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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湛:大镣.上篇

 贺兰山民图书馆 2022-12-05 发布于宁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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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着走错,全盘皆输。命运往往取决于倾刻之间。
  我自1935年毕业于云大土木工程系,一直搞的是铁路勘测,修公路桥涵。1944年以后,搞昆明市自来水供应工程,不过区区一自来水厂厂长。己之为人,从不做亏心事,光明磊落。由于不了解政治,而又不自觉地涉足政治,更不了解“阶级和阶级斗争”,以致于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比狗不如地过了三十多年。不但自己智慧、知识和血汗的硕果变成嗜血者晋升的阶梯,还因身陷囹圄,戍边万里,而无法奉养慈爱双亲天年,无法分担发妻教养子女之辛劳,还连累了内兄罗曙的夫人和他唯一的儿子。
  那是1949年,我33岁的事,而今已近半个世纪。老妻过世之后,睹物伤情,长夜难眠……

  1949年,大陆上国共两党殊死之斗已达最后阶段。11月底到12月初风传“云南起义”只在旦夕。有钱的人全家走,到国外去做寓公,没钱又不能耽下的,盘算着个人走。我想父亲早年留学日本,参加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从辛亥革命、护国起义后没有介入国共两党之争。而自己不过是市政府下面处局级区区干员,1946~47年,在三青团任职又没有干过见不得人的事。至于“国大代表”的头衔不过是藉父亲的威望,在祖籍边远穷乡镇沅县当选的。自己是家中的嫡长子,上有老,下有小,能丢下不顾吗?1949年11月前我是不想走的,但有些朋友告诫我说:“别人还可以考虑考虑,但你是非走不可的。”卢国良走前也慎重地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尤其是美国朋友哈雷几次说:“You absolutely can not stay there.”
  最后,我于11月底才决定走,并接到内兄罗曙从香港来电,要我送他夫人到香港。他已随军于49年初赴台。飞机票是12月4、6、9号都有,要我赶快决定。由于罗二嫂要走,罗大哥于11月30日接二嫂回去。我的同学朱子英(卢汉副官兼警卫营营长)悄悄暗示我起义就是近日之事,我赶到大哥家问罗二嫂哪天走。她说不了解情况,由我决定。
  我说:“由于太仓促,6号走吧。”
  正说间罗大哥从外面回来:“6号走?不行!不行!她才回来住几天,你就要她走,我不答应。”
  大哥罗曎,是辛亥革命云南元老罗佩金将军长子,他一生吃喝玩乐,花光了罗家数世积累的整个家产,这时已是一个地道的酒鬼。
  他说:“6号以后哪天有飞机?”
  “9号有。”
  “那就9号走吧!”
  我又说:“外面风声很紧……”
  “三天到不了哪里!”当时大哥二嫂都说。
  没想到12月9号云南起义,未能成行。我碍于情面,又缺乏警觉,更不能审时度势,终铸成大错,以致于忠孝不全,自己九死一生,老母娇妻历尽艰辛。而我远徙北大荒,茫茫雪原一囚徒,“吃的是草,挤出来的都是血。”两次险遭枪毙,累得一身病痛,五痨七伤,双眼几近失明,两手空空,一贫如洗。
  老伴及二嫂,靠缝衣服、拉板车、做小工,养大了失去受教育权利的、被歧视为“黑五类”、“狗腿子”的儿女们,大半生吃尽人间苦,到头来仅够温饱,还免不了断腿而死。

  我出生于1916年4月,当时父亲黄毓成(字斐章)正率领护国第四军(挺进军在广西白色大捷后增编的)挥师北上,进入川黔境内,支援护国第一军(蔡锷任总司令,罗佩金任总参谋长)定鼎西南。其后袁氏败亡,父亲晋升为陆军上将,任驻北洋政府的西南军事代表。婴幼儿时期的我,随父母亲住在北京。父亲目睹国事日非,辞职回滇。又奉命去广州作为滇军代表,支持孙中山大元帅的临时革命政府。而任副元帅的唐继尧与孙大元帅貌合神离,欲取而代之。父亲几次劝告唐“以大局为重”,终不能为唐继尧所容,只好出逃上海,母亲带我和五弟住上海棘斐得路将近十年。
  我5岁启蒙读书受教于母亲。母亲朱玉芝,是石屏名儒朱攸园之次女,毕业于昆女师的高材生。1915年经唐继尧作媒主婚嫁给父亲。唐继尧和父亲、叶荃、赵又新是日本士官学校同学,曾结拜为兄弟。
  我幼时非常淘气,总想爬到最高的楼房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一次由晒台上爬到遮住整个天井的蓆蓬上去看晚霞,踩通蓆蓬几乎摔下三层高的楼房。又一次在夏天的午后,天很热,我们全家还有大叔(舅舅)、大舅母和他们两岁的女儿朱竞,去泸西半松园玩。那个地方很大,他们正玩得高兴,只顾看对联,人又多,我(六岁)、五弟(三岁)、竞妹(两岁)三人与大人走散了。我们到处喊呀,哭呀,都找不见。我想起何不在大门口等,其实正好错过。看着夕阳西下,弟妹惊慌。我忽然看见两条有轨电车的轨道,联想起我们家门口也有这样的两条轨道,于是就背着竞妹,拉着五弟往回走……。实在走不动了,前面轨道又分出两股岔道,我不知往哪边走,又不敢问人,眼看着天快黑了,弟妹们大哭,拖也拖不动。我到处看,终于看到法租界与中国界的界碑。我知道我家在法租界,决定往左转。上灯过后好久好久,才拖着一身泥灰、满脸涕泪的两个小不点儿到家。全家早已惊慌失措,四处报警,母亲抱着我们热泪横流。也许我和“路”就这样结下不解之缘。
  我当时总喜欢在大人的麻将桌上,用牌搭房子。在门口的沙堆上“打山洞,架桥梁”,“火车铁轨”还搞了岔道。那时(1922年)唐继尧回昆复辟诛杀同学,许多滇军将领都出逃到上海。一天,住我家的朱玉阶大叔,惊奇于孩子的智慧,曾我和玩:“山洞的火车要开了,嘟嘟!哐哐开回昆明……”他把我牵进家,交给我父亲,说:“这孩子将来准是搞工程的一块料。”父亲叔叔们哈哈大笑。

  1935年,我19岁毕业于云南大学土木工程系,尊父命去日本深造。到日本后立即被遣返,当时中日已临近战争边缘,父亲的日军故友不愿再予关照。
  回到上海后,我在中国无线电工程学校学了半年,学院在一栋法式建筑内,大约80名学生。教授也姓黄,我和他常在一起交谈,他慢慢知道我的家世。十多年后,我在昆明的街上遇到一位解放军军官,竟是我在无线电工程学校的同学,姓赵。他告诉我学校原是共产党办的,那时的“解放区”需要大量无线电技术人员。办学校一来培训人才,二来招募人员。他们也曾看中我,后来了解到我父亲是云南地方军阀的著名将领,知道我不可能是共产党培养的对象。我这才了解到这所中国无线电工程学校的真相。
  半年之后,课程还没有结束,我决定回昆明去结婚。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初遇妻子罗静娴的那一天。那是1932年,她还在昆明中华女子中学读书,水汪汪的大眼睛,明眸皓齿,举止优雅,令我一见钟情。我们打算在我赴日本之前订婚。她父亲去世后由大哥当家,他认为我并不富有,我们算不上世家,只能算是暴发户,故而反对这门亲事。其实他志在占据罗家的家产,甚至谋害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孩子的母亲因此伤心而亡。他要妹妹嫁给他既能够驾驭、而非比他强又不会依赖他的人。后来,我请求两位著名的将军周中获和金汉鼎出面,他们向罗家大少施压,令他让步。我们终于在1935年我赴日前订婚。
  婚礼于1936年2月在我家位于昆明圆通街的大宅内举行,达官要人云集,十分轰动。父亲时任云南省主席的军事参谋,省长龙云也出席了婚礼。婚宴席开180围,千余宾客、侍从挤满了厅堂花园。那时仍兴新娘由四抬的轿子抬进男家。我向朋友借来福特小汽车代替花轿,开风气之先。
  婚后不久,我们搬到中国战时的首都南京,像大多数那时的热血青年一样,我一心只想为抗战、抵御日军入侵奉献青春。我非士兵,但深信只有科学才能救国。我在南京考入铁道部工程局任职,工作是勘测铁路新线。到南京后不久,又随铁道部勘测叙昆铁路。当时我廿一、二岁,爱好运动,体魄健壮,爬山越岭,餐风宿露在云贵高原上。从乌蒙山脉到滇中高地,到处都有我们的足迹。几个月后,1937年7月,日军对中国全面进攻,八年抗战开始,半年后日军攻入南京,那时我才刚刚离开近代史上最为血腥的暴力事件——南京大屠杀。其后战事日紧,财政拮据,叙昆铁路停建。
  1937年抗战爆发时,我仍在西南铁路段做事。仗打起来,南方铁路建设成当务之急,我先在昆明铁路局,后在省建设厅工作,那时我已由练习生升到技士(助工)、技正(工程师),常年从事滇缅公路及滇缅铁路勘测。当时,沿岸省份已沦为敌占区,在内陆建成通向外国的补给线,对中国至关重要。后来日本攻占缅甸,向外的通道只得再移向印度。在云南祟山峻岭的丛林中测量地形,勘察公路,条件异常艰苦。我们能在国难当头的时刻为国效劳,只觉得是份内事。建路即建国,正圆了我的梦。日本人终未攻入云南,我在昆明安了家。1938年10月,第一个孩子出世,取名黄梅先。
  1942年9月,我被派到战时的民国首都重庆,接受为期六周的军政训练。中国表面上是统一国家,云南却长期被军阀盘踞。龙云从1927至45年是云南的土皇帝,他在抗战期间对国民党采取合作态度。那一年蒋介石命令龙云将云南省政府处级以上的官员,分批送到重庆中央军政大学接受军政训练。我当时任云南省铁路局测量大队队长,也在送训之列。两个月的训练主要是政治训导和听国民党的宣传,上课的内容包括“三民主义”,“礼义廉耻”,向领袖效忠,为党国效力。当时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却因短训落下罪名,后来被打成国民党特务。
  我搭上一辆从缅甸经云南往四川的小客车,车上大多数是在缅甸赚了点钱回乡的人。我和邻座一个北方人模样的人聊起来,他倒不似那些衣锦还乡者。我们聊得兴高彩烈,车驶到荒野处,他的帽子掉下车,于是要司机停车让他去捡。他捡起帽子转过身来,举起的不是帽子而是步枪。车上还有两个同伙,一车人所带的珠宝、钱币统统缴出。我带了五千元,全数交给他。我想和他还算有点邻座之缘,于是问他可否给我留点路费盘缠,他倒当真还了我几百元。我想起庄子说的“盗亦有道”。
  到达重庆集训班,我们站成一排接受问话,一个个被问,是否国民党员,不是党员的被带走。我从未加入过国民党,也不打算加入,此时察觉情况不妙,于是轮到我时就说是党员,证件留在南京那被飞机轰炸掉的家中。“什么时候入的党?”“十年前”,我随口答道,他们补发我一张党证,从此以后,我便成了有十年党龄的国民党员。
  两个月里听了无数轰炸式的训导便毕业了。倒没有接受什么严格的军训。蒋介石出席了毕业典礼。学校方面特意介绍我给这位“委员长”,说我是云南著名的黄裴章将军之子。他说:“问你父亲好,告诉他有事可来找我。”
  还在重庆,我就被指派在国民党三民主义青年团昆明分团部任职。从1942年到45年,我在三青团内任的都是无关要紧的位置。1945年,我任了短短的一期分团主任,那是有名无实的头衔,一个月大约只做一天事。我升为主任后不久,因内部人事纷争,我就不再任主任,而只任小差事。我们做得最多的就是在昆明和周围的县搞宣传,要大家信任国民党,别信共产党。与三青团的这段渊源,令我日后啷当入狱,且容后表。
  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阶段,我们勘测了滇缅铁路的许多路段。按说我出身于滇军高级将领之家,虽然父亲早已不任职,但要做官,于我也不是难事。可我总主张实业救国,筑路架桥,风霜雨雪,全不为苦。抗战胜利时,我不过是省公路局桥涵股的股长。我的工作是根据当时的需要,按上司的安排去勘测施工的。1944年7月,日本投降前一年,我担任昆明市自来水厂厂长后,有了很大的自主权,可以根据城市发展的需要以及用户的要求,去开拓经营了,我仍然保留在铁路局的职位,但之后主要做的都是自来水厂的事,说来也属偶然。
  我们家与云南水利本有缘。在辛亥革命后,昆明市范围很小,只是后靠园通山,含翠湖,五华山在内的东、南、西、北四城门中。1914年父亲担任云南省水利总办,在任期内,他除了修松花坝水库,疏挖金汁河以外,倡办了官商合股的“跃龙申力公司”和“自来水公司”。而自来水公司到1944年时,已是设备陈旧,债台高筑,惨淡经营。一天,我刚从金沙江边修公路回家,听到客厅里股东代表和厂长向父亲诉苦,恳请父亲向省府主席龙云反映,没有政府的支持将不能供水,只有破产。
  我突发奇想,何不接手此厂呢?我从小好胜心极强,人家铺好的床我不愿睡。就干一任吧,兴许对桑梓有益。当时的市长罗佩荣,是妻子的家门叔父,曾劝我“何必收拾烂摊子”,我仍坚持所请,遂由市政府任命我为第八届市自来水厂厂长。
  记得我接手时,水厂帐上只有300元现金,三十几个员工。开任命大会时正值大雨,会场上好几个人撑伞而立,大家听我发表“施政演说”。我从维修旧设备,整理财务,催收欠款入手,加强管理。又用厂里全部固定资产作抵押贷到了款,支付电力公司电费,得以运转。其后用美军招待所安装自来水的机会,搞到第一批美军器材。1947年7月又借去南京参加国民代表大会(我竞选为家乡镇沅县国大代表)的机会,向“国际善后总署”要到了美军在云南祥云的输油管泵等一批器材,准备在大观楼外,向滇池取水来供应已比抗战前扩大三倍以上的地区的供水。其间我又参加了滇军对越南日军的受降,考察河内法国建的自来水厂。1948年帮助贵阳市建立自来水厂,派员参加世界自来水会议,还拟就和考察了最好的水源——阳崇海远景供水规划……。真的,我是很有一番事业心的。
  但时机不对,到1949年,物价飞涨,货币一再贬值,云南地方政府也动荡不安,哪有钱和功夫来管自来水呢?取滇池水净化供水的新厂一搁再搁。刚过而立之年的我,不甘心混日子,要干对桑梓有利的事,无奈难以实现,也异常苦恼。因舅父朱向东当时出任卢汉政府秘书长,所以我对于政局动态,也时有所闻。我心想共产党执政后,说不定我的计划能实现,同时我又因在46~47年担任过三青团昆明分团主任,而惶惶不安。
  就在这风雨飘摇中,我迎来了决定一生命运的1949年。

  1949年6月,杨大叔耿光回昆欲策动卢汉起义,他曾多次与父亲聚谈。杨杰字耿光,滇军名将,早年护国起义时曾任挺进军梯团长,护国第四军参谋长,是父亲的部下助手和亲密朋友。1949年8月,杨大叔曾介绍父亲和我参加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前身“民联”。当时卢汉曾被蒋介石召到重庆,要进一步控制云南政府,整肃异己,作为最后的反共基地。蒋系特务遍布春城。舅父朱向东代主席(卢汉离滇期间)、杨耿光大叔是蒋系特务要杀的头号人物。就在特务监视杨大叔,欲动手的当天,杨大叔越后墙而逃,后辗转到我家。次日一早,我开着舅舅朱秘书长的专用轿车——当时最新式的黑色林肯牌,送杨大叔去机场。八弟黄治是26军派系机场的警卫连连长,掩护杨大叔上了飞机,安全离昆赴港。如果不是杨杰后来被蒋帮杀害,我和父亲与共产党的接触将会更具体。
  当时昆明有中央派来的各大员,各系特务。但卢汉政府几面应付,我们也静观局势的变化。市警察局长王伟几次向我说起:“你们水厂有异党活动。”他要我及时开列名单给他。我又从厂里一个技术员蔡飞虎口中知道,厂里进步组织为首的是张昆毓和李德生,有十几个人。我没有去惊动他们,更没有开名单给王伟。相反的我还准许黄强(厂里职员)用三青团的名义,举办歌舞晚会,侧面宣传反蒋支共的进步思想。
  有一天翠湖九龙池取水点的机器发生故障,我赶到现场,看到张昆毓也在。检修完毕后,我邀请他回家吃饭,开诚布公地说明自己的观点:
  “我也对蒋系政权不满,以后不论谁执政,我们要为市民负责,要保护厂,要坚持供水……。希望我们能够合作。”
  他不愿正面回答是否共产党地下组织,但达成口头协议。他们不干涉厂内行政。我不管他们的组织活动,共同任务是保厂。从7月间到12月起义,一直相安无事。
  1949年11月底,一天早上,厂里所有职员的办公桌上,突然出现了铅印的一份“约法八章和四项号召”,是以共产党名义散发的。大家哗然,议论纷纷。后来才知道散发此通知的竟是原昆明市市长罗佩荣的妹妹罗玉仙,她是厂里的出纳员。
  在周会上我公开说:“水厂的机械设备是大家的,谁要破坏,我坚决反对。文件档案是水厂历年办事的见证,不论情况如何,总要妥善保管。大家发现这份传单,不必惊慌,照常办公……”后来我按规定件件做到了。上面第一条就写得很清楚:“凡是伪立法委员和国大代表,只要遵守约法八章,四项号召,不论以前犯了什么'罪恶’,一概既往不咎。”我倒是老老实实办到了。可后来被抓进监狱,一概不许讲,稍有申辩,就立即被封住嘴:“那些事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不用你说……”把莫须有的罪名硬扣到我头上。
  1949年12月23日,那时昆明保卫战刚刚结束,第八军和廿六军围城已经撤走。晚上八点钟,有两个据称是学校的职员,来找黄校长。六弟黄澂当时任省龙渊高中校长,英语专科学校教育长。因为澂弟不在家,我把二人请到书房坐着喝茶,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澂弟回来,他们就请我再去看看,澂弟刚回来,我就请他们过澂弟住所去。他们去了廿分钟回来,提着手枪,押着澂弟,并要我一同去,等在外面的警察也进来把我们押到警察三署。过几天又被押到地方法院看守所,二月份转到陆军监狱,3月6日保释。
  我找到张昆毓质问他:“我们一向相处很好,连我家里的武器枪药全部交给护厂队保厂,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们的事,为什么要整我!”
  “这事我们不清楚,绝不是我们干的,等查查再告诉你。”
  过了几天他来找我说:“他们是要抓黄澂,你去找他时,他们坐不住了,起来走走,偶然发现你桌子上有半盒废名片,一看是三青团昆明分团主任黄湛。他们二人一商量,决定连你也抓进去……”
  那名片是最初我兼任三青团主任时印的,后来陶榕又扩充了四个分团,昆明分团就改名为昆明一分团,原名片作废。那天我检查发现此半盒名片,正要销毁,一时有事就忘在桌上。
  可见当时无法无天,想抓谁就抓谁。而这一抓,我原来随政府起义的职务就没有了。直到四十多年后,所谓落实政策,依然是推来推去,按政策起义人员既往不咎。因无单位负责,我多次向省高院提出申诉,最后由省高院汇同市自来水厂、省建设银行(我被捕时所在单位)、五华区勘测设计处(我81年所在单位)决定平反,但无一单位负责善后问题。我又不得不奔波于北大荒劳改农场和昆明之间。直到现在无人理睬,老、弱、病、衰,一贫如洗,连退休金也无处发放,四处推诿,求告无门。

  牢也坐了,审也审了。保释后总认为只要按当时法官告诫:投身革命,好好工作,想来不会有祸了。政治上的幼稚确实可笑,就连当时的法官也不成了日后的牺性品吗?在1951年全国规模的镇反中,我又加了一条罪状——曰“混入革命阵营”。
  父亲多年赋闲在家,而我们要吃饭,要养家糊口,就必须工作。1950年5月中旬,经过由世交好友马荣标介绍,我参加了东川铜矿勘测队,6月初出发到寻甸县勘测修路,却又按兵不动,整天无事地街上茶馆喝茶。有一天我一个人去,忽然有人向我借火,随即在我对面坐下轻声说:
  “你弟弟的同学×××要我告诉你,欢迎你立即上山,请务必允应,我们来接你!”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扬长而去。我哪会去上山落草呢?一辈子光明磊落,何须如此。那时城里天天枪毙人,城外天天被抢,连小新街火车站都遭抢劫。我决心不干了,还是回家去吧!请了假,步行到小新街搭火车,路上差点被土匪追上,幸好跟着邮差走,他路熟,拐几个弯后在草丛中躲开了。
  在家中闲了两个月后,经介绍又到交通银行当一名科员。干的是投资审核拨款和清产核算工作,曾到大成实业公司、电石厂、面粉厂清产核资。由于知识面广,工作努力,进展顺利,颇有好评。到51年初镇反开始,银行把我调回昆行。我天天提心吊胆,生怕他们翻脸不认账。
  担心的情况很快来了,1951年3月15日,天气晴朗,我正在上班,马经理忽然找我去开会,十点多钟来了几个人,马经理刚介绍说:“这位黄湛,这位是×××。”
  其中一个人说:“你们被捕了。”
  “你们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公事吗?”马经理又问。
  我摇摇头。有人下令:“带走!”
  于是一帮人前呼后拥地走到总行耳房楼上,那里已经有几个人,外面走廊上有兵把守,他们命我们坐在床上,随即打开我们的手铐。
  我坐在床边上看见床头上放着两个酒瓶,换个地方坐,觉得下面有一块硬东西,伸手一摸,是一支廿响手枪。我侧转身偷偷地取下弹夹一看是满的,我想逃走的机会来了。我可以向门口的警卫借个火抽烟,用酒瓶把他打昏,提着手枪往外冲,大门口只有一个卫兵,解决后逃进菜市人群中。在昆明熟人熟路,随处都可以藏,然后海阔天空,跑吧!以后可辗转香港、台湾……。又转念上有老,丢不下父母双亲,父亲年逾花甲,赋闲多年,诚心信佛,田产上收入甚薄,难以持家,社会上徒有名望而已。下有小,丢不下娇妻和五个儿女,一时脑海翻腾着:“上次都放出来了,我又没做非法的事,充其量判个三年五载吧!忍了,忍了。”我真向卫兵要了火,他摸出火柴给我,我才告诉他:“这里有个危险的东西,赶快拿走吧!”
  从此,我失去自由近三十年。我同时代的很多人,被关过战俘营、监狱、进过劳改队……或者什么集训队、劳改农场。多是在一、二个省内。而我却在其后的年代里,从南到北,不知住过多少看守所、监狱,一直到茫茫北大荒劳改农场,被耗尽了年华,榨干了骨髓。
  我们一共十人,用卡车载到大观楼,渡船到庾家花园,交给解放军野战部队看管。隔了半个月开始审讯,要我交待罪行,我答道:
  “前次被抓时已交代清楚,保释后我没有犯法,为什么还要关我?”
  那人蛮不讲理:“问你以前没有交代的事,你有血债没交代。”
  “没有。”我答。
  他大怒拍桌子,我也拍桌子。
  “警卫。”“有。”“快把他押下去。”两个持枪警卫,连推带扯,把我揪走。
  “哘!看我收拾你。“他瞪着我说。
  隔了几天,早上八点,我被叫出去,五花大绑,押上汽车,共有12人到潘家湾体育场,开公审大会。我被按下跪在主席台下前排跑道上,我气愤之极,什么也听不见,心一横管他的。约一小时后,只听见“押下执行”就拉到沟边,硬将我打得跪下去。“人生谁都免不了一死,何惧之。”35岁的我历险不少,犹记父亲当年战场豪言,真的做到了面不改色,心不慌。一阵枪响后,我侧着头看看,只有我和另一个没有倒,我大叫起来:(那时还没有堵嘴)“给个快信吧!”
  背后那个兵说:“再让你活几天。”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的腿没有软,奋力一站就往车上走,而我隔壁那个,是三、四个人把他抬上车的,幸好没丢底,这就是“杀下马威”收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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