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矗立在心中的阿拉古山

 涧水常蓝屋 2022-12-07 发布于内蒙古

县境内有两条大致东西走向的低缓山脉,分布在民勤盆地南北边缘。北面由北大山东延余脉抱疙瘩山、独青山、马莲泉山、毛条山、刘家黑山、唐家鄂博山、莱菔山、列山和红山等,横贯县境北部,是抵挡巴丹吉林大沙漠伸入境内的天然屏障。南面由龙首山东延余脉馒头山、红崖山、阿拉古山、小青山、头道山等,横贯东延至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左旗交界的二道山终止。南北两道弧形山系,是武威盆地和民勤盆地分界线,酷似一个大括号,构成民勤盆地。这些山平均海拔不超过一千七百米,相对高度一二百米,西北部最高山峰抱疙瘩,海拔一千九百三十六米。盆地中部孤立点缀苏武山、狼刨泉山、枪杆岭山等剥蚀低山丘陵,相对高度百米左右。

县境内无崇山峻岭,不过是些丘陵似的翟翟童山,寥寥落落散落在天边,或零星点缀于盆地之内。苏武山、红崖山、枪杆岭山、莱菔山、唐家鄂博山、独青山、半个山、抹山等,我都到过。或驾车,或骑摩托,或步行,有些多次游历,对于它们,我始终充满神秘感觉,一往情深,念念不忘。这些山峦,象一尊尊山神伫立在大漠旷野,给人非一睹不可的欲望。特别是那些没有到过的小山,更蒙上一层袅袅娜娜的神秘面纱。

红崖山我去的次数最多,那里有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浸透了全县人民的汗水和希望。“修了大水库,象个宝芦葫。装进一壶水,倒出万石粮。”红崖山有“红嫒”和“红崖隐豹”传说,有镇番八景之一“黑山积雪”,还有大炼钢留下的采石坑、炼钢炉和菜园子等遗迹。我在大坝乡工作时,一有闲遐骑摩托车进莱菔山,那些所谓的“莱菔闲云”,时常在我心头缭绕。我一个人走在莱菔山幽深的“两半个沟”里,跨沟越涧。次数多了,便写成《莱菔山中一棵树》。偌大一座山,只有一棵合抱的榆树,却不幸被人盗伐。抹山我也去过。小时候湖区老家,我听过“抹山墩”和“刘拐子走抹山”的俗语。抹山是有清一代湖区屯粮之地,山中有廒神庙。听父辈说,廒神庙闹鬼特别厉害,一到黑夜庙内庙墙上、廊柱上、贡桌上、香笼上啪啪作响,势如飞蝗箭矢,犹似撒豆成兵,颇令人毛骨俱悚。于是有人凑在一起打赌,谁能在夜里把庙中香笼搬来,就给他一斗糜子。不料竟村里的光棍张老二,居然在一个黑漆漆的夜里把庙里香笼搬了回来,并未见到什么狐精鬼魅。“话经三张嘴,虫也长条腿”,这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传闻吧了。

《民勤县水利志》载,石羊河水东经抹山入青土湖。抹山位于收成乡流裕村西北部,我曾独自走过沙地,渡河穿林,左奔右突,披踪觅迹,但最终没有找到廒神庙的遗址。莫非廒神有意回避,不肯显露大德尊容。抹山和抹山墩却真真切切呈现在我的眼前。墩是一方峭拔高耸的烽火墩,山确乎平平缓缓,无陂无皱,大体呈东西走向,仿佛一道纤长的淡淡蛾眉。山脚下拐拐湾湾宽宽窄窄深深浅浅的河床,已经有些漫漶难辨,可知多年没有河水从这里经过了。至于“石羊河经土山入青土湖”之土山,我的一位爱好文学的小朋友家住土山脚下,他送给我几斤土山子沙葱,细而辛辣,似乎比他处更好。十多年前,我专程到过土山。那条流入青土湖的大西河,毫不含糊地从土山的西山脚下经过,只是近百年不曾走水,河道早被流沙所堙,只留下酷似莽蛇一样痛苦万状的沙河的痕迹。绕山一周,亦无可观之奇,惟山上寺庙遗迹规制颇为壮观,依山就势,坐北向南,二三十间皆白土粉面。年深日久的寺庙疲惫地倒在地上,似乎再也没有站立起来的力量和勇气。山下正对寺庙是一座大大的戏台,被西山里吹来的风,穿凿得千疮百孔,像一位颤颤巍巍的髦老人,在风雨中飘摇。

苏武山,是我最常去的地方。第一次是在民勤一中上学时参加支农生产,就在苏武山下。休息时,远远望见野鸽子墩,大家呼啸着奔涌而去,竟跑了好几公里的山路。苏武山给人一种莫名的景仰,大约全是苏武和关于他的那些传说的原故。一次次爬上苏武山,登上野鸽子墩,眺望绿洲郁郁葱葱,眺望县城,苍苍茫茫,差参十万人家。绿色抹过的地方就是河流走过的地方。苏武山牵着我的梦魂。2013年夏天,约“好男人”、“沧海一粟”、“老桑葚”“北窗一枕”等志同道合者,在苏武山岩崖下痛快淋漓地野炊过一次。岩崖形成的石洞,形似倒“U”字形状,凉爽宜人,风光秀丽,是一处避署胜地。

站在苏武山巅的野鸽子墩,或坐卧于山南绵软的沙丘之上,向东南望去,就是阿拉古山。旧志中叫阿喇鹘山,但不管怎么讲,提起这个名字,总容易将它跟古老的蒙古族联接起来。我多次去黄案滩,每到那个叫突岸道的地方,我的思绪里仿佛飘过一幕蒙古人风驰电掣的铁骑。一望无际的青草地上,牛羊被野,那些沙坳里的小羊房,邈邈渺渺,远望去,宛如草原上浑圆的蒙古包。“阿拉古山”——“欧拉格散”,跟我家乡腾格里的土言方语,神似无二。在草原上生活,平畴万里,山显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概念。平坦如砥的大地,不断延伸,漫无边际,只有遇到一架山才能戛然而止。山如同文章里的标点,山如同大地的眼睛,一往深情地注视着我们。阿拉古山是一个概念,我意为正如民勤方言中“欧那里”的转音,这里的山尽了,那里的山起了,跃马扬鞭,山一程水一程,山是草原民族的地理标志,山是一个民族高高耸立的伟岸的灵魂。我以为“阿拉古”,就是民勤方言中“欧那里”的转音和“欧那里”的表意。

阿拉古山,是珍藏在我心中多年的秘密,是我的心中未解的一个迷扣,总有一天,我要奔扑你的山脚,登上你的山顶。

阿拉古,矗立在心中的神山。我来了!我来了,我携着渴慕已久的相思,我和我的朋友来了!我的神一样的阿拉古山!

为着这一天,心九曲而盘绕,情梦萦而魂牵。我曾经向许多人询问过关于山的掌故,或茫然或不知,知道山的山里人又说不清道不明。哦,我的阿拉古山呵!我盘算着骑摩托上山,我怕我靠不到你的山脚,途经十多公里的沙丘,不知有多少横亘的高大的沙丘峰峦;驾车吧,怕深陷到沙漠,没有越野性能,也许实在难以抵达。几十公里的山路沙峦,我们能够穿越吗?可是,“无声之吼.彼得王”的“起瑞瑞虎”,殆如神助,居然将我们送抵山脚之下。

那是2013年中秋节第二天,大伙事先做了种种谋划,担心车辆无法到达。好在进南湖的路铺了柏油。翻过苏武山驴尾巴梁,大井湾历历在目,除过几处向日葵点缀,便是大片的沙枣林。沙枣林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石羊河国营机械林场播种的,连天压地。郁郁苍苍的老树,枝繁叶茂,虬枝盘屈。红柳、芨芨、碱柴杂处其间,红黄绿白,馥郁芳香。过白土井,公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封禁区,大片芦苇整整齐齐,仿佛金黄色的麦田,风一吹过,芦苇的波浪滚滚滔滔向天边涌去。穿过南北茅毛山山谷“2”字形路段,我们在茅山东面的一片沙丘上稍做停留。这里视野开阔,正南望去,阿拉古山尽收眼底;正东面平旷无垠,汤海子一览无余,还有路南面高高的电信塔,给人诸多不可抵抗的诱惑。

下车透透气,空气中氤氲的草香撩得人心荡神驰。沙峦上植被葱翠朴茂,沙竹蔑芯里抽出的苔叫沙竹,有小姆指那样粗细,就是我们小时候打漏斗打簸箕打篰篮收口子用的那种沙竹。沙竹的缨子,俗称“沙竹蔑子”,疏疏朗朗洋洋洒洒紧紧拥抱着沙杆。沙竹蔑子最主要功用是搓草葽,一丝一丝劈开,可用于绑扎蔬菜。沙竹蔑子是串根,大都串成十多米几十米的长龙。有的四处游逛,像技艺高超的绘画师,在沙地上绘出多种多样的几何图形。有的像牛,有的像羊,有的像马,有的像骆驼……惟妙惟肖;有的像飞禽,有的像鳞类,一派鱼潜于水,鸢飞于天的蓬勃景象。一墩沙竹蔑子就是一个划圆的圆规,在沙地上划出一个个圆圆的圆圈,这些风中划圆的沙竹蔑子,就是圆规最生动的雏形。其它如冰草、黄蒿、沙蒿之类,点缀于沙坳滩地之间。我们在沙地上放歌,曲颈向天高呼“我来了——我来了——”我们在沙峦上寻寻觅觅,寻找辩认各式各样的野花野草。我们选择了一墩密密的沙竹蔑子跟它合影留念,之后开始我们新的征程。

继续向东,就是一个砾石构成的高台了,放眼望去,眼前白茫茫一片,仿佛一面银光闪闪的妆镜,再走一段下坡的路就到汤家海子。然而,我们的车陡然收住脚步,转折西南方向,与来时路正好构成一个反“之”字形,峰回路转,有往回走的感觉。其实,阿拉古山靠县城方向被高大沙丘包围,我们走民南路正是为了迂回进山。阿拉古山恍兮惚兮呈现在我们眼前。刚一进山,路突然中断,一条水路从山中奔腾而来,我们只好从沙沟中越过,再循原路前行,从大概念来讲我们已经上山了。但心目中的阿拉古山是山的最高峰,山路漫缓,蜿蜒蛇行,不久过黄家圈坑,继而沿一条细细长长的芨芨沟行走。这条沟是我擅自命的名,沟里长满高高的芨芨,大致呈西南走向,有几公里的样子,正好指引我们上山。

大约三四公里,我们进入山中最大的一条河流,车似乎不大好走,在这条洪水冲涮的沙砾河漫滩上,我们被一大墩郁郁苍苍的灌木吸引过去。“好男人”一眼就认出来了,他露出神秘的似曾相识的惊喜,不紧不慢告诉我们,这是国家级保护植物蒙古扁桃。在西山,在莱菔山,在独青山和小青山略有分布,但数量极少,即使在生态环境较好的内蒙古阿拉善地区也频临绝迹。有幸目睹蒙古扁桃,我们大喜过望,大有他乡遇故知的兴奋。这是我跟蒙古扁桃初次相见,我暗想我要把邂逅蒙古扁桃的经历写入我的日记。幻想着再过十多年或者几十年,抑或地老天荒,她还会原地不动,在那里脉脉深情地等着我,等着我们再一次相见。

奇迹不断发生,不远处发现一种从未见过的植被,大家一起围上去,所有的头扎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圆圆的头的圆圈。原来是一墩“野苜蓿”,颀长的茎杆,一如窈窈窕窕的乡野少女,绿茵茵的叶片,蓝莹莹的六瓣小花,在清晨阳光地沐浴下,愈发风姿绰约。后来几次进山,我独自一人行走,也遇上过大墩“野苜蓿”,依然风韵诱人,惊心动魄,诱得我乖乖跪倒在沙地,从不同角度拍照,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她的一枝一叶,抚摸她玲珑的紫色小花。这一会喜得“玉妃美人”,“北窗一枕”功劳最大。他是那种对色彩十分敏感,对草木情有独钟,对路边野花特殊嗜好的人。他几次三番粗暴地推开我们,想把我们唬到一边,说他最先看见,大有“长安花痴,章台折柳枝”的猴急。“北窗”和“好男人”起了邪念,掂量着将“野苜蓿”移到自家的花盆,独享其美。可是,这种暴天殄物的贪欲,立刻遭到大家劈头盖脑的抨击,结论是谁也别想动她一下,她属于大家,属于大自然,谁也别想美孜孜将她抱走。看似光秃秃的阿拉古山,知名的不名的花花草草,沟沟畔畔随处可见,美丽动人的风景很多,充满诗情画意的瞬间俯拾皆是。野苜蓿确乎令人销魂,恍如荒郊山野遇上一红衣少女,头上缀满紫色的花饰。淡淡阳光下,那些迷人的小花,让人忍不住频频回眸,远远望去,依然脉脉含情,向我们送来丝丝缕缕的幽幽芳华。

走着走着,就迷失了前行的路径,低矮苍茫的丘峦,千回百折的水路,我们分不清该往哪儿走。我们只管向阿拉古山主峰挺进,却一次次被挡了回来,有时竟要退到更远的地方。我们下车分头寻找上山的路,跑东跑西,仔细察看以往走过的老路。我独自跑到上一溜长长的沙丘,这沙丘几乎被遍地乱流的山水包围。本以为逆着水路就可以顺利上山,但有时却似乎无法分得清水流方向,山里的水路迂回往复,乱成一团乱麻。那些个花花草草,一个个风姿招摇,诱得人在沙地上到处奔走。寻路,寻路,车数番抛锚,我们的兴致骤然下沉,决定就地吃过早饭(西瓜泡馍),以减轻背瓜上山的负担。

同行者五人:“老桑葚”、“奥区好男人”、“北窗一枕”、“无声之吼”、“天道生水”。山一程水一程,背着半袋西瓜顺山沟迤逦而行,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高忽下,攀岩越涧,追溯着一条水路向前。在沟的湾道处碰上两棵碗口粗的榆树,孤伶伶站在半山腰。我来不及停下来跟它对话,只是不断揣想它们的前世今生。两株孤寂的山榆,为什么在这里扎根,是谁给了它种子或树苗,它生长在这里多少年了,一连串遐想在我脑海里,枝枝叶叶四处蔓延。夏季你会如约长出“薄如蝉羽香如故”的榆钱吗?花开花落,你为何没有长出满山满沟的榆树?在你婆娑的繁枝密叶间,有山雀飞来歌唱吗?在你摇曳的绿荫里,有黄羊、野兔和红狐路过这里小憩吗?有哪一位痴情的少年对着草绿如茵的山坡畅想,有哪一位花季少女,在春日迟迟的春光里读书?这山中树,迎着朝阳,送走霞光,在风风雨雨中生长。不容我遐想,健壮如牛的“老桑葚”、人高马大的“北窗一枕”,已经搁下我一大截。

路越来越高,路越走越险。登堂入室,谁也不会想到,我们居然走进一条山石壁立的峡谷之中。那些曾经的洪水披荆斩棘,蹦蹦跳跳,一路从山上奔来,把岩石凿成千姿百态的台级。有些地方潺缓流淌,唱着欢快的歌,有些地方滞涩呜咽,期期艾艾,在石板上留下无数水的欢悦和忧伤。有些地方陡然形成断崖,须得纵身一跃。想山中水发,飞湍瀑流争喧豗,砅崖转石万壑雷。那情景酣畅淋漓,扣人心弦。石峡足有数百步,虽无落英缤纷,古树倒挂,却狭隘幽䆳,两岸巉岩交错,怪石万状。峡中石,圆的扁的,长条的柱形的,凸凹的穴状的,杂然纷陈,有的拙朴,有的狰狞,有的小巧玲珑,有的憨笨可掬;峡中石色,红的白的,黄的蓝的,青的粉的,黛绿鹅黄,五光十色,目不睱给。在石峡中穿行,头顶着一线天,依稀可见湛湛青天,悠悠白云。爱做美梦的“好男人”,一生好色的“北窗一枕”,酣然畅想,一时演绎出一场高老庄式的《西游记》。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亦笑人。他两人决意在阿拉古山的石崖开凿一方宫殿,造一个属于自己的花果山水帘洞。在这个少有人问津的桃花源,选数十个娥娥红粉,国色天香,养数百峰骆驼,牛羊千只,不妨做一回黄梁一枕中的槐安国王。一阵调笑,一路欢歌。我们走到峡谷尽头,一时目瞪口呆。原来嘭嘭匐匐的山水,从这里凿空岩石,形成一方大大的直上直下的深潭。唯一的办法是搭人梯攀岩。于是,肩扛手举先㨄大个子“北窗”上去,上连下挂,再一个个接引上去。

走出峡谷,天高地旷,心胸豁然开朗。阿拉古山主峰似乎近在咫尺,迎着烂熳山花,脚踏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我们一路竞走。路旁千沟万壑,黑黝黝红艳艳交变着斑驳色彩,沟底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来不及打探。眼前高高的圆溜溜的卫星接收器的铁架,招引我们向山顶奔去。

当我们气喘吁吁,团坐在铁塔高耸的山头上时,忽见山脚处一人影高高下下的跳跃着,时隐时现,渐渐向我们移动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楚是个骑摩托车的汉子,膀大腰圆,只一眼就知道是山里人。头裏一袭蒙古族妇女系列的彩色围巾,酱红脸膛,浓眉大眼,目光灼灼有神,穿一身土褐色迷彩服,脚蹬红色陆战高腰靴。这是我多次进山唯一一次碰上的山里人。他胯下坐骑250双缸越野高瓦赛山地摩托车,像一头威武的雄狮,跑起山路吼吼作响。车后座缀三色登山包,压缩干粮,鬼井子的山饮泉水,军用备用油壶。他的骑摩托爬山涉水,翻越沙丘,如履平地。几天前,他家的秃葫芦羝羊走散了,于是一路寻找过来。他叮嘱我们不要分散走丢了,山上有野狼野狐子,时常偷袭羊群,他群里的羊每年损失八九只。说着向我们挥一挥手,一溜风飘过另一道山梁,再看时,早已无影无踪。一道沟,一道梁,一路烟尘,我兀自作想,来无踪,去无痕,他分明是腾格里巡山的大王,茫茫沙漠里的一抹花妖狐仙。

真正的木制三脚架还在另一个山头,那才是我们最终到达目标。这山望的那山高,一山更比一山高,“望山跑死马”,一点不假。阿拉古山的路并不十分险峻,不像李白笔下《蜀道难》:“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一手抚膺坐长叹”!但要真正爬到三角架并非易事,一会攀岩,一会下沟,一会跨涧,一会儿过石梁,一会儿爬沙窝,早折腾的自称浓胞软蛋的“好男人”卧了跤,头擩进沙窝,像自欺欺人的驼鸟,倒头大睡。那位懂洋文的“彼得王”先生,永不言败的“狮子吼”也冲不动了,自甘堕落,疲惫地坐在毛条墩下长吁短叹。寻寻觅觅的“北窗一枕”,早已走散,像一只独骚羊,在漫无边际的山坳里横冲直闯。眼前的景致,猛地让人记起《游褒禅山记》中的警句:“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我不是那种见险止步的人,也不是那种随意放弃的人。山登绝顶我为峰。再高的山,也不过是我的一块垫脚石。我爬过祁连山,爬过泰山,爬过万山之祖的昆仑,爬过天池边上的博格达峰,爬过民勤县境内最高峰抱疙瘩。那一次爬抱疙瘩,我差点摔进山沟,差点留在山里走不出来。老桑葚迷失了方向,没有爬到山顶,没有拜祭山顶的鄂博,一直成为我讥诮和垢病的对象。这一次我攀巉岩,过危石,援草木,跨过几条沟壑,抄近路直向最高峰冲刺。几次摔倒撑破手掌,几次差点从悬崖滑落,几次遇难呈祥,化险为夷。在爬上一道高高的尖刀一样的沙陵之后,我终于到达极点。驴友”老桑葚在朋友中以勇力著称,是山中探路的“行者”,他反其道而行之,缘着山的弧背奋力迂回,几乎与我同时抵达。

2013年9月之行,我们五人没有全员登上顶峰,未来得及对阿拉古山做全方位考察。由于精力所限,遂作“鸟兽之散”。以后多年当中,我多次去阿拉古山,同行好友,或“疏桐”,或“色郎”,或“圣垚轩”,或“西部人”,或“有德者昌”,或“沧海一粟”,或“子在漠上曰”,或“风中的眼睛”。每次从不同地方上山,向不同方位行走,以求对山有更深更全面的了解。

阿拉古山距县城百里许,知道的人却很少,是一座生僻的山,以至于一些人连它的名字都没有听过。明清时期,阿拉古山属军事要塞,是番汉争夺的重要军事据点,是隘口,是兵匪出没的地方。明英宗天顺三年(1459年),朝廷饬令在镇番卫城西南30里筑青松堡,进行军事防御,西面控制昌宁湖,东面扼控阿拉古山。《镇番遗事历鉴》记载:城南三十里有驿所曰“青松”。旧设烽燧十一二座,脉络相连,捍卫内陆。东南边外五里许,外河环绕,亦仅里许,苏山屏立。迤东为青山,山形最小。又东南二十里,山曰阿拉古山,旧称“汉番要地,寇盗巢穴。”爰设隘于山西南隅,贯以烽燧四座,较苏山为严焉。又南六十里,为县境内之黑山堡,东邻阿拉古山口,西通永昌董郑等堡,彝虏出没,势极冲要。明设驿并防守官兵,烽燧戒严,时相驰御,视青松堡尤要矣。马福祥主修的《民勤县志》也说:阿拉古山,番名,县东南五十里,连接苏武山,汉番要地。……明神宗万历十四年(1586年),朝廷又从武威营调拨官军647名、马260匹,驻守阿拉古山隘口和抹山隘口。据旧志载,隘口有三:城南五十里曰阿拉古山,城东北一百二十里曰抹山隘口,城东北二百八十里曰白亭隘口。

阿拉古山鲜为人知,大概是其地理位置特殊的原故。东南面苏武山屏蔽县城,过苏武山东南阿拉古山方向,又被十多公里高大沙丘包围。民南公路修通后,从县城驾越野车过茅山至汤家海子附近,右手下公路踅往西南方向迂回方可抵达。2020年,我和朋友企图走捷径,驾车过苏武山直奔阿拉古山,千回百折,历尽万难,终不能穿越沙漠,铩羽而归。

从民武公路十九公里处向东过河东村,走苏武大林带穿沙旅游公路,可遥望阿拉古山,四周大沙丘环拱,连绵不绝。古人樵薪割草,放牧打野,须从沙门子拉骆驼方能到达。诚如明代官员岳正诗云“沙远雪深樵不到,山高风冷雁难飞。”

前几年掀起一股文化旅游热潮,武苏镇苏武村罗氏在沙门子沙漠中开挖一圆形湖泊和一月牙形湖泊,形制规模蔚为大观,时人称之为“日月湖”。湖水清冽澄澈,碧蓝如玉,野鸭天鹅游于绿波,山中野马、黄羊时来饮水,加之湖边芦苇丛生,飘摇之状,常令人作秋水伊人之想。一时情侣、游人、沙漠赛车,接蹱并肩,络绎相望。受阿拉善沙漠英雄会影响,一时民勤沙漠冲浪,如火如荼。2016年,我乘坐“一粒沙”陆风X8四驱越野,翻越大沙窝直趋阿拉古山。车旋风般从一座座高大沙丘的背风坡卷过,不时直上直下,惊心动魄,真后悔被他绑在疯狂的战车上。一次车从100多米高的沙丘刀峰上倏然飘飞而下,直吓得三魂六魄飞向九霄云外。岭上何所有,山间多白云。阿拉古山像得道的隐者,神仙似地藏在腾格里沙漠深处。阿拉古山是红崖山的余脉,位于民勤县城东南红崖山东北,与县城、红崖山均约三十公里,构成视觉空间上的等边三角形。

远人无目,远水无波,远山无皱。从茅山正南,薛百镇新沟村正东远望去,阿拉古山像一座浑圆的渺茫的高大沙丘。山周围还几座更小的山跟它做伴,诸如茅山、乱山、双山梁,还有远远的飘渺妩媚的小青山。

阿拉古山,“奥区好男人”写过,“陌上桑”写过,“彼得王狮子吼”写过。鲜为人知的阿拉古山,即使是县城里读书人,知道者亦寥若晨星,不象苏武山,红崖山,莱菔山,以“镇番八景”之名载入县志,身世显赫,气象自然不同凡响。一座山,矗立在民勤大地,退隐在沙漠之中,寂寂无名,总让人心存不平之气。我想写一写它,深感笔力不逮,又无切实可靠素材。虽然多次去过,亦来去乎匆匆。山从脚到山顶吱吱溜溜滑过,风物鸟语从眼前倏然一晃,仅留下浮光掠影地苍茫一瞥。不过,我的朋友观察细致,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皆摄于笔下,想象超迈,涉笔成趣,给了读者难以忘怀的印象。这样一座山,这样一座不大的山,矗在历史深处,矗立在人们视野之外,如何才能真正走进我们生活,流淌在我们的血脉中,有待更多的人去看它,去写它,让它真正矗在我们心中。

从大处来讲,阿拉古山被一条大体南北走向的水路分割分为两个部分。水路很宽,大约五六十米,东西两半个山千沟万壑,百折千回,俱汇于大河之中。下雨时,大河浩浩荡荡,无水时,遂成开阔平坦的沙路。沿河筑一条四米宽的砂石公路,不久就被山水冲涮荡淅,唯余下漫漶渺茫,残缺不全的路的痕迹。水路西面是浑圆的高大的山峦,拔地而起,形似东岳泰山,移动接受塔和木制三角架,就在山巅之上。此前,我心目中的阿拉古山即指西山,水路东面之山未尝登临。一次捡拾发菜,我突发奇想,也许东面山里也有发菜。那一天,我顺着山沟挺进,跑了许多沟,爬上许多山头。站在山顶,四周环望,千沟万壑,方觉得天高地迥。山外青山楼外楼,这山更比那山高,真有“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的浩叹!再小的山也是一座山,人毕竟小之又小,像是一只蚂蚁,面对一头大象。一路向东,远远的山下白茫茫一片,那就是汤家海子。站在山顶之上,汤家海子仿佛就擎在我双手之中。我的祖辈,我的父母吃不饱肚子,一端起碗,清汤寡水照出人影的时候,就自我解嘲“哦!这饭呵,清的就像是汤家海子”。由此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汤家海子”。而真正见到它却是再后来多年的事。汤家海子早年盛产土盐,闻名省内外,现在仍生产少量工业用盐。在无水的季节里,我多次从海子中心穿过,也曾经从它北岸曲曲湾湾的沙路上绕行过。记忆中,满是飒飒北风,满是摇曳的芦苇,不许许多多影影绰绰的捞盐工。《镇番遗事历鉴》记载,清仁宗嘉庆二年“汤家海子盐丰,且质优于往年,粒大如栗,晶莹剔透,商贾风闻,争相屯买。”鞑子时常乘驼偷掠盗用,但得逞者极少。史载,明太祖洪武十六年(1383年)鞑人驱驼逾境掠盐。因飓风迷路,忘其归途。至白圪垯井,与墩军相逢,干戈相交,鞑靼死伤惨重,惊惧逃奔,驼盐尽弃。时有俚言讥之曰:“鞑子偷盐,苦不可言,丢了橐驼赔了钱。”

说起“鞑子”偷盐,实在无可厚非,盐是生活的必需品,吃点盐又有什么好笑呢。说什么苦不堪言,说什么丢了橐驼。盐是苦的,生活也是苦的,偷盐是含垢忍辱的苦差。吃点盐就值得大惊小怪?汉人吃得,鞑子就吃不得,实在是咄咄怪事!千百年来,一堵长城,一座阴山,一条黄河,横亘在番汉之间,演义出多少金戈铁马的纷争。“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东面那一抹山自北向南蜿蜒,形似弧线,如一弯月牙儿,捧着一颗巨大珍珠,把西面的山峦高高擎起。两山之间自然而然构成一个满目葱茏的小盆地。各种植物群落杂然纷呈,形成天然优质牧场。盆地内物种丰茂,中亚紫菀木墩大个高,枝节扶疏,开星星点点淡紫色小花,牲口不喜吃,故长得稠稠密密,郁郁葱葱,是盆地中最多最引人注目的植被。麻黄一般长在半山腰上。膜果麻黄,绿色,枝梢卷曲;中麻黄,灰绿色,秋天结红色小果,果实结在枝条中间。驼绒藜,主要在山东面滩涂地带,十月中旬开花,披一身白毛,远望去像一群群沙漠羔羊在滩地上漫游。荒漠针茅和戈壁针茅,俗称羊胡子,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茅草。茅草日常用途广,可搓绳织席,亦可用于捆束和包裹食物。古有苞茅列土的习俗,古天子封王、封侯,用代表方位的五色土筑坛,按封地所在方向取一色土,包以白茅而授之,作为受封者得以有国建社的表征。茅之用可谓大矣!《左传》中:“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可知茅是上古时期祭祀品,用于缩酒,以致苞茅不供,引发征讨。另外还有花旗杆、骆驼蹄瓣、硬阿魏(也就野茴香)、单脉大黄、阿尔泰狗洼花、红莎、珍珠、白刺、锁阳、沙葱、头发菜及红柳沟的红柳等,不胜枚举,不可尽述。

天然毛条以西面山西南面最多,亦称毛条岗。毛条灰绿色,属柠条锦鸡儿群落,山牧民叫红刺,专家叫甘肃锦鸡儿。毛条耐旱性极强,分枝多,牲口只吃嫩枝梢和叶片,固沙效果好。在民勤,毛条是沙漠公路绿化常见的行道灌木,也是沙漠地区公园美化的优良品种。上世纪六十年代,苏联卫片发现两大片毛条林。一为西山毛条林,南起红敖包,东至北石榴井西北一带,北至大窖西面甘蒙边界,西至板滩井东,约十万亩;一为阿拉古山、青山一带天然毛条林,长势良好,亦大约十万亩许。每次登临阿拉古山,我们必然迂回前进,历尽艰辛把车开到毛条滩,看看山中的毛条林。高大茂密的毛条林连天压地,占尽山坡、沙沟和平地。风过处,毛条的枝枝叶叶簌簌作响,满目苍翠的绿浪,向无边无际的远方涌去。每当这时,老桑葚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说,阿拉古山毛条林是他妈年青时栽植,就像苏武山梭梭是张学道的功劳一样。我指着遍地红艳艳的酸胖墩说“那些也是你妈栽的”,老桑葚十分愤恚,拿他的三角眼把我恨恨剜上几下。我们的父母,修过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修过上百公里的跃进大渠,我哪敢否定先辈的壮志豪情,只不过想揶揄奚落一下平日里谈鸡骂鸭,不知天高地厚的老桑葚吧了。岂敢亵渎实干苦干,拼命硬干,顶天立地先辈呢!

毛条喜欢生长在较为开阔的山沟沙地,我们喜欢沿沟中沙地来回走几趟,满沟满坡的毛条,对我们是一个极大的诱惑。沙地上大墩毛条,有的枝杆粗壮,色泽老辣,恣意张扬,给人一种亢奋向上的激情;有的枝条曼妙,娉娉婷婷,给人一种悠远的飘飘袅袅的遐思。那一次,我和“老桑葚”、“三斤不醉郎”“无声之吼”顺毛条沟行走。沙软绵绵,风清爽爽,山沟沙梁,像缠绵缱绻的恋人,山雀成群,叽叽喳喳,兴奋地飞来飞去,撒下一串串欢快清翠的叫声,仿佛迎接我们这些山外的不速之客。未走多远,眼尖的老桑葚发现毛条墩下一只学飞的山雀,我们的兴致一下全部激活,七手八足去撵山雀。没有谁能够单独抓住一只山雀,我们只好组成一个三角形网罗,企图围堵山雀。可机灵的小山雀屡屡从我们胯下窜走,钻进茂密的毛条,可望而不可即。老桑葚使劲摇摆毛条,拿棍子拔,大声吼叫驱赶,无济于事。很快我们想出绝招,往山雀身上溜沙,山雀从毛条中逼出,又倏地钻进另一墩更大的毛条中。如此数番,山雀被驱到一片空旷的沙地,老桑葚螳螂捕蝉,猛地一扑把小山雀按在手掌心中。小山雀的确很小,鹅黄的毛,鹅黄的喙,少不更事的雏鸟,楚楚可怜,在老桑葚锈迹斑斑的大手里簌簌发抖。为舒缓鸟的惊恐,大家合议后,把鸟装进一只眼镜盒,让它露出头和颈。小鸟显然身陷囹圄,可老桑葚乐不可支,声称回家后以金笼饲养。这必然是山雀的穷途末路,大家群起而攻,坚决要求放山雀回归大山,回归自然,回到它的家族中去。“劝君莫打三春鸟,母在巢中待子归。”老桑葚架不住劈头盖脸地抨击和鞭挞,悻悻地把鸟释放了。鸟仿佛受到极大的感动,先是飞向附近一株毛条,遂即又飞回落到老桑葚的肩头上,在他肩头走来走去,之后攀援到头顶的斗笠上。老桑葚一时受到极大感染,嗫嗫嚅嚅地说“我就知道我是好人,我是神一样的好人,连同小鸟也亲附我,恋恋不舍,不肯离去!”小鸟在老桑葚的斗笠上转了三圈,又跳到肩头,陪我们走过一段沙路,才耸了耸身起飞,又在我们头顶缓缓盘旋了几圈,飞落到附近的沟坡上,怔怔地望着我们远去。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惦记那一只山雀,心里默默为她祝祷,祝她快乐生活,祝她快快长大。

2017年6月10日,我写下《阿拉古山——沙漠里的一只小鸟》:你是/沙漠里的小鸟/一朵云/在我心中飞翔/我来了/我的阿拉古山。

阿拉古山/矗立在/沙漠中的小小山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令人遐想/那样枞枞铮铮/铁马金戈。

沙漠深处/一座山峦/引来数千年/你争我夺/匈奴人走了/大汉王朝来了。

蒙古人叫你阿拉古山/一座山峦/偎在沙漠怀抱/连古城/给你加固一道精致围栏/云伫立在山头/看茫茫戈壁/绿草茵茵/黄羊从白刺上飘过。

一只美丽小鸟/在灌木丛中蹦哒/四个不速之客/闯入你和毛条的领地/静谧的阿拉古山/白云悠悠。

沙爬到山巅/毛条一路撵来/倚在山角架身旁/石墩指向山下鬼井子/你隐在萋萋草莽之中/牧人从山中走脱。

三千年前有人来过/五百年前有人来过/如今堆成一丘历史烟云/那些斑驳的石头/年复一年/从太阳的光芒中走过。

那一年,我走过阿拉古山的一座小山堡,山头上一大片翩翩跹跹的黑蝴蝶,迷乱了我饧软的醉眼。黑色蝴蝶,我平生第一次所见。我没有弄清楚她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家族,只记得黑色中透射斑澜的光泽。我一次次猜想,也许是幻紫斑蛱蝶,也许是麝风蝶,也许是宽尾风蝶,也许是玉带风蝶。我无法知道她们的品类和黑色成因,只好将她们深深藏在我的记忆。山里人说,有虫草的地方有蝴蝶。这里断不会有什么虫草,只有稀稀疏疏的毛条和杂乱无章的黄蒿。还记得西山小口子,山坡上到处是翩飞的白蝴蝶,下面是一片臭蒿之类。我无端揣地想,也许蝴蝶跟山中生长的蒿蒿草草有关,特定的蒿蒿草草,孕育特定的品种和特定的颜色。对于阿拉古山的黑蝴蝶,总有一种令人无法释怀牵强附会的不祥心理,不时在我心中泛起,晕成一片血红。明清时,阿拉古山盗匪出没,这里也许潜藏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情和冤孽,口不能言,必然以一种奇特诡异方式呈现出来,不致冤情沉没不伸。

黑蝴蝶,宛如黑色牡丹,黑色精灵,在阿拉古山小小山堡,翩翩起舞。

那一年,满山满洼郁郁葱葱的蒿蒿草草,引领着我奋力向前。在一龙背形的山脊上,我看见几株嫣红嫣红的珍珠草。以前秋冬所见者灰塌塌,圆珠状果实,了无蓬蓬勃勃的生机。牧人说,珍珠属乏草,牲口吃了不上膘。于是我颇多鄙夷,以为它“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可眼前这些罕见的珍珠,正值花开,一朵朵鲜艳浑圆,颗颗似樱桃、红豆,似晶莹剔透的泪珠儿,娇艳欲滴,让人想入非非,陡然想起魏文帝妃薛灵芸辞家进京时的眼泪。薛灵芸,常山人,容颜绝世。闾中少年,纷纷趁夜色潜来窥看。据《拾遗记》载,薛灵芸离别父母登车上路之时,用玉壶承泪,壶呈红色。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薛灵芸距离京师十里,文帝乘雕玉车辇迎接,远远看见,叹息说:“古人云: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今非云非雨,非朝非暮。”因此改灵芸的名为“夜来”。夜来善为衣裳,一时冠绝,虽处于深帏内,夜里点灯,亦可缝制衣服,宫中称为“针神”。

自此,我常想珍珠草乃美女薛灵芸眼泪所化,便格外地多了几分敬重,几分遐思。

那一年,我独自登上阿拉古山最高峰。山峰连着刀刃似的沙陵,那些来自腾格里的神沙,从不同方向爬上山巅。沙与山缠缠绵绵拥抱在一起。峰顶有一墩几十米方圆的大毛条,我每次登临,精疲力竭,在毛条的绿荫里坐半个时辰,蓄足力气,攀上三角架。三角架是巅峰的巅峰,四周堆拥磊磊石块,仿佛山上的鄂博,上竖一方条形石墩,被三角架罩在里面。每次上三角架,我必垒石垫脚,上到石墩顶上,以手攀住三角架横木,久久伫立,极目四周。哦!茫茫沙漠,渺渺旷野,西面是苏武山、民勤县城,莱菔山隐在飘飘袅袅的白云里;东面是汤家海子、邓马营湖,白茫茫,云蒸霞蔚,风生水起;北面是甘蒙交界浑圆的小青山,恰似披了一袭黛青色婚纱的新娘,呈现出妩媚多情的风姿神韵;西南是面红崖山、红崖山水库,山红水碧,袅袅水气,悉入眼底。还有天边上那一抹扣人心弦的绯红的霞光,大漠中点点新绿,让人油然而生坐拥大地的豪迈激情和雄心壮志。石墩顶部镌刻“196X年”字样,亦刻一箭头直指东南方向。我猜想,那一定就是传说中“鬼井子”的方位。

那些年,我一次又一次拜谒阿拉古山。有时像山中老僧,踽踽独行,有时结伴而去,呼啸而至。在阿拉古山我拣过头发菜,拣过青色的腰系白带的石头。我把山顶上一块琉璃一样闪闪发光的大石头从山上滚到山底,怀抱肩扛,走几公山路,汗流浃背;我把形如书页状巨型石头用我的“老红旗”车拉到家中,作为镇宅之宝。我流连于山脚下的红柳沟,用目光一遍一遍抚摸那些花枝招展的红柳的枝枝叶叶,我伫于山沟之中,赡仰那些几百年才长大了的山榆,我想剖析皲裂的老榆树在山中走过的太阳的年轮。我和我的朋友坐在山顶的毛条墩下吃瓜。炎炎夏日里,“子在漠上曰”来过,“诗侠”来过,“冷血无情”来过,“疏桐”来过,“一粒沙”来过,“有德者昌”来过,“三斤不醉郎”来过,“西部人”,“守望者”来过,“见美就摄”来过……我们是一起吃瓜的同一个生产队的社员。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小小的阿拉古山,注满了我的无限钟爱和诗情画意。

传说中的鬼井子,不是想找就能找到。尽管有石墩上箭头指示,但能不能找到“鬼井子”,对我不能不说是一次实实在在的心力和耐力的考量。沙漠里,寻找汪汪一碧的清泉,像寻找楼兰美女,给人一种以往无前的渴望和勇气。“鬼井子”像一个幽灵,似乎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仿佛触手可得,却又一次次失之交臂。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的日子里,我独自一人,或结伴同行,一次又一次寻找“鬼井子”,可是我的满腔热忱,每一次都在精疲力竭中化为梦幻泡影。美好的事物,恰似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像三顾茅庐,拜访诸葛孔明先生一样,峰回路转,柳暗化明。我第六次进山才找到“鬼井子”,为此,我写下《六上阿拉古山》的诗行。那是一个赤日炎炎的正午,我在沙窝里转来转去,最后登上一座尖尖的峰墩似的土丘,继而穿过一片茂密高大的毛条林,眼前绿茵茵的沙米墩,望不到边际。我疲惫地倒在一墩硕大的毛条的荫影里。恍惚间,我看见沙丘上铺满白刺的红果,似夕阳中菲红菲红的云锦,沙坳中一片清泠泠的海子,波光滟滟,撩得人心旌荡漾。远处飞来一群鸟,落在水面上,轰……又飞散了。鸽子、山雀、黄羊、狐狸一应往来……一阵风把我从梦中吹醒。我仿佛得了神的指引,向着不远处一道横亘的山崖走去。在一片毛林的簇拥中,忽见一凸兀的石井。那是一眼古井,宛如一尊禅坐的老僧,在时光中熬过无数岁月的风风雨雨。井在一方小小的洼地中,背靠一道矮矮的天然沙梁。井的四周皆以石块垒起,井口上置几根交叉的粗壮的木条,以大石块压顶。这是牧人苦心孤诣的艺术杰作。显然他们在撤走之前,做了一番悉心规划,把井精心保护起来。鸟不时飞来,从牧人预留的石头罅隙中飞进飞出,自由自在在井里吃水。井边沙地上有黄羊、红狐、野兔来来往往,密密麻麻的踪迹。它们反反复来过,希望能吃到“鬼井子”的泉水。井边一方浅碟状水泥池遗存,留下几溜风沙踯躅徘徊沙陵。后来才知道,是连古城为黄羊等野生动物修筑的饮水池,但不知什么原因,竟废弃不用。

相传,苏武在北海牧羊,一次赶着羊群在沙窝里走了很远,炎炎烈日晒的他嗓子冒烟,羊渴的咩咩直叫。正当他绝望之时,不远处显出一个小小的镜面似的水洼。可这点水够谁喝呢,实在是杯水车薪。苏武一声口哨,羊群涌向水洼,你挤我搡饮饱喝足。可那洼水,仍就满荡荡清泠泠,一点儿没有减少。苏武爬在水边上痛痛快快喝了一肚,清泠泠的沙漠甘泉,立刻让他神清气爽。据说这洼水,你专门找它时,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只有骆户、放牧者、沙漠里迷路口渴的人才能无意间碰上。因此,牧羊人叫它“鬼井子”。

“鬼井子”有些诡异,其方圆十多公里,没有人找到过凿井的水源。“鬼井子”是上天赐给阿拉古山的神泉。可遇而不可求,不是肉眼凡胎轻意能够找到。山里人放牧,喝一肚子“鬼井子”的水,即便五黄六月,一天当中不饥不渴,殆有神助。如果出远门,到“鬼井子”取一铜鳖水,定能逢凶化吉,人畜不生疫病,不遇强人贼寇打劫,一路平平安安。

从“鬼井子”向西几百米是横梁,梁顶上是一个大大的平台,传说中的毛条站就在横梁之上。2012年我寻到那里的时候,毛条站早已不复存在,惟留下依稀可辨的院址、房屋、圈棚的遗迹。牧民讲,毛条站有人住的房屋4间,坐向朝南,东西两侧各有一爿羊圈,约200多平米,隔成一大两小格局。大圈是大群羊的“卧室”,另一间隔圈产羔母羊或奶羔母羊,方便喂料贴奶;再一间隔圈小羊羔,刚产不久的羊羔跟不上群,不宜下滩,便于隔离。废弃的毛条站,曾经住过戴元胜、唐江天两家牧户。南面正对是4间的大库房,盛放种播种毛条的耧具、架子车、筛子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兴盛一时的毛条站,在完成它耕云播月的独特历史使命后,在风风雨雨中渐渐坍塌。“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遥想当年十万亩毛条,遥想当年毛条站,定然气势如虹,大有“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的万千气象。物是人非,牧人撤场,毛条站只余下一处高蹈壮观的旧址,让人叹息之余,复生叹息!

2022年6月26日,终于到达老孟的石头井。老孟跟我讲了一些关于阿拉骨山的故事,我跟老谈了许多生态方面的话题。老孟说,他刚来的时候,也就是2002年,阿拉古山黄羊很多,粗略估算,至少有二三百只,最多时能见到20多只的黄羊群。由于周边捕猎者多,黄羊数量急剧下降。后来连古城保护区成立,县上开始禁牧,野生动植物保护越来越严,捕猎者绝迹,黄羊又起了群。老孟说,他整天在山里找骆驼,从踪迹上看足足有300只以上。黄羊学名鹅喉羚,是山里的精灵。黄羊耐旱能力极强,有青草时基本不吃水,如果草棵上有露水,就可以不吃水。这是黄羊在干旱荒漠化环境中长期进化的生存本领。黄羊吃水,一般在毛条岗南面的老鹰海子、水泉子、石头井刺窝水坑、汤家海子水坑、骟驼井海子、南茅山脚下沙窝水池。冬天,黄羊只能啃冰吃雪。秋天公羊开始决斗,争夺交配权。平缓的沙地不时发现黄羊决斗过的现场,方圆上百米的沙地上,黄羊三角形蹄印勾划出的痕迹,宛若长枪大戟,纵横交驰,足见有若干骚羊参与了你死我活的角逐,仿佛看得见他们刀光剑影的矫健身影。胜出者自然进入母羊群,败北者踽踽独行,不能靠近母羊,这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独骚羊”。草枯时,黄羊开始打羔,产羔基本上一公一母。公母以有角无角区分,公羊有角,母羊无角,只一眼就能分辩出来。

黄羊产羔后,将乳羔埋于沙中以防不测,乳羔一动不动,大羊回来发出信号,才从沙中抖露出来,或藏于稠柴密刺之中。产后的羔子只要能在大羊奶头上吮几口奶,就能驰骋沙场,人无法撵上。一天后,即便是六七十码的摩托车,也很难望其项背。紧急时黄羊羔子突然爬下不动,与凹陷的沙地融为一体。黄羊十分机警,吃草时始终有一只放哨警戒,有敌情打响鼻或跺脚,形如嘎达鸡觅食,必有一只蹲于山头站岗放哨。黄羊歇卧,选择视野开阔、高瞻远瞩、沟壑纵横之处,遇有紧急,便于逃跑或隐蔽。所有这些,都是黄羊面对严酷环境,优胜劣态自然选择的结果。

阿拉古山周边有牧户十多家。听老孟讲,2002年他到阿拉古山放牧,东面乱山子东北的山头井,羊路乡五坝村80岁的老黄爷驻牧,山里人叫黄家圈坑。圈坑确乎名至实归,在一处低洼的山坳里。正屋西北面削山体为墙,东南墙石块垒砌,伸手可触屋顶,面积30平米许,有石炕,面朝东向;门外靠南倚山筑小石屋一间,用以炊餐,无院墙。门前诗意流淌的石头小沟,主人栽种沙枣树迎风摇曳,沉默寡言的水浪柴,在一抹夕阳下显得有些内敛,给人一股难以抗拒的温婉和娇羞。山坳里有鸟鸣,草丛中有虫吟,山岗上有风吹过的咝咝声响。屋南坡地辟田畻三四分,种瓜种菜,靠雨水浇灌。黄家养羊牧驼,倚恃畜牧为生。夹山井亦有李胜文等3家牧羊,骆驼少许。阿拉古山东南面山坡沙丘覆盖,北坡石掌上有水泉子,直径约2米许,泉水汩汩,涓涓而流,曲折蜿蜒,潴于凹洼之处。山下一石头羊房,曾有人驻牧,因泉水渐微,撤场。

老孟驻牧汤家海子东南面石头井,绿油油的白刺把老孟家围在一个小小的盆地里。老孟的房屋古朴别致,让人一下想起喀纳斯湖畔原始自然的村落风貌。大门是肩头高的两扇铁栅栏,靠门两侧房屋援墙而上的爬山虎,早已碧绿葱茏地爬到房顶上去了。院内红砖铺地,直通后门过道。后门走道口亦有两架爬山虎,一波三折,瀑布般从房顶垂落下来。老孟有十多间房屋,4间住人,十分考究,炕上铺地地道道的大地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另外有火房、毛房、停车房、库房、草房等。老孟的羊圈布局比较合理,大羊圈叫网圈,是围栏铁丝围起的密网,野兔可挤进挤出,通风好,夏天不热;第二类是彩钢圈,用钢搭建的圈棚,严严在在,冷风吹不进去,冬天母羊产羔不冻;第三类,羊板圈墙,彩钢顶,用于冬天隔羊羔或梳绒。老孟养羊养骆驼,是地道的老牧户。

我涉足阿拉古山的时候,保护区成立伊始,如火如荼的禁牧禁猎,牧户陆续撤场。那些人去屋空的羊房,无力承载时光的重负和风雨地吞噬,疲惫的倒在沙地。厚厚的晒得发白的羊板粪,风劫掠了商标的空酒瓶,斑驳的羊骨头旱烟锅,岁月剥蚀的牧羊人长长的红柳棍,以及断墙上发黄的报纸糊的墙围,尘封了的上世纪五六十代战天斗地的年画,无不潜藏着牧人风雨兼程的沧桑岁月、忧伤苦涩的曲折爱情和子孙满堂、牛羊满圈的殷殷憧憬。牧人在无法割舍的眷念中走了,在夕阳西下的薄薄的春晖中出阿拉古山。迎接我们的是沟沟壑壑的山神,是那些朝阳中奋力向上的碗口粗的榆树;是红柳沟那些少女一样娉娉婷婷的红柳;是那些苔塬上驰过的主宰阿拉古山的精灵——鹅喉羚;是清晨蔓草上滚来滚去的露珠儿,是纤腰楚楚风中摇曳的芨芨草,是开花的羔羊一样洁白的驼绒藜。

上有好生之德。山,是上帝的造化,是万物生灵驰骋的疆场,是茫茫沙漠中大地的眼睛,是牧人永远朝圣的地方。

岭深常得蛟龙在,梧高自有风凰栖。阿拉古,我来了,我伴着我的朋友,来了!你是,你是永远矗立在我心中的圣山!

作者简介:沈炜道,收成兴圣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在民勤县纪委监委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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