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土”是鲁迅《故乡》中的主要人物,《故乡》收入小说集《呐喊》,《呐喊》是“新文化”运动披荆斩棘的利剑。 利剑不管多锋利,终究跨越不了其“工具”属性。鲁迅不管对“闰土”多么惋惜同情,都没办法改变他继续受苦受难的命运。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闰土写进书里,让新青年们来围观后者的苦难与麻木,团结人性中的善,共同对抗吃人社会的恶。 开辟一条通往光明宽阔的希望之路,让下一代不再辛苦恣睢、辛苦辗转、辛苦麻木。 小时候读《故乡》,最后一段以“画饼”收尾。 这个“饼”,鲁迅那一代没吃到,水生那一代没吃到,轮到我们,还是没吃到,将来的人,估计照样吃不到。 鲁迅预料到了这一点吗? 如果希望只是一块永远吃不到的饼,那我们读鲁迅还有何意义? 鲁迅回忆少年闰土,背景是“深蓝的天空下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画面是手执钢叉的少年虎里虎气地刺向偷吃西瓜的猹。 那个时候,少年闰土见识比少年鲁迅多,经验较其丰富,又没染上大人们的“鱼眼睛”视角,不受尊卑贵贱的束缚。 因而他显得比鲁迅更自信,更有话语权。 尽管父亲一再告诫他注意礼节,要喊鲁迅少爷,可他就是不放在心上,照样和鲁迅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多年以后,两人再次相逢,情况彻底反转。 几十年的风刀霜剑,雕刻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气质、行为举止和语言风格。 这时的鲁迅,已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北京担任教育部佥事,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开路先锋,高高立于启蒙导师神坛,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雄姿英发,羽扇纶巾。 相比之下,中年闰土,除被岁月杀猪刀斑驳了容颜、扭曲了腰肩、苍老了意气、抹灭了心志外,没有任何个人变化。 他从未离开过故乡,几十年的青春和心血,全用来滋润土地 。 他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种地纳赋,除了家人和土地,他的世界不曾有额外的扩展。 当他再次见到鲁迅时,刚好是父亲当年的岁数,除了复制上一辈的苦难,还潜移默化地黏贴了代代相传的主仆意识。 接下来,就是那幕张力极大的尬戏。 新时代青年导师鲁迅亲切唤他“闰土哥”,他不敢答应,毕恭毕敬地作揖,喊了声“老爷”。 鲁迅发乎情,闰土止于礼,千年礼教高墙终于延伸到他们之间,哪怕面对面,都无法放开畅谈。 除了尴尬地沉默,就是沉默地尴尬。 其实,儿时的友谊之船,早已沉没多年,如果不相逢,便不会被发现,彼此的记忆就可永远停留于人生初见。 但那只是掩耳盗铃的自欺。 因《故乡》是一篇思想启蒙命题作文,故鲁迅在文中刻意凸显的是闰土的麻木。 不麻木,何来唤醒? 他认为旧中国的苦难痼疾,根源就在民众的麻木上,如果后者能苏醒过来,就有冲破铁屋的可能。 问题是,冲破铁屋之后呢? 铁屋外面就一定是光明宽阔吗? 那光明宽阔,适宜所有人吗? 如果闰土们的理想生活就是一家吃饱、只扫门前雪,那你不经人家许可,打破人家的铁屋,将他们置于没有“保障”的不确定性中,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剥夺”? 鲁迅其实也有过类似矛盾,确切地说,他一生大多数时间都挣扎于这个矛盾之中。 他最后找到的出路,是放青年人到光明宽阔中去,自己留在旧时代掮住黑暗闸门。 《故乡》结尾,当鲁迅寄望于下一辈时,背景画面再次显现“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金黄的圆月,只照虎里虎气的少年。 只要孩子不长大,就可以在他们身上投入无限希望,无穷想象,无边金黄。 可孩子终究会长大,不但会长大,还会越长越像闰土。 一百年,只一个鲁迅,可一百年,多少个闰土?鲁迅之后,再无鲁迅,闰土之后,还是闰土。 满目皆“闰土”,何处希望路? 从这个角度看,《故乡》还能是现实主义启蒙小说吗? 分明是个童话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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