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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长河》之外:黄河探源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

 大遗产 2022-12-08 发布于北京


有清首重治河,
探河源穷水患?

最近,罗晋(饰康熙帝)主演的《天下长河》引发了历史爱好者们的热议。毕竟,严肃主题的历史剧,在近年来已经相当稀有,故而一经播出就受到了广泛关注,而争议也随之而来。

原因很简单,剧中出现了大量不符合事实的美化康熙本人及清朝治国政策的情景,几乎已经到了信口雌黄的地步。
最离谱的一段,康熙竟然想招募西洋工匠在清朝建一座战船工厂,甚至还说出了“洋人在进步,我们也要进步”的豪言壮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北边彼得大帝的孪生兄弟。

广大网友被直接逗乐,要是满清统治者真有这么朴实的自强意识,中国也不会在1840年之后遭受百年国耻。
但该说不说,虽然清代两百多年的时间里,满洲贵族基本保持着满汉大防的意识,但在许多文化工程上,清帝们却极力想要粉饰太平,表现虚伪的“满汉一家”。
追溯黄河源头,就是清朝为此目的进行的一项系统性工程黄河,不仅仅是用来治的,还是爱新觉罗家手中的一枚棋子。

01

治河与祭河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秋。乾隆帝坐在御书房,一封六百里加急的折子摊在书案上。折子是从开封府来的,只有寥寥数行,却让年逾七旬的老皇帝愁眉紧锁:黄河,又决口了。
三年前,黄河在仪封(兰考县附近)十六堡南岸决口,冲毁的堤坝长达150余丈。派去修缮大堤的高晋甚至累死在决口工地,百官一筹莫展。
万般无奈,皇帝只好派遣阿桂收拾残局。阿桂治河经年,耗银500多万两,终于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二月堵合南岸漫口。
只是好景不长。转年,黄河依旧泛滥。沿岸百姓流离失所,觅食艰难,眼瞅着要激起民变。

▲图为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黄河筑堤图册页》,万千河工一起拉纤,拼命地去合龙黄河决口(一)。

乾隆在反思。为什么黄河屡屡决口、久修不缮,是国政有误、天怒人怨吗?可之前明明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臣子都称朕圣明天子啊。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皇帝想起国师三世章嘉活佛的话:“黄河主流发源于玛沁雪山,如果隆重祭祀玛沁蚌拉山神,或许有益。”
派谁去祭祀山神呢?思索良久,一个名字浮现在皇帝心头——阿弥达
阿弥达,满洲正白旗人,是阿桂的第三个儿子,任乾清门侍卫。乾隆派他去祭祀河神,一面是鼓励他爹阿桂好好疏浚黄河;另一面,也有一事不烦二主,将治水之事全托付于阿桂一家的意思。
阿弥达启程时,想起皇帝的诏书,上面写着他的任务:“务穷河源,告祭河神。”
▲图为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的《黄河筑堤图册页》,万千河工一起拉纤,拼命地去合龙黄河决口(二)。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二月二十六日,阿弥达自京城出发,三月初六日抵达西宁,与留保住、吹卜藏胡土克图会面。
留保住,蒙古族人,时任理藩院尚书;吹卜藏胡土克图,历任佑宁寺、塔尔寺、夏琼寺法台,三世章嘉的从弟。他们都是乾隆钦定的祭祀之人。商量妥当,一行人便踏上了祭祀穷源的旅程。
三月初十日,自西宁启程,出日月山口;
三月十五日,抵达青海湖,祭祀青海龙神;
三月廿九日,抵达青海西部边界,祭祀诺穆浑达巴罕(今青海湖西界的一个敖包);
四月初三日,抵达鄂敦他拉,即星宿海东界。星宿海地势平缓,黄河至此河面宽广,形成无数湖泊。阳光照耀之下,灿烂夺目,仿若天上繁星。唐元之时,人们以此为黄河之源。
四月初四日,抵达巴颜霍硕山(巴颜喀拉山东南)。在山梁上,他们祭祀了星宿海;次日,他们又祭拜了星宿海东南部的两个大湖,一个是阿克拉诺尔(扎陵湖),一个是车克淖尔(鄂陵湖)。

▲阿弥达勘察黄河源路线示意图。

黄河就是从星宿海向东南流向前者,随即折向后者,奔流而下。
四月初六日一早,阿弥达一行遥遥拜祭了阿尼玛卿山。阿尼玛卿在藏语中意为“活佛座前最高侍者祖父大玛神”,是藏传佛教四大圣山之一,也是黄河流域最大的冰川所在这里积雪漫山,山势巍峨高耸。
祭拜完毕,他们开始细细地探查星宿海,发现有3条小溪流入此地。北面、中间的水绿,南边的水黄,他们沿着西南的那条河逆流而上40里,河水潜入地下不见。循着踪迹又往前走20里后,才又看到黄色的溪水。
继续奔走30里,映入阿弥达眼帘的是噶达素齐老山(今黄河源),是通往西藏的必经之路。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走到噶达素齐老山的记载。
在噶达素齐老山脚下,阿弥达看到了冒出黄色水流的泉眼,看到了真正的黄河之源。而此地距离青海湖,已经1000多里了。
▲鄂陵湖黄河源头风景区,位于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玛多县。
磕头、诵经、祈祷,穷源队伍在黄河之源举行了隆重的祭祀典礼。这场仪式和寻常见到的中原祭祀不同,而以藏传佛教的形式展开,以吹卜藏胡土克图为主,阿弥达、留保住等人负责配合。
吹卜藏胡土克图念的经,有《绿逊罕经》《搭本多格使特札什咱克巴经》《雅满达噶经》三本。
他念经的时候,阿弥达等人便把五色哈达包裹的祭品放在泉眼旁,叩头祷告。
这些祭品里,有“乌卜藏”和“巴苓”。前者意为“煨桑”,是在点燃的桑枝或柏枝上,撒上糌粑、酥油、白酒、糖,供给天神享用;后者则为藏传佛教的常见供器,是用凝固的酥油、香料、颜料做出来的供器形象,上面雕满花纹和咒语。
从噶达素齐老山脚下的泉眼里流出来的那条河,叫阿勒坦郭勒。它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卡日曲。
四月十一日,阿弥达自星宿海启程,回京复命。但探源工程这才刚刚走了一半。

02

重构黄河之源

二月底出发,四月下旬返京。阿弥达将所见所闻与所做之事写进了奏折里,并绘《阿勒坦地势图》。除祭拜外,他也是第一个探明黄河源泉的人,意义深远。
自古以来,黄河的源头就是个未解之谜。最早的时候,人们认为黄河的发端与大禹相关。大禹“导河积石,至于龙门”,黄河就从积石山流了下来。
《山海经》写“敦薨之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泑泽。出于昆仑之东北隅,实惟河原”,在文本上提出了“河出昆仑”的说法,认为黄河的源头在昆仑山上。
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实地考察了新疆南部的地理,写下“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盐泽潜行地下,其南则河源出焉”的句子,认为于阗东边的河水流到了罗布泊里,渗入地下,之后潜流万里,从积石山上流了出来,这便是黄河的起源。这一说法在汉代被广泛接受,称为“重源伏流”。
后来西晋《博物志》里,有这样一句话:“河出星宿海。”没有人知道作者张华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几百年后,隋炀帝击退吐谷浑,在青海设置河源郡;唐代李靖追击中原王朝的老敌人吐谷浑的时候,到过附近,“北望积石山,观河源之所出焉”。
元世祖忽必烈更是派人“三至吐蕃”,写下《河源志》,认定星宿海是黄河源头。

▲历朝历代对黄河源头的想象。

他们都没有走到真正的源头。真正一步一步摸索到正确答案的,是阿弥达。阿弥达此行的主要目的是祭祀,祈求河神不再决堤,因此在乾隆四十七年的记载里写着“派乾清侍卫阿弥达致祭河源”。
然而3年后的上谕档案里,记录的是这样的话:“命阿弥达前往青海迤上,穷溯河源。”自祭神到探源,变化的不仅仅是文字,还有背后的帝王意志。开始是畏惧水患,求神保佑;后来水患平定,便是“格物致知”。
格物致知也是要有基础的。比如皇帝扩大疆域,使探源有了现实可能:“我皇上德威远鬯(chàng),准夷回部相继荡平,拓地二万余里……于是大河源流,一曲一直,披图指点,均可得其出某山,行某地,分某派,合某支之实,至有古书所未陈,往图所不载。”
比如皇帝爱好真理:“自临御以来……所综核者,无一事不得其真,所任使者,亦无一人敢饰以伪,与笃实探寻未竟遽颛顼报命者,更复回异,是以能沿溯真源,祛除谬说。”再比如皇帝文治武功德行高尚:“西域入舆图,驿使便且易,星宿西南流,遂穷黄水色,从此得真源,允惟德所致。”——《钦定河源纪略》
▲《钦定河源纪略·阿勒坦郭勒重源图》(供图/成一农),详细描绘了河源地区的山川地理形势,其中噶达素齐老山历历在目。
不过这都不重要,因为黄河探源这件事,还有更大的公案。
乾隆五十年(1785年),一幅以阿弥达《阿勒坦地势图》为底本、几经修改的《黄河源图》横空出世,上面标注了“阿勒坦噶达素齐老”“河源”“天池”,似乎清楚地写明了河源的所在。但是,该图上部的《御制河源诗序》里则写了这样一段话:
“考之于今昆仑,当在回部中,回部诸水皆东注蒲昌海,即盐泽之水,入地伏流至青海始出,而大河之水独黄,非昆仑之水,伏地至此岀,而挟星宿海诸水为河渎,而何济水三伏三见,此亦一证。”
——河出昆仑,东注蒲昌海后潜入地下;自噶达素齐老山涌出,汇合星宿海成为黄河。
乾隆令纪晓岚编纂的《钦定河源纪略》同年成书,这本书里也是一样的说法:
盖河源究以张骞所探蒲昌海、盐泽及汉武所定昆仑为是……独未明揭伏流至青海,于阿勒坦噶达素之天池而出耳……溯伏流以至蒲昌海盐泽,非河源而何?星宿海亦盐泽之伏流,至青海而出为清水,黄河挟之以流,始为微淡,后为纯黄,是二水本一源,至中国出地为二色,而终归于一。
▲乾隆皇帝晚年以“十全老人”自诩,乾隆君臣通过重构黄河源,将遥远的新疆、青海的星宿海和中原连为一体,生动地诠释了“十全武功”的内涵。
“重源伏流”说不仅被肯定,而且被再三强调,乃至反复论证。《钦定河源纪略》有一幅“河源全图”。这张图里画了阿弥达看到的星宿海、三条河,还在河流尾端标明“阿勒坦噶达素齐老”。
但同时,这图上也画了新疆地区的“罗布淖尔”,而且新疆地区的比重占据了3/4。乾隆皇帝费尽心力,以各种方式,一定要证明“河出昆仑”。

03

清帝的政治之河

乾隆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难道他是“重源伏流”说的忠实信徒吗?
我们不妨想想,黄河探源又为了什么?是因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吗?还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呢?
都是,也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在于,黄河是一条政治之河。探源,首先是为了表现天下的一统。
清代黄河的探源,始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这一年,清准战争处于间歇期。康熙派遣侍卫拉锡上溯星宿海。拉锡不仅绘制了地图,记录了相关地名,还写下了“至星宿海,天气渐低,地势渐高,人气闭塞,故多喘息”的报告。

▲徐扬绘制的《平定西域献俘图》,记录了平定准噶尔和大小和卓叛乱胜利后,在北京献俘的场景。

到了乾隆时代,经过平准、定回和打金川的辉煌军事胜利,清朝已经击败视野内的所有敌人,把西方的边界推进到帕米尔高原。
如何把广袤疆域和众多部族整合在清帝治下,实现文化大一统,成为皇帝苦心孤诣的难题。皇帝决定把河源符号化,使之成为朝廷疆域广拓、仁威远布、天下归心的标志与象征。利用黄河“重源伏流”说,将黄河与新疆连为一体,便是将中原和边塞连接起来。
▲河涨河落维系社稷图为徐扬绘制的《乾隆南巡图》第四卷,皇帝亲临清江浦巡视黄淮河工。
类似的事情康熙也做过,他曾亲自撰写过一篇名为《泰山山脉自长白山来》的文章。皇帝详细论证了一件事:泰山龙脉发源于长白山。论证这件事的目的,在于倡导满汉一家
因此,平定准部和回部后,乾隆迅速派人深入天山南北,绘制了相当多的地图:《西域图志》《大清一统志》《西域同文志》《钦定河源纪略》……
从科学角度看,“重源伏流”十分荒唐。但仔细思考则会发现,一旦黄河与新疆发生联系,两者就一刻也不可分割。乾隆皇帝的文化工程无疑是这个目的。
只不过,再多的粉饰,也遮掩不住满洲贵族唯我独尊的真实想法。一直到鸦片战争,满州将领海龄守卫镇江时,竟然还因为害怕城中汉人响应英军,率先对汉人痛下杀手。《出围城记》称:“人疑副都统欲尽汉人而后止。”
而这般自以为是的布置后,海龄的战绩仅仅是击毙英军37人。对于他们来说,并不会因为一条黄河就摒弃前嫌。对于皇帝,治河治的也只是自家的天下。
▲乾隆帝与黄河源。

END


图文来源:《中华遗产》2021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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