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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点作者】郑彦芳|都是命

 新锐散文 2022-12-07 发布于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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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命


邻村一个人死了,人们发现,在他家屋顶上落满了乌鸦。姐姐没见那落满屋顶的乌鸦,别人这样告她,她也这样告我。
我也没见过落满屋顶的乌鸦,但我不止一次遇上过乌鸦,一次,车经过一个村庄附近,突然间,路边“轰”一声飞起来一群乌鸦,它们正在路边贪婪地咬噬一团血肉模糊的小动物尸体,被过往车辆惊着了,四下里仓惶飞逃,但又不飞太远,在低空警惕盘旋,等车走过,在反光镜里能看见它们急切地俯扑回去。在它们乱哄哄飞起来的瞬间,我瞥见了那具尸体,血淋淋的,没有了形状,远看去就是一坨血糊糊的肉泥,大概是一只流浪的狗也或许是一只流浪的猫。
又一次,在山路上走,周边草木萋萋,野花斑斓,突兀地,眼前山坳里出来一根枯树,举着三两枝短短的枯枝杈,三只乌鸦蹲在上面。它们久久地立在那里,没有鸹噪的叫声,像一副静态的画面,悄静的有些儿诡异。
忽又想起日本电影《楢山节考》里面的几个镜头,都是漫天漫地的乌鸦。片子记述日本远古时候一个原始村落,凡是活到七十岁的老人就必须去参拜楢山。所谓参拜,就是把老人舍弃在山里,任其自生自灭。剧中辰平把母亲背进楢山,那里乌鸦遍野,白骨森森。他把母亲安顿在一块岩石下,乌鸦从四处飞过来把母亲围聚在中央。乌鸦时而落在母亲肩头,时而又落在她跟儿子道别的手臂上。我一直担心,在辰平走后,在等待死亡的漫长日夜里,在某个偶然的时机,母亲会不会被急不可耐的乌鸦生生啄食掉。
 那个邻村人的病情远不致死去,是手术过程中切除病灶时,另外的脏器被误伤导致死亡。至于他是在医院回家途中停止呼吸还是回家后才逝去,外人不得而知。人们只是说,在他被抬进家门的当儿,发现他家屋檐落满乌鸦。
同姐姐描述这番情形的人最后对姐姐说,死者看病的医院正好也是姐夫看病那家医院。

姐夫上午确诊肠梗阻,下午挂急诊住进医院,住进去后医院又做了全方位检查,值班医生一再强调第二天给姐夫手术治疗。但姐夫没能熬到第二天医生上班,在早上六点多病情恶化,深度昏迷,再转进其它医院也是无济于事。当天下午六点多,姐夫的尸体被运回家里。
抢救姐夫间隙,哥哥打电话过来,手机那边全是医院里的哄噪声。突然,里面传出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我问哥哥是不是姐姐,哥哥说,不是。
哥哥电话刚断,姐姐的电话就过来了,双手紧握手机我从餐厅走进卧室,又从卧室走进卫生间,我还没准备好怎么去面对姐姐,姐姐说起姐夫我该如何去抚慰……听见姐姐的声音了,她那出乎意料的平静让我乱兜着的脚步停顿下来。姐姐说:彦芳,你姐夫不行了,一会儿准备回去。该准备的衣物装裹我告他家在县城的兄弟姐妹置办了,嘱咐他们了,都尽好的买。你想想还有什么我想不起来的,去安排安排。在家等着,一会儿就回去了。听姐姐说完,举着手机我又像之前那样在屋里兜起圈来,好半天我才说:姐,没事,家里这么多人呢,没事……
闺女至始至终都在听着我们的对话,泪湿的纸巾在她脸前摊开一堆。她一忽儿站起来,一忽儿又坐下。一团一团的阴影从深棕色的椅背上升起漫过她红色的毛衫,又急速掠过她的头发。有如成群的乌鸦投下的阴影。那是锅炉房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尘,被西斜的日光射进屋里,落在她身上。
“妈,我姨父真的救不过来了吗?这怎么可能呢,走得时候明明好好的一个人。”
“妈,那么好的人就这样没了?咱们快想想办法,用什么能把我姨父换回来……”
“不是说肠梗阻是小毛病吗?我姨父都住进医院了,怎么还能出这么大的事。”
……
窗外高高耸立的烟囱还在冒着淡蓝色的烟雾,那颜色几近晴日的碧空,清风徐来,她摆摆腰肢,袅娜轻柔,然后向高向远飘至无影无踪;瞬息一阵急风过来,烟缕顺着烟囱外壁四散飞溢,一忽儿就流于无形。前加后山上的几株棠梨树已零零星星开出数朵花来,不时有白色的花瓣飘飘悠悠飞下来,落在毛茸茸的草丛上。然而,这个春日时常乍暖又寒,锅炉总是刚刚熄灭又得重新点起来。
姐夫确诊肠梗阻后,似乎每个人都曾不约而同说过,没事,肠梗阻是小毛病。话虽如此说,心里不免还是多少有些隐忧。转而再想想四十多年前,姥爷得了肠梗阻,在当地小镇(当时叫公社)医院做手术后恢复如初,心里又敞亮不少。
母亲生前描述过当时情形,姥爷的二姐过世了,姥爷去我家报丧事。在炕沿边坐着喝水的姥爷,突然捂着肚子从炕上滚到地下,又从地下跳到炕上,旁边做针线的母亲吓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邻居见情况危急,开拖拉机把姥爷送到十六里地外的公社(如今的乡镇)医院。入院的姥爷做了紧急救治,不久如常人一般了。
母亲不是爱唠叨的人,她说这些也是在某些特定的场合,而我不知道在哪种情形下记下了这件事。久而久之,“肠梗阻不是什么大毛病”的印象就留在了生命的记忆里,只要送进医院,病人就会没事。
又是多久以后的事也不记得了,只是那一晚父亲所说的话让我对肠梗阻固有的看法在心里打了几个回旋。
好像是在我家东屋,屋里灯光昏暗。一屋子人正在吃晚饭,炕沿边、地下高高低低的凳子上都是人,有邻居端碗过来,父亲就蹲在门槛上。话题总是绕得很远,绕着说着就扯上姥爷那场病。父亲在边上说,都是命,孩们姥爷的命大。原来,在姥爷手术期间,急需要输血,医院血库缺血了,寻遍周边也没有血型相符的人,大家正焦灼忙乱,站在窗边的父亲一眼瞥见他的表弟走在医院大院里。父亲跑出去,把他拦下来去验血,结果他的血型恰好合适。于是,在紧要关头,表叔体内的血液及时输送给了姥爷。表叔去医院买去痛片,走到医院大门口准备离开,被父亲喊住了。父亲说,就是那么巧,朝窗外瞥了一眼,表叔正好走进他眼里。表叔高大壮实,不仅有一副和姥爷极像的直溜溜的好身板,还都是种地好把式。起初的父亲望着表叔的背影犹疑了片刻,后来忽然心里一顿,想着就是他了,冲出去把表叔不由分说地拽了回来。
就着父亲的话,当晚,一屋子的人做了许多种假设:假设姥爷当时不是在我家;假设我家邻居不是村里的拖拉机手(即便是拖拉机手,当时他如果没在家或是开着拖拉机出门了);假设表叔当天没去医院买去痛片……
当说到表叔买去痛片,父亲又说,做肠梗阻手术没办法总得到松烟医院,他买去痛片也跑去松烟,许村医院就买不下去痛片。那些年我村和表叔所在村归属许村公社,我村距离许村五里地,表叔家就在公社所在地许村,许村当时候也有医院。松烟公社和许村公社相邻,但那时候松烟医院的医资力量十分了得,如今,经历当年的乡邻在感叹赞许之余,犹且怀念那几年的好医生。于是,途经许村医院,拖拉机载着姥爷送进松烟医院。偏偏那天在乡村保健站都不缺的去痛片,许村医院就缺了。父亲也提起过表叔为啥跑那么远去买去痛片,当时候感觉好像也是很无关紧要,时隔多年,现在想想好像是表叔家的鸡或是猪出现些儿小症状,配伍的药里需要去痛片,表叔就跑到松烟医院买,买好以后刚走到医院大门口,就被父亲叫住了。
生活里没有假设。缘于凑巧或不凑巧,许多事情的结果会截然不同。这些无法预料的,不可掌控的,人们习惯把它看做人的运数。

姐夫出殡那天,熟人专门走过来郑重其事地跟我说起姐夫,他说姐夫出事前两天他看见过姐夫,就感觉到姐夫有些儿异样。那天中午他从地里回来,走在他家大街门口,看见姐夫从村委会大院出来。村委会与他家正好占据一条巷子的两端,平日里姐夫几乎每天都回村里办事,他时常看见姐夫本不足为怪,再加上距离远,便看见也很少打招呼,都各人忙各人的去了。但是,那天中午他瞥见姐夫,平日里昂首阔步的一个人,忽然偃头低脑,远看去整个人飘飘游游。于是他停下来,站在他家街门口冲姐夫喊:“来家吃饭哇”,姐夫扭过头来跟他摆了摆手。他说姐夫本来话少,离得又远,他也没看见姐夫的神情,当时只是望着姐夫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心里想,这个人今儿是咋了?听见姐夫出事后,他心里一咯噔,说,难怪看见姐夫那天走起路来,脚下就像没根儿草一样,飘乎乎的,原来他的魂早就丢了。
姐夫的三弟媳信神,之前神婆曾经告诫,让她留心一下家族里,如有人患病或是其它,及时告知神婆,神婆给安镇安镇,不然家里将会有磨难。三弟媳打电话问询各家情况,单单没给姐姐家打,因为姐夫是村里会计,天天回村里协助扶贫队扶贫攻坚,姐夫的大姐每天都能看见她兄弟,就告诉三弟媳妇,家里老老少少都健健朗朗的,好着呢。事后大姐说,那两天倒是看见她兄弟带点儿懒洋洋的,别人还在吃饭侃天,他放下碗筷就去躺在床上了。也曾走过去问他是否身上不舒服,姐夫总是说“没事”。大姐说,她那兄弟话少,她想着每天他跑来跑去都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是累了,也不跟他多说话,任由他躺着去了。
姐夫的堂嫂劝姐姐,一个人的命运在来在尘世那一刻就注定了,活多大寿数,怎样死法,都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然后说起她在清明节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里她的公公(姐夫的大伯)在前,还有另一位老人(姐夫的二舅)落后,姐夫夹在俩老人中间,像是戏文里的抬轿子在舞台上由三个人扮演出来的那样,三人前后挨次走着,默默地走进村里的阁洞,然后径直朝村外走去。她奇怪自己怎么会无端做了那样的梦,姐夫前后两位老人已不在人世,姐夫夹在中间,梦境里阴气森森,像是被两个老人挟持着走出了阁洞。一直以来,她轻易不敢提起这个梦,没想到真就应在姐夫身上了。乡里有旧俗,村里人逝去要过阁洞送到村外,村里小伙娶媳妇特意走阁洞把新娘迎进家门。姐姐结婚那时候,我跟在迎亲队伍后面走过那个阁洞,阁洞的地面上无数青石石块儿泛出幽冷的光。
姐夫堂嫂的梦无疑在告诉家人,姐夫的魂魄早在清明节就随着他大伯和二舅走远了。就着堂嫂的梦境,家人想着姐夫之前的言行,好像也都在情理之中。
姐夫的老父亲九十高龄,兄弟姐妹轮流赡养,姐夫出事两天前在县城办事,提着果品到二姐家看老父亲,二姐早早给他打开楼门,却迟迟看不见他进来,打他手机,他说就在楼下,按门铃没人开门。最后外甥找下去,看见姐夫在另一栋楼门前按门铃。
姐夫的肠梗阻是因喝了一瓶冰啤引起的,起初小腹胀痛,去县城医院找他同学拍片检查,抓了几副中药回来。问他医生所嘱,他说医生同学告他喝啤酒结住气了,喝草药通通气就没事了。我们还开他玩笑,说通通气的毛病,那样转颜转色大惊小怪的,让大家虚惊一场。喝上中药后,小腹胀痛的症状明显缓解,当时候庚子年新冠疫情刚刚过去,村里扶贫工作组也下乡工作了,每天早上都看见他骑电动车把门市安顿好,然后就急匆匆回村里办公了。问姐姐他的情况,姐姐很生气,姐夫每天忙得不着家,等晚间回来,看他懒洋洋的,问他感觉咋样,他总说没事,就是太累了,休息过来就好了,第二天一早人就又走了。姐夫从发病到他逝去也就六七天时间,六七天没看见他,送他去医院那天,他的脸色苍白的吓人,他满头满脸冒虚汗,姐姐着忙的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他还是笑咪咪的跟姐姐说,不怕,没事,没事。
姐夫出事第二天,同学过来说,他曾叮嘱姐夫去看病,肠梗阻不及时处理会发展成肠套叠,很危险。同学的话让我很吃惊,姐夫从确诊肠梗阻到逝去,也就一天半的时间,这期间除了少数几个亲人和医生,没机会接触外人,他是在哪个时间段知道这些情况的,况且还叮嘱过姐夫去看病?同学也不记得是哪一天了,也就是几天前,姐夫的电脑不运行了,去找同学修电脑。同学修电脑过程中,姐夫坐在对面,一个下午也没说几句话,姐夫一只手叠在另一只手上,双手始终捂着腹部。同学递他纸烟他也不接,同学说那么喜欢曛烟的老谢,一下午一根烟也没抽,看他一直捂着肚子,问他咋回事。姐夫告他,去县城医院找同学拍片,说是结气,先吃几副中药,肠胃通泰后就没事了,如果没有完全顺畅,就得注意怕会引发肠梗阻。同学的话吓了我一跳,这么重要的话我们怎么都不知道,我问遍陪姐夫去医院的人,都不知道。当时陪他去医院的姐姐去抓中药,姐夫的同学医生单独嘱咐他的。回家的路上,他还开玩笑说放几个屁就好的毛病,他把后半截话隐下了,我这个同学是唯一一个听见姐夫详细叙说病情的人。我责怪同学咋早些儿时候不跟我们说,他说这样的事家里人能不知道?
姐夫县城医院的同学医生得知姐夫的死讯后,在一次醉酒后,终于忍不住大骂特骂姐姐,他不知道他嘱咐姐夫的话,姐夫一个字也没透露给姐姐。
也许,是家人疏忽了。
送姐夫住院那天下午,庚子年新冠疫情防控还没有全部结束,医院里人满为患,过道里、门廊上都是打地铺的病人。姐夫挂了急诊,医院不留人,说医院没有病房,还说姐夫的病附近小型医院都能处理,没必要进他们医院。最后好说歹说才入了院住进病房输上点滴,医院安排做全面检查,手术与否第二天定夺。于是随去的人暂时退下来,留下姐姐陪护,第二天再过去。晚上十一点多点儿,给姐姐打电话,姐姐说已做完全面检查,刚刚给姐夫打了两针止痛剂,下一步准备给姐夫洗肠。姐姐说来医院就放心了,你们早点休息,不用操心了。我听说医院要给姐夫洗肠,心里顿时放松不少,虽然我不清楚如何洗肠,但我想医院一定有专用的清肠用具,只要先给姐夫清清肠,姐夫的症状就能缓解,第二天再做从长计议。这样想着也就放心地睡下了。
出事后,再看姐夫的病历,我特别注意了一下清肠那个环节,见病历上清清楚楚写着十支开塞露。问姐姐,姐姐说医生告她取十支开塞露自己洗,姐姐再去找医生,医生凶巴巴地对姐姐说,洗肠都是自家人处理。
如果那天晚上多几个人陪着姐夫,是不是状况会有所改观?如果不是进了这家医院,如果不是碰上这个大夫……
也许,冥冥各人都有自己的运数,是姐夫的寿数到了。
姐夫满可以不去这家医院确诊病情的,省医院市医院都有他同学,平日里时常还有人托他带着去找同学看病。在他来说,从结气到病情严重,根本也没引起他的重视,他一直都对自己的身体很自信。也许他也应该自信,于生活习惯来看他,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讲究。我曾不止一次听见姐姐说,只要上顿的饭菜留在下顿,姐夫绝对不沾口。无论大小活计,从不忘带手套,干完活用滚烫的水把双手洗了又洗才算完。这样一个人,不敢说他不珍惜生命。
去这家医院做检查,完全是一种习惯性思维,多年来,县城医院做不了的检查看不透的病情,医生建议出去看看哇,这个出去看看相对来说已经成了一个思维定势,就是到这家大医院看看。这种状况就如同当年方圆左右,人一旦有比头痛脑热严重点儿的毛病,就想起来往松烟医院跑一样。平日里时常有人说,谁谁谁得病了,在XX医院做的检查;谁谁谁手术了,在XX医院住院化疗……姐夫想起来去确诊一下病情的时候,也没想起来他的同学,先就直奔那个医院去了,连同我们也是一样的想法。在去医院途中,他又想起一个人来,这人 正好在这家医院当护士长。姐夫说,护士长的公公是姐夫同村人,老人退休在老家多年,深得姐夫帮助,老人也特别喜欢不言不语、办事稳妥的姐夫。老人家去年冬天过世了,在他弥留之际,特意着人叫来姐夫,也就在那时候,他把姐夫介绍给他的儿子儿媳妇。
姐夫四月二十四日下午找见护士长寻了个方便拍了片儿。护士长也估计这症状就是肠梗阻,当时已近傍晚,拍下的片儿暂时取不出来,她建议姐夫先回家,等第二天片儿出来了,她转告结果。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儿多,护士长的丈夫打来电话,已确诊姐夫的症状是肠梗阻。然后他强调说,尽管是肠梗阻,但是不严重,就没必要去医院住院了。他说他之前就是这症状,吃消炎药就能好,随后又说了几样西药名,让姐夫记下来,慢慢吃上就好了。
既然确诊是肠梗阻,我们决定还是去医院。那时姐夫也没再想着去找护士长了,他只是告护士长丈夫,他一会儿到医院,麻烦他把昨天拍的片儿给送过来。途中,姐夫给他同在这座城市另一家医院的同学去电话,姐夫是想跟同学说一下自己的病情,也好征得同学的意见吧,然而,电话响了很久,终没有人接听。姐夫过世那天傍晚,刚把他安顿进家里,他的手机响了,姐姐拿起来看见是他那个同学的电话,同学问姐夫哪了,找他有啥事,他昨天在手术台上,才抽出空儿来给姐夫回电话。姐姐说姐夫死了,肠梗阻引起的,我听见同学在那边半天没出声,最后他把电话挂断了。
市公安系统的工作组在姐夫村庄扶贫,那天开始工作了,迟迟不见姐夫,联系姐夫手机,才知道姐夫住院了。当时候姐夫已经昏迷,那家医院抢救无望,正在联系人准备转往省医院。等姐夫长途辗转进省医院,他们已经派人派车拎着现金在省医院门口等上了。一切都已经晚了,省医院的几位大夫望着病床上的姐夫无不责怨:都成这样了,还来做什么?早些儿时都做啥去来?……真是可惜这么个人了,还这么年轻……

姐姐跟我说邻村那人屋顶上乌鸦的时候,姐夫村里那几天正在打井。打井这个项目在村里已搁置多年,庚子年才申请下来,年初新冠疫情严重,一直没能按时启动。疫情刚刚平息,所有事宜才铺排开来,姐夫就出事了。村里村外开始有人议论,说是姐夫他们打井一定是触犯了什么神灵。在农村,打井、修戏台很庄严很神圣,一般情况下,没人敢轻易做决断。我村的旧戏台,在我记事起就没有顶盖,只有三面残损的墙壁,逢上赶庙会,村里派工伐檩条砍椽子以旧戏台做基础搭台唱戏。多少年过去了,戏台的残壁越变越矮肃立在村街中心。一年,村里新书记上任,大刀阔斧先把戏台换了样貌,恰巧那年夏天他家十六七岁的儿子去西河羊圈堄根儿耍水就被淹死了,后来人们每提起来,都引为异事。
我情愿姐姐相信这些民间的传闻或是运数,在特别的情形里,人需要一些儿这样或是那样的心理安慰。于是我也跟姐姐说,这就是姐夫的命,打打兑兑他都绕不过去一个死。你看他看病在阳历四月二十四日,入院后四号病房四号床位,死那天农历初四,出殡那天又是农历十四……姐夫是咋也绕不出那个“死”了。
姐夫出事那几天,我曾陪着村主任去姐姐家取姐夫正在办理的有关村里打井项目的各类手续。村主任跟我说,姐夫做会计十七年,村里哪家是贫困户,哪家刚刚脱贫,谁家在吃低保,又有谁是五保户……大大小小的事务已刻在姐夫心里,十七年来村里书记主任走马灯样换了好几任,哪一任上来也靠姐夫在边上帮衬。主任说到他自己,上任一年来,要不是有姐夫,他哪能顾得上在外包揽工程。
姐夫把各式资料分门别类打理的整整齐齐,资料太多,立柜、文件柜、床头柜、手提袋塞得满满当当,我一摞一摞的查找,在立柜材料夹层里,我看见一本《苏轼传》;在床头柜里,我看见一堆会计师学习资料;在阳台圆桌上有一叠十六K白纸,白纸上搁着一副眼镜,余华的《活着》倒扣在桌面一侧,我拿起书来,书页已翻到尾声,书下另有一张纸,纸上是苏轼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纸张空白处写有“活着”、“活着”三四处,笔道潇洒挺秀,纸上横放着一支钢笔。村主任过来站我身边,说姐夫有文化,好笔体,村里大小材料都是姐夫写。《活着》是姐姐在疫情期间从我这儿拿去的,拿回家里她还没顾上看,姐夫先去看了。
姐姐不止一次跟我说,写写你姐夫哇。每次我都没跟姐姐说写还是不写。姐姐不知道,我被姐夫昏迷前那一声呐喊困扰着,一落笔,姐夫最后流下的一滴泪水就跳出来隔断所有思绪。
姐姐说,姐夫在清晨五点半钟喊“快让我透透气哇,憋死我了”,喊完就不省人事了。那是他生病以来最痛快的一声喊。
抢救宣布无效,医院决定放弃抢救,在旁边的人都看见姐夫眼角滚下一滴泪。
有人跟我说,清晨悄静的公园里有人喊姐夫的名字,仔细听听是姐姐。
有人跟我说,傍晚时分,在通往姐夫墓地的草径上,外甥冲着大山喊爸爸。
陪姐姐上坟,我走过那条草径,草径上遍布淡紫色的马莲花。存在于记忆里的乌鸦,确然没有出现,一只也没有。
作者简介,郑彦芳,山西晋中和顺人,70后,晋中市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风行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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