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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和元年（公元1118年），青州。 春末夏初，几场暴雨催得百花凋零。 34岁的李清照独居在青州旧宅，已近黄昏，屋中却没有点灯。 桌上是丈夫赵明诚寄来的书信，寥寥几笔，没有半丝温情。 她有些困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的信越来越少，越来越敷衍。 也许是从他接到朝廷调令，到莱州上任，两人分居异地开始；也许是从他以无人照顾的名义，豢养了几个姬妾开始。 也许，是从岁月匆匆，自己眼角开始爬上皱纹开始。 也许，是从他们结婚多年，却没有一个孩子开始。 她曾经引以为傲的爱情，体贴入微的丈夫，都在记忆的冲刷中，模糊了本来面容。 神仙眷侣，未能免俗。 提起笔，她想对丈夫说些什么。 还记得年少时的初见吗？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还记得曾经的缱绻吗？ 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沉吟又沉吟，千言万语无处诉，她只留下了一首小令： 点绛唇·闺思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 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 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寂寞的等待中，我有许多话想要说，却最终只余一声叹息。 你看啊，春已尽，百花残。 我的青春，好似也这样落幕了。 倚遍阑干，忘穿秋水，竟连恨也生不起来。 我日思夜想的人，你在何处？ 极目远眺，只剩千山万水，阻隔你的归路。 这样落寞的词，赵明诚死后，李清照也写过许多。 但没有一首，令人这样感慨。 原来世人眼中的美好姻缘，也有这样的龃龉隔阂。 原来骄傲如李清照，也会做婚姻中的怨妇。 古时男子，三妻四妾并不是稀奇事，一心一意，才难得一闻。 李清照并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但她对自己的丈夫有足够信心。 他们门当户对，志趣相投，年少结缘，风雨相携，他爱她、宠她、敬她。 她李清照，值得一生一世一双人。 但现实却给了她沉重的一击。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为爱情做最后的努力。
漫长的等待，一等就是三年，赵明诚终于在莱州站稳脚跟。 李清照收拾家当，远赴莱州寻夫。 她想，如果杀死爱情的是距离，那么她就消除距离。 很快，她的幻想便破灭了。 李清照到莱州后不久，时局动荡，政变突起，旧党势力遭受讨伐。 她的父亲李格非彼时已经去世，李家门第凋零，赵明诚的父亲为避免祸端，要求儿子休妻。 赵明诚虽没有立即与李家割席，却态度暧昧，让李清照更为心寒。 想当初，他们结下姻缘时，何尝没有隔着新旧党争，但他却勇敢地争取了，而如今，他却不愿再次坚定站在她身后。 她千里寻夫，难道真的错了吗？ 同床异梦的日子，她过了六年，这六年，也许消磨了她对爱情的许多幻想。 靖康二年（1127年），赵明诚的母亲去世，他南下奔丧，调任江宁知府。 临走前，宋金之战眼看一触即发，他嘱咐李清照回青州去，将旧宅的金石古物整理后再到江宁会合。 已经对赵明诚失望的李清照还是答应了。
她独自返回青州，整理好15车金石文物，历尽艰险，将它们带到丈夫身边。 不久后，宋军内部发生叛乱，赵明诚连夜弃城而逃。 在李清照心中，抛弃妻子，是对爱情的不忠，但抛弃国家，是对信仰的不忠。 前者令人失望，后者令人唾弃。 也是在那时，李清照写下了她最有名的五言绝句： 《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经此一事，赵明诚被朝廷罢职，李清照也为丈夫的懦弱感到羞愧。 她看错人了吗？她爱错人了吗？ 还没等到她思考出一个答案，战火越烧越旺，眼见山河不保，前路未定，她问赵明诚，如果有一天真发生不测，那该如何是好？ 赵明诚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 “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 若真要逃难，便跟随大部队走，到了不得不舍弃的时候，先把笨重之物丢弃，然后是衣被，接着是书册卷轴，古董玩物。 而最重要的金石，一定要贴身携带，与你共存亡。 “那我呢？” 她很想问，那你的妻子呢？我的生死，不重要吗？ 但她没有问出口，也许她已经有答案了。
后来，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曾写赵明诚： 取笔作诗，绝笔而终，毫无分香卖履之意。 “分香卖履”典故出自曹操的遗书《遗令》： “吾死之后，余香可分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为，学作履组卖也。”这是曹操在交代自己的后事时，为妻妾所做的安排。 但赵明诚却没有为李清照打算过。 很快，赵明诚因疟疾在逃亡途中去世，独留李清照一人，在世间艰难前行。 后来的故事，我们也已经知晓了。 逃亡的路上，她被抢，被偷，遗失了很多宝物。 但对丈夫所心爱的金石文物，她用命在守护。 她年老凄凉，也曾想有个人陪。 却被渣男算计，寒了心，入了狱。 她用余生去怀念，他们之间的美好时光。 与其说是舍不得赵明诚，不如说是舍不得自己明媚灿烂的青春。 不舍得未被残酷世事污染的，美好的梦想。
尽管经历爱人背叛，国破家亡，她依然昂着头向前走。 一次次跌倒，一次次爬起。 她告诉全天下女人： 爱一个人，不可悲； 被爱人背叛，也不可悲； 可悲的，是失去自我。 如果不是如此，我们只会记得，他是赵明诚的妻子。 而不是千古才女，易安居士——李清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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