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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

 禅风nzbcgz58kn 2022-12-05 发布于辽宁

写给妈妈

写给中国人的抗战胜利日

沉香,木质硬,味微苦,带甘甜。当木本植物树心部位受到外伤或真菌感染刺激后,会分泌出大量带有浓郁香味的树脂。沉香生长期漫长,需要几年至十几年的时间,甚至数十年、上百年。

                               -----题记

 1. 六儿

        民国30年代初的小市十字街儿,商贾往来,特别是奉天柳条沟事件以后,本溪湖的日本商人、农人也间或有来此地的,拉杆子的土匪、各色兵家犬牙交错进进出出。

        民以食为天,十字街上的魏家馆倒总是热气腾腾的,俗话说,来的都是客。撑门儿的魏师傅和魏家大哥堂前、灶台地忙碌着,正是饭口儿,魏师傅才六七岁的小六儿,还没有案台高,穿过膝棉袍跪在长凳上帮大人擀饺子皮儿,刚从温泉寺旅社下夜班回来的二哥,一边低声地与堂间用餐的两个日本食客用日语打着招呼,一边走进里间,洗了手、卷起袖子,准备和小妹一起帮忙包饺子……

        一早和好的一大团面,扣在盆里,傍中午时醒得正是时候,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操作台面上,二哥麻利地抓起一把布面撒在案子上,揉好的面一会就变成一根长长的面肠,转眼间,又在另一只手里变成均匀的剂子,整齐地落在案子上,圈着袖子的小妹满是面粉的小手里闪动着一根紫檀色油光光的擀面杖,另一只手飞快的转动着,一只只小碟一样圆的面皮就成了,不一会儿,盖帘上就包好了一排排元宝似的饺子。一大锅水在后厨间的快火上翻滚着,饺子点水三次,主厨儿手上的笊篱就敲打着锅沿叫勺了,堂间的伙计儿会高叫一声:“来了,您的饺子!”一大盘热气腾腾、鼓鼓溜溜的饺子带着扑鼻的香气端放在食客的小桌上。

        忙过了晌儿,小店里的客人渐渐稀落了,魏师傅和大哥、二哥才坐下盛了些饭食吃午饭,这时才发现小妹不在堂屋,也没在后厨,魏师傅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丫头也不知道疯到哪去了,大孩子按部就班地忙着自己的事儿,可是最让他操心的还是这个六儿,她还不到七岁啊,身前身后的孩子也是真多了一些。大哥的凤儿丫头比小六儿还大一岁呢,看着门前院子里和几个孩子疯耍的凤儿。大哥喊了一声:“凤儿,你小姑呢,去找找”“哎”凤儿应了一声……

      天傍黑儿的时候,凤儿和几个丫头神神秘秘地挤进屋子,告诉爸爸和爷爷,小姑让结壁儿住的日本人领回家去了,魏师傅坐直了身子,就要去喊自己的小六儿。二哥忙说:

“我去吧”

“我来啦”

大堂间,结壁儿住着的杉木和他叫静子的日本媳妇拉着一个身穿和服的孩子,正是自己的小六儿,只见她挽起了发髻,穿着和服,化了淡妆,魏师傅赶忙上前拉过孩子:

“这怎么好,怎么使得”

静子一脸地笑,用东北腔的汉语说:

“小六儿喜欢,我没有孩子,做我们干女儿吧!”

魏师傅拉着女儿时,竟发现六儿的手脖上还戴着一块东洋小手表,魏师傅少有地板起了脸,不顾女儿正阳光的笑脸,摘了下来:

“静子啊,衣服已经做了,俺留了,可这表太贵重了,高低使不得”

老实的静子一脸茫然,接过塞过来的小手表,不明白这往日里很熟的魏师傅怎么一下子像变了个人似的。六儿的眼泪已经成串地滚落下来了,她很少看爹这样生自己的气。二哥和杉木用日语交谈着、解释着,两个人不时地鞠着恭,杉木比二哥年龄大几岁,私下交往很好,今天这事也担心他误会了自己的爹,然后拉起小妹,哄着走进里屋。

六儿抹干了眼泪,一个人在屋子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完全变了个样子,是个十足的东洋乡下的娃娃,她懂事又不情愿地脱下和服,小心地叠起来,暗自琢磨,这日本人的衣服很有意思,一块方方正正的棉布,不用怎么裁剪,不出个把时辰三折两折地就成衣了。

这一下子,在孩子群里就出了风头了。

2.二哥

魏家馆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魏师傅拿手的是上灶儿,特别是八大碗,远近都有号,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以能请到魏师傅爷俩有面子,魏师傅的爹原本在盛京给宫里当过厨子,后来因为生秃疮,剪了辫子,怕被当革命党抓了,这才躲回了乡下,开了魏家馆。到魏师傅这辈儿,六儿是老小,两个哥哥,五个姐姐,魏家的厨艺传男不传闺女,可剪个辫子没几年,又来了满洲国,镇上来了不少日本人商人。老杉木一家先是租房,成了魏师傅家的街坊。十几岁的小杉木不长时间就和一个院子里的二哥玩在一起,后来,在杉木的串拢下,一起上了国高,回家来满口的满洲话,说啥也不再跟爹学厨艺了,坏了魏师傅的规矩。

二哥,就成了魏家唯一一个在伪满国高读过书的,其实杉木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日本人,来满洲已经快二十年了,杉木比二哥大一些,一家人就住到了小市的十字街上,国高毕了业,就跟老杉木做木材生意,最后去了温泉寺日本人开的东亚旅社。再后来,赶巧东亚旅社招工,他就介绍会日语的二哥去了,两人一起上班下班。

温泉寺离小市10多里地,活不累,挣得也多。因为二哥日语和满语都好,又和人,一来二去,还经常跟老板去奉天,去大连办事,那可是当时不次于皇都的大城市啊,每次回来都会给小六儿带点好吃的,好玩的东洋玩意,小六儿经常缠着他听故事,听二哥用字正腔圆的满洲话说外面的故事,然后就会跟街坊的小伙伴儿显摆:

“我二哥还跟日本人出过满洲呢”

“去'大咧涅’,这是老毛子(指俄国人)的话,就是大连(当时大连不属于满洲国)”

“'大咧涅’有拖着大辫子的轨道车,跑起来可快了”

魏家馆街坊四邻拖着鼻涕的孩子们围着六儿,巴巴地看着她绘声绘色地白话儿,都羡慕死了。

六儿喜欢二哥不光是因为二哥常哄她玩,还因为二哥总能捣鼓一些与爹和大哥不一样好吃的菜肴。

每年除夕都是六儿期盼的日子,虽说魏家开馆子不缺六儿的嘴,但是一些菜平日里孩子是吃不到的,就连白米都是按照开馆子的标准核发的,只能卖给东洋人和高丽人吃。大哥背地儿就骂,别信满洲国的五个民族平等,满汉在他们眼里根本不上数儿。在六儿的眼里,大哥是留过辫子的,剪了辫子,剪不了根,骨子里守旧得很呢,每年的菜都是老样子,自己都会背了,跟爹学了几下子,什么“扒、焖、酱、烧、炖、炒、蒸、溜”,什么“色香味俱全”,就自以为了不起。

菜上桌了,六儿看了一圈儿,便嘟着嘴撒娇:

“不好吃,总是老三样,我还想吃二哥做的”

二哥便会一脸得意地对大哥说:

“怎么样,别看我不跟爹学,有人愿意吃我做的”

每逢这样的时候,魏师傅总是笑呵呵地看着孩子,任着他们兄妹闹。二哥也真的会下厨房鼓捣一番,不一会儿,风格迥异的两道菜品就摆在桌上了。一盘清炒土豆丝,一盘盖帽豆腐。就连盛菜的家什儿也不像大哥平日里用的花碗、铜盆,都是白色平盘装盛。第一道菜是清炒土豆丝,土豆丝细细白白,清清淡淡,十几颗黑芝麻散落其上,留白处随意撒了几粒碧绿的葱花,素淡的像青花瓷,非常耐端详。六儿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头,尝一口,酸甜咸香十分爽口:

“咦,怎么还有苹果梨的清香味呢”

这第二道菜叫盖帽豆腐,也和大哥做的不一样,不像大哥弄的,豆腐没过油,没勾浓汤芡汁儿,也没加肉末、辣椒,清水汆豆腐,白白嫩嫩,浅红色的几道调料汁淋成花状,有红似白的,好品相。一家人小心地伸出筷子,尝一口,竟然是蝲蛄磨碎做成的酱汁,豆腐白嫩爽滑,咸淡适中,酱汁鲜亮,鲜味十足,简单直白。

大哥不服气地说:

“这算什么呀,爹教的八大碗从来就没有这样的菜,上不了席的”

“反正我愿意吃,就比大哥弄得好”

六儿,一边吃,还一边嚷着让二哥讲段子听。

魏师傅细心地品着菜,思量着。他知道没跟自己学手艺的老二,倒也是经常帮自己在厨房打下手,加上经常跟东洋人去城里,吃过什么俄国人的、东洋人的馆子,这些小菜,虽说不和规矩,不上档次,可是能迎合一些东洋人口味,对于吃得饱饭、讲究用餐情调的东洋人来说,应该是个能赚钱的菜路子。

他不露声色地点评了一句:

“这个蝲蛄豆腐做成的酱汁和豆腐搭,可算是地道儿,也有那么点意思”

二哥听了爹的夸奖,加上六儿的奉承,慢条斯理地说:说豆腐,那我就讲一段豆腐的典故吧:

从前呀,关里有一家卖豆腐的,姓韩,每天都要给孔府送豆腐,那一年,赶上三伏天,天又热,又连阴雨,剩的豆腐卖不了,自己又不舍得吃,只好把它切成小块,腌上。谁知连阴天,一来二去豆腐长了毛。露在上面的发红,浸在水里的发青,男人就想把它扔了,女人舍不得,用筷子夹起一点尝了尝,咸渍渍的挺好。便用煎饼卷着吃。哎,虽然臭一点,可吃起来挺香。后来,加上花椒、大料,味道不错,再去孔府送豆腐时,就带去了一块,说:“给府上带了点小菜,尝尝吧。”那府上的人先是皱紧了眉头,但一尝也吃服了。后来,乾隆爷到孔府吃满汉酒席,主人用翡翠盘子端来了一小块臭豆腐,乾隆一看,面露不悦,很不自在,勉强用筷子点了一点,“啊呀,味道还真不错”。

从那以后,皇城里也有了青红方臭豆腐啦。所以啦,菜品本不应该是一层不变的,只要菜理相通,就可以多尝试,只要可口就好。

大哥不服气地说:

“祖宗的规矩怎么可以坏了,手艺跑偏了,那还是八大碗吗!”

“好了,菜都凉了,快吃饭,你们也别斗嘴了,一会儿还要点灯笼、摆贡品呢”

在六儿的眼里,二哥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天生一双巧手,有他在,苦日子也乐了,初夏的时候,二哥还会带着六儿撸榆树钱回来做好吃的拌菜,秋天来了,满树的桃李熟了,卖不了的,他又会捣鼓成不同口味的果酱,或炮制成果干,街坊四邻的孩子都说好吃。

可是,小六儿怎么也想不通,老实本分、能干的二哥做了什么,三十年后这些没仇没怨的街坊们,会怒睁着双目,不依不饶地摁着二哥的头,给他带上“勤劳奉仕”的牌子,一次次劈头盖脸的棍棒相加,二哥的耳朵都滴出了血,从此,英俊开朗的二哥再也没笑过,他的背因伤致残,再也没有直起来过,死那年,才五十岁刚出头。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受屈辱,倒下了,身边已经没有了老伴儿的魏师傅话更少了,一夜间,头发胡须都白了,经常是一个人盘着腿坐在炕上闭着眼。

那年,六儿已经在镇上当小学老师了。

3.干娘

六儿见天地儿围着二哥和杉木转。杉木刚十八岁就成了家,娶进来个日本媳妇,叫静子,从二哥那论,按理儿六儿该叫杉木哥嫂,可是杉木比二哥年长几岁,六和二哥差的也大,又先娶了媳妇,静子喜欢六儿,非要认干亲,你说我笑的,谁也没当回事儿。

二哥和杉木去温泉寺东亚旅社上班后,六儿还当真喊了静子干娘,魏师傅也当听不见了。因为二哥的事,人家没少帮衬,虽然不愿意六儿整天和杉木家的在一起,可是忙起来也真没更好的照应,索性随她去了,反正也拐不走。

这叫静子的日本女人总是低眉顺眼的,手脚勤快,为人也厚道,魏师傅也经常逢晌儿的时候让六儿端点饺子什么的。一天,晌儿过了,魏师傅累了,正打盹儿,六儿撩着袍子爬上炕,附在耳边,咧着小嘴怯生生地说:爹,我会弹曲子了,干娘教的。就这样,六儿知道了有个踏板风匣子的柜子叫风琴,能弹很好听的曲子,1234567还叫都来米发嗖拉西。

民国30年4月的一天, 街里有人一脸惊恐地传递着一个噩耗,本溪湖竖井出事了,死了不少人。夜里,六儿被西屋干娘的哭声惊醒了,低低的拼命地压抑着,几个男人在劝。第二天一早,六儿就见干娘两只眼睛都哭肿了,一身素衣。静子的爹在竖井矿当技术员,出事的那天正当班,没能跑出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二哥从杉木那儿了知道了一些细节。26号那天中午,竖井矿瓦斯爆炸了,很惨,听说死了能有二千多人,光日本人就三十来个。矿上的日本人吓坏了,一个叫藤田俊的矿长被堵在办公室了两三天不敢露面,干娘也姓藤田,当初她爹就是投奔这个有权势的同乡藤田来的。听说找到的尸首堆在茨沟坑口附近,像一座小山,矿区棚户里到处是哭声。距离坑口最近的西山、南山的、四坑口日本人家的老人和小孩,都带着贵重物品到市区的亲属朋友家躲避。有的家中虽留人看守,但都门窗紧锁,连灯也不敢开。大白楼、本溪矿茨沟、四坑口、柳塘都被戒严了。

民国33年,民主联军向北,苏联红军向南,一直打到奉天,东北三省光复了,满洲国没了。街上乱极了,听馆子里吃饭的人说,谢家崴子的人把水洞日本人的军需库也抢了,这街上不少人都抢到了东西,黄呢子毯子、带囊的马裤,还有帽子。连着几天夜里,开始有人往杉木家窗子里扔石头。干娘一家也住不下去了,要回东洋去,因为他们是日本人。那天夜里,魏师傅拿出了很多钱,说是赎回老杉木买去的房子,并叮嘱二哥送他们一程。杉木自然知道这份情谊,当晚干娘收拾了东西,把那架旧风琴留给了六儿,说是留个念想儿。

十了多天后,二哥回来了,谁问话也不说,红红的眼睛一声也不吭。后来才知道,在奉天二哥和杉木一家分了手,杉木和干娘又转去佳木斯的车和其他人会齐,一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日本人,拎着大包小裹的被追来赶去,老的小的,男人女人都惊慌失措的,一直走到了一个叫方正县的地方,在登绿皮专列车的时候,杉木为护着干娘被疯了一样的人群撞倒,踩在无数只脚下,再也没能起来,穿着土黄色军服的关东军远远地围着,根本不来救。

直到后来,才知道杉木最终没能活过那一天,还没死,就被扔进了尸坑,死在了日本人自己的手里。据说,方正县死了好多日本人,饿死的、冻死的、踩死的,大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年轻力壮一点的都被日本人自己拉走当兵,有病走不了的有的自杀了,有的被当场打死了。

干娘从此没了音信。

小市街再也没消停了,民主联军、国军,胡子你进我出,街上枪炮声不断。

魏家馆开不下去了。魏师傅看着一大家子没什么生计,就托人在碱厂热闹的地方拿出全部积攒买了五间房子,盘算着开个旅社,后来,工作队进镇了,一处一处地核查地产、定家庭成分。魏师傅哪还敢言语,眼睁睁看着付出去的钱打了水漂儿。

4.娟子

六儿,其实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娟子。可是直到她上小学时才有人知道。

日本人投降了,满洲国没了,可是十字街反倒没了以前的宁静,黄军装走了,又来灰军装,炮车走了,长枪大刀来了,隔一阵子,就会响上一阵子枪声、炮声。

开始,人们还惊慌失措地上山躲一躲,后来人也皮实了,先是老人不走,后来女人和孩子也不走了,索性就躲在自家房子里,大人孩子一听到枪炮声,便一激灵翻到炕沿下,流弹有时会把木窗棂打得冒烟,街上的土道到处是弹坑,枪炮声一停,大人就会拿起䦆头去填炮弹坑、修路。来魏家馆吃饭的当兵的多于做买卖的了,生意也越来越萧条了。不时听说街坊谁家的男人跟国军走了,又有谁家的跟民主联军或县大队走了,最疼爱娟子的三姐和姐夫石头就是那时跟上队伍走了。

魏师傅一家也成了军属。

再后来,土改工作队进驻了,因为二哥在日本人的旅社里当过“勤劳奉仕”,会说日本话,有人说得定汉奸、坏分子,可是也有干部帮说公道话:

“娟子的三姐和姐夫是咱队伍上的”

“四姐也是光复后的革命干部”

研究了好久,后来,工作队只征用了魏家馆饭店的两间瓦房。

二哥从旅社回到家种地,再也没出去,魏师傅一大家子在十字街也算把心放下了。

娟子十六岁那年,娘走了,躺在棺木里瘦瘦、小小的,娟子坐在那儿,她不会向别人家的女儿连叫带喊地哭九肠,就这样看着娘,眼睁睁地流着泪。

在娟子眼里娘好累呀,因为娘是缠足的,所以走路不紧不慢地,在后院里忙活,一会是菜地,一会是猪圈,或是纳鞋底,总有干不完的活计,唯有抽烟的时候才和绢子说会儿话,娘会坐到炕沿上,两条腿叠起来盘坐着,一根烟袋长长的,烟袋杆磨得黝黑黝黑的很是光滑,烟袋锅能有铜钱大小,是黄铜的,她总是先填上烟丝,用手按实了,然后,远远地侧着烟锅,伸到炕上的火盆边儿上,吧嗒、吧嗒地紧吸,烟丝就在小小的烟袋锅里一明一暗地闪动,直到全点燃了,娘才会深深地吐出一口烟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这一刻,娘能把一整天的累和所有的抱怨都吐出去了。

娟子最愿意吃娘撰的汤子了。太阳落西山了,红红大大的,一点儿也不刺眼了,晚霞透过房后大梨树的枝叶,斑斑驳驳地映在院子里,和着渐渐升起的炊烟。娟子坐在后院柴灶前,用鼓风皮囊吹着火,大锅的水翻滚着。玉米碴子先用水泡好,然后用水磨拉成浆,就成了又细腻、又油亮的汤子面。娘穿着斜襟的蓝袄,高高地挽着袖口,她总是先汤子面团成几大团,放进开水锅里烫一下,然后打碎再团成两个拳头大小的面团,手指上套着铁皮卷成的汤子筒,手一抖,一条金色的弧线在水雾中落进大锅里……

不一会金黄色的汤子就满锅翻滚,娘会用勺子背儿,轻轻地沿着锅沿外圈搅动汤水,直到一根根长长的汤子条浮上水面,汤子就熟了。娘走到院子半埋在地里的坛子里㧟两勺酱缸咸菜,一顿饭就做得了。娘会笑咪咪地看着六儿香甜地吐鲁儿。

学校放假了,六儿人还没进院就会喊一声:

“娘”

“哎”

娘会长长地应一声,然后点着小脚,穿着斜襟的褂子从里屋走出来。可是娘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吃饭生,吃饭生”

这是在喊师范学校里的学生呢。娟子家的馆子不开了,几个姐也出门了,大哥二哥也分家出去单过了,家里仅靠生产队每年的工分分红,生活条件大不如从前宽裕了,娟子中学毕了业就选择了师范学校,因为师范学校供吃喝,算国家干部。

在市里上学那会,娟子恋爱了,不久就结婚了,两床被放在了一块儿,南北对面的大炕上只拉了个紫色的幔子,就成了婚房,两人亲热时,大气儿都不敢喘。

短短的新婚,丈夫就当兵去了军校,她也从婆婆家回到了温泉寺的小学,心里反倒觉得踏实了。

小学校离二哥原来上班的旅社不远,附近的人家也不多。娟子住在学校,窄小的宿舍里干净、有条理,靠窗放着一架很旧的风琴,风琴上盖着一条浅蓝色的围巾,上面摆着一个相框,那是一张英俊年轻军官的照片。

学校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加一起也不过二十几个,总有几个孩子会在夕阳下来到娟子老师宿舍前的半截土墙旁,偷听娟子老师的弹琴。偶尔,也会老远就摇着手臂喊“娟子老师,信!”。

夕阳透过云层,在宽阔的太子河面上洒下片片金波,岸边的几簇苇子吐着白色的花蕊,在风中摇曳。窗外,没有太多的建筑,可以一直看见离河岸不远的温泉寺火车站,深绿色的栅栏,土黄色的站房,旁逸斜出粗壮的松树。独处的时候,那段干娘教的练习曲音符总会不自觉地跳跃在娟子的指尖,她知道那几个孩子又躲在墙垛下,就会换一个明快的曲子,也会弹孩子们也熟悉的“长亭外……”

不久,师范生毕业的吃饭生也吃不饱了。

1960年7月市里和县里7天连降暴雨,发生近200年未遇的特大洪水灾害,学校也停课了。

大水冲进上了十字街,街上一片狼藉。娟子家进的水也齐到了小腿肚子,院子里的玉米仓子、土豆,还有猪圈里的猪,都眼睁睁地看着被大水吐走了……

据电台报,“降雨量达402.3毫米。最多时,一天降雨量就有302.9毫米。8月4日凌晨,太子河本溪站(姚家湾)的流量达14300立方米每秒,本溪全境本溪城区、郊区及本溪、桓仁两县全部受灾,尤以太子河干流流域最重。全市淹没农田322800亩,冲毁房屋15697间,受灾户数18762户,受灾人口108433人,死于洪水1064人。冲走粮食949吨,冲走木材1400立方米,冲毁各项水利设施1100多处,冲走大牲畜770头,猪、羊7532只,家禽43424只”。

后来的日子里,政府拨的粮会紧着工业户口的,农业户口的只有自救了,山上的果子吃了,田里的野菜吃了,榆树钱吃了,娟子家小磨坊里仅存的豆饼也吃完了,还是挡不住咕咕叫的饥肠,娟子还听说邻村的有的树皮都被扒光了。

不久,温泉寺再次横遭劫难,寺院被砸了。

娟子被贴了大字报,挨批斗了,不仅因为有个当过勤劳奉仕的二哥,还因为娟子家院子里住过日本人,那架旧风琴也不知了去向。

温泉寺被砸也不是第一次了。“九一八”那年因寺里的和尚收留了负伤的抗联,被日本警备队付之一炬。之后日本人建了武士道场,办了东亚旅社。再后来,“炮打司令部”一张大字报燃起了全国的大火,温泉寺再次遭到破坏,娟子的二哥也被戴上了高帽,脖子上挎着“勤劳奉仕”的牌子,上面还打上红叉,一次一次把他的头按到小学校前的土台子上,说他不认罪。二哥好听的嗓音沙哑了,腰也弯了,变成了一个低三下四的瘦小老头,见谁都感到自己有罪,不到半年的光景,瘦瘦的二哥先是咳血,后来,再也无力支撑起他的头颅,软软地歪在二嫂的臂弯里,走了。

魏师傅一夜间头发全白了,一句话都没有,他真恨自己,为啥当时允许二哥去读什么国高。

5.三姐和石头

 三姐比六儿大差不多二十岁,姐夫石头家就在离小市不远的水簸萁村,没成家前,他们就经常上山下河约在一起,每逢这样的日子,六儿就成了跟屁虫。姐夫叫石头,是那一片出了名的孩子头,上山采山货、下河网鱼抓蝲蛄什么都在行。男孩子下河时,总是先把一个“坞子”下到没膝盖深的缓水里,让三姐和六儿看着,为的是让女孩子好有个营生儿干,不干扰他们的大事儿,几个大男孩游到齐腰深的水流儿里下挂子。

汤河里“虾嘎达”、“ 沙胡鲈子”、白凌子特别多,坞鱼比钓鱼更有意思,因为坞到的鱼全须儿全尾儿,没有伤。“坞子”应该是辽东山区里的独创吧,它是由两个玻璃罐子做成的,上头是一个小口朝里,喇叭口冲外两头通透的瓶子,下头是一个大的玻璃罐儿,中间用铁丝皮筋相连,扣在一起,一根线绑上一个浮漂。捂鱼的时候,先用饽饽和鱼虫和在一起,黏黏的一团粘在大罐子里喇叭口的背面,鱼儿闻到鱼饵的味道,会沿着喇叭口最大的地方向里面游,一旦游进坞子里面就不容易游出来了。如果水很清凉,在岸上就能看见鱼儿进了坞子。

等下好了挂子,一群孩子就远远地跑到下游石头多的浅水里去摸蝲蛄,蝲蛄大的有一指多长,傻傻的,翻开石头,就看得见,先是一惊,然后就会倒着走,一定要乘着搅动的泥沙还未腾起的空当儿,迅速按住蝲蛄夹后面的部位,放进布口袋里。小半天下来,再去起坞子、收挂子,也能鱼虾满满小有收获。魏家馆里也就经常会有河鲜卖了,二哥做的盖帽蝲蛄豆腐,就是把蝲蛄磨碎开水汆成的。三姐会情郎也就多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小市光复以后,三姐就很难见到她的石头了,听说他们村进了共产党的工作队,抓了地主,发动群众分田地、分浮财,村子里的地主、富户一下子乱了阵脚,民国和满洲国的地契房照都成了废纸,工作队挑选最穷的人家青壮年组成了棒子队。

三姐趴在六儿的耳边耳语:

“石头他是领头的”。

一夜间,就抓了村里四个地主和一个当过伪满警察的,抄家、没收财产,召开大会。工作队的人事先做了工作,动员被打压过的贫雇农上台诉苦,然后有人会带头高呼口号:

“对这样黑心肝的地主怎么办?”

做了一辈子下人的乡下人做梦都想成为不愁吃穿的人,心底深处仇钱仇官的念头被推涌着,燃了起来,开始小声跟着喊,接着就附和着高喊:

“打死他、打死他!”

棒子队就会押着地主,按倒在地一阵乱棒,越打越有气,直到打得有出气没进气为止。其他陪斗的地主、富户们吓得如同筛糠,抖成一团,哪还敢说不,一五一十地交出地契和财宝、细软。后来还听石头说,那天,他们村里一个富户的小老婆有三十几岁,也被押在会场,一看就是一个读过书的人,衣衫虽旧,但穿在她身上很体面,站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农民中间,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敬畏,她说:

“财产是劳动换来的,不是抢来的,凭啥分”

棒子队里你推我,我推你,石头被推到了前面,他涨红了脸,吼道:

“凭啥他就能娶小老婆,穷人娶不起”

“你要是大老婆非打死你不可”

这时一个人在石头耳边嘀咕了几句,石头脸红了,很快就点头了。

“不舍得财宝,不肯就范说出藏宝的地方,就让她遭点罪”

棒子队抓了一只猫,按住她,强行解开了她抿裆裤的腰带子,放进去再系紧,然后用棍子打猫,那猫就在裤裆里上蹿下跳,过去东北女人是不穿里裤的,连吓带挠,尿顺着裤管淌下来,那女人脸色惨白,连喊:

“我说我说”。

一户分完了,再分下一户,有的实在没有浮财可分了,就开始扒衣服,女人也不放过,直到扒得只剩一条裤衩。

那光景真叫穷人扬眉吐气,村里的人有了地,炕上有了新褥子,出门再也不用爷儿几个争穿一条裤子了。群众就这样跟定了共产党。用工作队的话说,我们穷人都是阶级兄弟,被打死的是阶级敌人。很快,工作队在土改以后的村子里开始征兵了,跟队伍走,武装起来才能保住得来的土地和财物。

石头,就是那年当的兵。魏师傅本来就没看好这个准姑爷,又听说水簸萁村打死人的事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

“造孽啊,村里哪家没得过人家的好处”

“以后还怎么在村里混”

可我知道,三姐跟定石头已经铁了心了。六儿怕怕地问:

“三姐跟石头哥就再也不要爹和家了吗”

“傻妹子,女人早晚要跟自己男人走的,你将来也会找个男人的”

听说国民党军队从沈阳打过来了,工作组动员青壮年跟上队伍。

那晚,工作队召集全村青壮年在村公所屋里开会,一律坐在大炕上,先是动员,站起来的就算报名了。队长悄悄告诉文书,把炕烧热点,不一会,坐在炕上的人就满头大汗,屁股烙得受不了了,一欠屁股,队长就会说:

“好啊,欢迎你加入队伍”

然后,写上名字,领军装。石头也被写上了名字,拿了人家的,吃了人家的,手上有地主的血,也只有跟队伍走了!可是,石头娘怎么也舍不得他走,他爹说:

“不走,国民党军队来了,横竖是个死,跟上队伍也许有个活路”

就这样,村子上一下子就走了十多个青壮年。

出发那天,没过门的三姐不见了,大哥告诉爹说,三姐跟着石头一起走了,后来三姐捎来信了,说是在队伍上做了保育员。

魏师傅和六儿的娘茫然无措,这世道,不走又能怎的:

“儿大不由爷,随她去吧”。

这一走就是四年。三姐信里说和石头成亲了,魏师傅家成了军属,订上了红牌牌:“光荣之家”。他们一直跟着王震的部队打到了新疆,不走了,都留下了。再后来,信上又说姐夫负伤了。

魏师傅七十岁那年,三姐复原回家了,姐夫转业进了市里商业局,在鼎鼎有名的大饭店当了党委书记。少有笑容的魏师傅已是满头白发了,那天听到这个消息,笑了。

后来的日子里,魏师傅隔三差五地会被三姐和姐夫以各种借口接进城里住上几天,当然也会到姐夫工作的地儿去下馆子。魏师傅一缕银色长髯,仙风道骨,倒象是被请来的大厨,饭店掌勺的每次都会从后厨出来,端着菜品,笑着一口一个“老爷子”地叫,不知是恭敬魏师傅昔日的手艺名声,还是摄于身边书记的官威。

“这肉筋断的不够

蛋清也稍多了一点儿”

魏师傅用筷子夹着块儿锅包肉,咬了一小口说。

“外焦里嫩,色泽金黄

老做法也是不放番茄酱的”

就见那大厨频频点头。

一家人就像一颗芝麻,先是紧紧滴抱住,再拔节伸展开去,再过一阵子,芝麻包会裂开,弹出饱满的果实,有的弹得很远,又有的间或落在根下,长出新的芝麻棵。

大哥和他的两个孩子也重操旧业,在公私合营的服务楼上班了。七十多岁了的魏师傅也在姐夫的劝说下,用不熟练的笔法,凭记忆誊写老菜谱了,经常是一个人捋着银白的胡子,微合著眼,打坐。

6.朔儿

朔儿是娟子的孙子,取名北方的意思。孩子高中毕业就送去美国了,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了,还没回来,说是开了一个叫“云途”的创意公司。

“怎么好,也是外国”

奶奶总是心里放不下。任凭奶奶如何唠叨、盼着,朔儿总是笑着对奶奶说,挺好的,那儿,都是外国人,黑的白的,中国的,还有日本的。朔儿还说,奶奶八十岁生日的时候要送她一个惊喜。

夜里,想到远隔重洋的孙子,不知怎的,总能想起静子干娘流泪的样子,想起那年扔下杉木开走的绿皮车。

“回国干点啥不好,在人家的地界儿上哪有安生”

娟子听说,温泉寺又被扒了,整个温泉寺一片狼藉。听说是被一个沈阳的金沙集团买去了,要恢复四百年前温泉寺的全貌,打造八百亩的旅游度假区。儿子几次拉着她去看过,远远地望去,温泉寺主体已经见雏形了,比以前大了许多,北有天王庙,南有龙王庙,西有娘娘庙,东有山神庙。分东厢、西厢,东院、西院、腰院以及钟楼、鼓楼、牌坊和汤池等。整个庙宇庭院扩建于山林掩映之中,虽然仿旧不足,却不失清静幽雅之感。向河滨一处,还投资兴建了希尔顿国际度假中心、风情街、文创街。

可娟子还是喜欢原来的那个温泉寺,清丽、宁静、淳朴……

生日那天,娟子没想到是在温泉寺过的。朔儿拉着奶奶走在风情街上,远远地一指说:

“奶奶,你看那是什么?”

那是一处装修成老式绿皮车厢的房子,远远看去,象是一节停在月台上的列车车厢,装饰着中英文的霓虹“LET IT BE 在路上”,走到近前,高挑的橱窗装饰典雅,像极了一个老式的火车站,窗前门口半跃的台阶上,高低错落地挂着几盆细碎、不知名的鲜花,花丛中挂着一辆没有皮胎的永久自行车骸,一口老式座钟。还没到门前,就闻到浓浓的咖啡香味,原来是一家咖啡书院。

朔儿拉着奶奶边走边说:

“不是老说我不回来吗,这回在温泉寺安家了,设了云途的创意工作室,负责中国市场,这回放心了吧”

娟子点着头笑着,走进去咖啡书院,大厅四周像一个个绿皮车厢座席式的咖啡座,中间放着一张原木色的工作台。吧台对着的大厅里摆放着几款陈旧的家具,特别入眼的是一架老式风琴,风琴上放着一幅民国风味十足的黑白女子照,那是自己十七岁师范毕业穿旗袍的毕业照,与房间里的气氛倒是十分相配。

“这风琴对娟子着实是一个惊喜

从哪淘出来的

怎么把奶奶照片放这了。”

开放的木楼梯贴着软塑胶贴,是憨憨的考拉造型的脚踏图示。楼上是整整六排各式图书,楼梯扶栏的空地处仍然是一个较大的原木工作台。几个高低错落大大小小深咖色的坛子,插着一簇簇暗紫色小花。

图书陈列得很有意思,一排是“食为天”,一排是“在路上”,一排是“sport”,还有地方图志,手绘本等旧书、杂志等,四壁挂了十余幅涂鸦式的作品,黑白的民国旧照,还有一幅老地图。之所以叫书院,就是可以买,也可以查询借阅。

楼下还设有咖啡、简餐。既是云途的设计工作室,又是一个咖啡书院。

在温泉寺度假小镇开店,朔儿真是有心了。

谁也没有注意,店门前又来了三个人,尽管门前挂着“休息中”的木牌。朔儿迎上去笑着问:

“有什么需要吗”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到朔儿身边低语:

“这两位是本溪湖会的日本客人,来温泉寺寻旧的,看见了这绿皮车厢,非常想进去坐一坐喝杯咖啡。”

“嗷,今天是祖母过生日

有份祝福就好,咖啡免费”

朔儿,笑着让他们进屋,那两个日本人从神情到举止真地一点也看不出和本地人有什么两样。年长者有七十五六岁,年轻的比朔儿大不了几岁,他们四周打量着室内的装饰、图片,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架旧风琴上,直直地看着那幅旧照。

看大家静下来了,他便礼貌地站了起来,很日本人地行了个礼,却说了一口地道的东北话:

“打扰了,家父曾在温泉寺生活过”

可能怕大家误会什么,又赶紧解释

“是在这里的旅店工作”

“既然是老人家过生日,就冒昧地献上一首曲子,权当礼物吧”

他优雅地坐到了旧风琴前。

风琴虽陈旧,朔儿找到这架对奶奶别有意义的老物件后,请人精心修调,音色很不错的。老者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琴上的旧照,弹奏了起来,一段大家都不知名的曲子。

娟子奶奶笑着的嘴角停住了,这个曲子……这个曲子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似曾相识,想起来了,那是叫静子的干娘教她的练习曲,因为童年初学风琴,成了她抚琴时,不经意流淌的段落,可听干娘说,这是她自己的东西呀。

娟子不知觉地站了起来,客人弹了一小段,也站了起来:

“冒昧了,献丑了

祝老人家健康长寿”

“敢问,这曲子”

“嗷,这曲子是家母教的一段练习曲,适才看到琴上这幅老照片,突然想起家母……”

“请问家母……”

“家母藤田静子”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儿”

娟子,眼眶红了:

“你父亲可是杉木?”

7.方正

娟子怎么也想不到,今生今世还能看到干娘的孩子,还是在温泉寺这块充满爱恨回忆的地方。

那年,日本战败了,田中奏则“永久殖民东北”的战略宣告彻底失败。二哥护送着杉木和静子逃难到奉天,因为那里日本人更多,但是他们真的不知道,要回去的日本哪里是家,从父辈移民满蒙,他们就生活在本溪湖、劳作在这里,血汗流在了这块土地上,亲人永远地留在了这块土地上。

拥挤不堪的沈阳南站,到处是难民,有人举着牌子召集大家,说还要北上佳木斯,那里还有关东军,会护送大家回日本。饥饿、寒冷,愤怒的中国人的目光,突然飞来的砖石,不断有人的包裹、财物被抢,他们潮水一样在街头涌来挤去。他们和二哥分手后,好不容易登上了去佳木斯的绿皮车。杉木紧紧护着已有身孕的静子,静子还挎着爸爸的骨灰。列车终于停在了佳木斯一个叫方正县的小站,难民更多了,能有三四千人,哪里还有食物。菜窖里的大白菜都抢光了,正是东北最冷的时候,北风烟雪,女人哭、孩子叫好不凄惨。远处真有自己的关东军,可是他们眼里射出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他们在挑选青壮年的男丁,根本就不管其他人。

绿皮车终于又要开动了,所有的人开始疯狂地从车门、车窗攀爬,杉木逢头垢面地掩饰自己,在拥挤的人群中保护着静子,从一个车厢的窗口下,推上了静子,弓下背拼尽全身力气,支撑着静子爬进车厢,这时,又有无数只脚踩在他的背上,原本虚弱的杉木不敢松下来,最后,他软软地倒在了路基上,坚硬的石块像锋利的刀,无数只脚踩踏着他……列车开动了,静子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再也没爬起来。

绿皮车开动不到十分钟又停了,关东军疯了一样驱赶着这节车厢的难民下车,女人和孩子被粗野地推下车去,甚至动了刺刀,人群惊恐地退却。

饥寒交迫中,死去的日本难民越来越多。开始,生者还有力气挖个坑把同胞掩埋,后来,活人连挖坑的力气都已耗尽。死者被抬到储菜过冬的地窖里,不久,连地窖也塞满了。从815日本天皇投降到1946年遣返结束,饥寒病患,夺去了八万多开拓团民的生命,仅滞留在方正县伊汉通乡吉兴村周围的就死了五千多人。善良的方正县人救助、收留了四千多名妇女儿童。她们有些人在方正县一留就是二十多年,甚至一辈子,生儿育女,生活在这块叫人难以名状悲喜的土地上。

静子,最终被一个姓张的老人收留,奇迹般地熬过了死亡,生下了孩子张方正,后来改名为杉木方正。直到1972年才得以回到日本原籍。

佛曰:

人为善,福未至,则祸已远离

人为恶,祸未至,则福已远去

愿战火、掠夺、杀戮、罹难、凌辱能唤醒良知

护佑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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