还好……”、“现在好多了”。熟悉他的大夫、护士都清楚,对于先生,要反复问并检查确信他真的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才敢放心走开。先生就是这样能丢开所有的“不快乐”而享受剩下的“快乐”——哪怕刚从“鬼门关”转回来,仍然是享受“现在好多了”!

傅抱石合影

有时人在强大的自然力面前,自己能够把握住自己是一种真正的智慧。在病痛的日子里,正是这种智慧,先生帮助自己挺过了一道道“鬼门关”,终于等来植入的人造血管启用的日子,等来了今天相对平稳的一段健康时期。

让我不可思议的是:九七老人,对于求新的欲望竟然不合常规——看到别人的手机可以手写输入文字,便想要换一个能手写输入的手机,家人因考虑保留他原来的小灵通号,而一时没找到手写输入的机型,先生便迫不及待地让来访的一个晚辈去替他买手机。先生低着头在手机上写短信时那执着的神情,活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手机在微微颤抖的双手里并不完全听从先生使唤,常常一个短信写了一大半,突然按错了一个键, “哎呀……完啦!真不好弄……”先生叹息着,不得不从头开始。鼓捣来鼓捣去,尽管还不熟练,但先生因成功给孙女姗姗发了一条短信而能够得意老半天。有一次我拿了一个MP3做录音,先生像个孩子一样好奇,把耳机塞在耳朵里,一边听自己的录音一边咯咯咯的笑。先生对于生活的这种好奇与新鲜,让我想起了张山来的一句话:“年少须有老成之识见,老人须有少年之襟怀。”

与张大千、吕恩

耄耋之年的先生学电脑曾被媒体当作新闻传为佳话。我平日里为先生做的工作之一就是帮他把电脑里的所有资料分类整理。先生的许多文字著作大多来不及拜读,但是从早年到近几年的画作图片却是看了不少。

1929年,15岁的先生在张光宇、叶浅予主办的《上海漫画》上发表的第一幅漫画《魔》,从此,便与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华君武、鲁少飞、丁聪、特伟等先生结下不解之缘。

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先生抱着参军抗日救亡的决心,偷偷从香港跑到上海。

1934年,先生进入《小说》半月刊做编辑。总共十九期,先生画了十六期的封面画。这些新派仕女画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老上海韵味,即使是今天来看,色彩与构图都大胆新颖,视觉平面性非常强,线条流畅遒劲,有很强的画面冲击力。

在1937年抗战前,先生的大量漫画作品见于上海的各种刊物,有讽刺漫画,也有幽默画。如借古讽今的《古史勾奇录》,讽刺当时中美关系的《打破了阶级的恋爱》《日寇入侵时期的上海租界》《一本正经的门卫与不正经的上司》《太平御览》《哲学家四题》……先生晚年出版《画坛师友录》,以优美的文笔朴实的记录了他艺术与生活的心路历程,这些宝贵的文字已成为研究20世纪中国文化艺术最为直观与重要的史料。

与秦岭云、许麟庐

我看到更多的是先生80年代以来的书画创作。

先生家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春蚓爬成字,秋油打入诗”的书法作品,是与启功教授互开玩笑的一幅竹刻作品,先生在吸取邓尔雅、伊秉绶等大家的基础上,融合篆书及绘画的构成因素,线条酣畅浑厚、字形的结体开张雄健,章法跌宕有致。看起来好像一幅现代抽象作品。先生的另一幅书法作品《山高水深》更可以看着是现代的意象水墨画,先生以饱满的笔锋落笔,线条粗细变化明显,笔墨交错,墨气淋漓,其中,'水’字剑拔弩张,取势险峻,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整个作品写得气神完备,充分体现了先生任情恣性的性情。先生近几年来还画了一批质朴而有韵致的水墨作品,《报春》就是先生今年春节后在病室中完成的一幅小品,先生以拙直的笔法画了一只喜鹊立在一块巨石上,旁边伸出一株老梅,画面洋溢着早春的气息与希望,这正是先生对待生活的自我写照。《祭祀图》等四幅作品也是先生的一组近作,画面以现代构成的手法,用甲骨文之后的古籀文象形文字符号为元素,不仅反映了先生文字学研究的兴趣,而且也是先生对于中国远古文明的重新解读。

与徐悲鸿、廖静文

先生的艺术给我最大的启示是:传统不是标本,对于今日,昨天是传统,今天又将成为明日的传统,而且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传统,只有站在当代,现代形式中蕴含传统精华,传统才有其意义,书法也是一门视觉图象,画面单纯而不简单,平面中有空间,空间里有诗意的想象,永远不重复自己,更不重复别人。由此我想到了先生的坎坷人生与风度,想到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但为什么产生这样的联想?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为先生做的另外的杂事,就是帮他查资料。

与林风眠

平日里,哪怕写一篇很短的稿子,先生总是要反复修改,对于其中的每一个字、词、典故的应用,稍有疑问的就要做成小卡片,吩咐我查找详细的出处,而且是要寻找不同版本的资料进行比较。有时看一篇别人的文章,不管是有疑问的还是跟自己研究有关的资料,都会及时地抄在卡片上。常常让我惊讶的是,许多生僻的句子、诗句与典故,先生一看就能够告诉我去哪本书找哪一段。

潘天寿合影

先生从20世纪30年代就开始研究八大山人,现在能见到先生最早的一篇关于八大山人研究的文章《八大山人》,应该是发表于香港早期的《美术》杂志,而其后先生的一部《八大山人年谱》,竟编写了近三十余年,一直在无休无止的补缀损缺,只要一看到可能与文章有关的资料,先生就会兴奋地拿给我看,并且自言自语的说“好极了,好极了”,病床上的先生还笔不停缀,吩咐我查找各种地方史志,寻找八大山人生活的社会背景与生活历程的蛛丝马迹。其实,书稿几经校订与补充,已交付出版社,但还是常常嘱我不断地查找相关材料。

1995年在布里斯本家中写八大山人年表

老子曾经说过:“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先生也曾经说过一句著名的话:“人来到这个世界是赤条条的来,赤裸裸的去,了无牵挂。”这让我想起了哲学家狄奥根。

1988年冬在香港

先生虽经战乱、动乱,收藏多有散失,但毕竟晚年安定,得以保留不少文物和朋友赠送的字画。六七年前,先生就与夫人郁风商量好,把家里的收藏包括他们自己的作品全部捐赠社会,或者捐赠给博物馆;或者拍卖,用拍卖所得创立一个基金会做慈善事业。最后先生选择了建立黄苗子郁风慈善基金会,把拍卖所得全部捐出。2009年,基金会的第一个资助项目开始实施后,先生在病情不稳定的时候对家人说:我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我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黄苗子郁风夫妇

“人要有爱,人要懂美”,是先生在与青年谈天时常说的一句话,这“爱”是什么呢?我的理解是:作为社会的人,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相互关爱与理解,作为自然的人,应该有对于自然一切生命的敬畏与同情;其次,人只有懂得欣赏美,才能真正的懂得珍惜与欣赏,去掉无尽虚空欲望的缠绕,珍惜身边每一份缘分,以美的心态欣赏人生,才能够达到豁达与快乐的人生境界,也就是先生所说的,“人生在世,应该以超然的眼光观世……一切都有感情,春雨有情,小楼有情,深巷有情,杏花有情……”无论过去的风雨人生,还是现在身体的病痛,先生都微笑面对,以坦然的心境接受着时间对他的种种赠予与考验。中国过去强调的是“五伦”之说,先生一生却强调“朋友之爱”,他常常说,他的一生受益,从朋友之爱为最多最深,使他终生难忘。虽然还有个别横逆之来,使他对世事憎恶极为痛恨。所以,先生艺术人生,能够处理的如此精彩。

黄苗子 杏花春雨江南

林语堂先生说:“花树开花,乃花之性,率性之谓道,有人看见与否,皆与花无涉。”先生经过人生风雨的颠簸与万千杂虑的洗礼,依然能够如此坦然释怀,保持着平和、幽默与豁达的人生风度,他人品评与否,皆与其无涉,然而于我,先生的人生风度却给予美的享受与艺术人生的启悟。

黄苗子 带雨云埋一半山

我一直景仰先生的艺术人生,当我真的走近先生,体味他艺术与人生广阔的境界与滋味时,才发现人生与艺术其实是一回事,“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人生成就艺术,艺术丰富人生,祝愿先生健康长寿!

黄苗子 猫与金鱼

黄苗子 国风

黄苗子 墨荷

黄苗子 月光

黄苗子 彩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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