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庄 男 女 ( 二 ) --旧事琐记之十六 文字 / 一秋 秋收过后的西庄,天空像水洗过一般,清亮透明,清澈高远。 铺满了晒场、巷道的金色稻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是太阳和风的味道。 整个西庄笼罩在这样的气味里,便有些安逸,有些慵懒,甚至有些让人想入非非。 这时的鸡子最开心了,它们低着头,或在田间地头刨土搂食,或在稻草上寻找剩余的稻谷,不争不抢,各自守着各自的地盘,这边啄一口,那边啄一口,自得其乐。 学富就是秋收时节出生的金鸡。 张家虽三代单传,子息不旺,却是庄子里数一数二的殷实之家,富裕之家。 家里请了帮工、伙计,圈栏里养了猪、牛、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吃饭的时候,老张头有时捧着碗,蹲在猪圈旁边。看到快下崽的老母猪,眼睛笑细了,直接把碗里的米饭扒拉给猪吃了。那可是白花花的大米饭,这该是多随性,多率性,多任性啊! 学富娘生养了七个仙女后,才为老张家生下学富这根独苗,延续香火。 老张头得了儿子,欢喜连天,把算命的成瞎子请了过来。 这成瞎子才踏进张家堂屋,就好话直丢:这小伙命好啊!不愁衣,不愁食,这满地的谷子仅他吃呃! 老张头听了这话顺心,赶紧给成瞎子让座,帮他把水烟袋装上生烟叶,吹亮纸媒儿。 成瞎子连着抽了三窝,过足瘾,要了学富的生辰八字,掐指算起来,什么天干地支,几岁生根,几岁行运,行哪方位的运;什么酉鸡与丑牛、巳蛇三合,与兔、狗相冲克;什么命中带桃花,不愁婆娘娶不到家;什么日主确好墓库见,命里拥有不动产…… 一通活嚼蛆 ,说得有鼻子有眼,说得老张头心里乐开花,爽快地给了卦金,着人送成瞎子回去。 成瞎子临走,顺水人情做到家,又问了学富头皮子是泛黄、泛青还是泛红?学富娘说:泛红。 成瞎子又摆圣方子:过错呃,应了我说的,这黄头皮住草房,青头皮住瓦房,红头皮住楼房。这伢儿将来比老子还出息…. 老张头喜上眉梢,放宽了心。因为自诩张士诚后人,便按族谱字序,给儿子取名“学富”。 学富过完无忧无虑的童年,生龙活虎的少年,便成了黑五类子女,带上了富农子女的帽子。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顶帽子压着的直接后果是:学富添不到女将了! 那时,县城里肉案上的猪肉,凭票供应,七角四分一斤。到大伏心里,没有冰柜、冰箱,猪一旦得瘟病,必须立刻宰杀,变成爱国猪肉,只卖五毛钱一斤。 西庄的黄花大闺女,就好比这六月心里的大肥猪。家家都看得紧紧的,生怕被不汰害的耽了眼,作贱了,嫁不到好人家。那可是女人二次投胎,投好胎的大事。 面临这样严峻的形势,学富到哪谈对象,哪个姑娘都不愿意嫁给成分不好的学富。 日子一晃,学富三十岁了。 从庄子里嫁出去的学凤,回娘家哭诉,她男将病死了,拖着三个小伢儿,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邻居蒋半仙看她可怜,劝她招夫养子。想来想去,有个合适的人选可以说道说道,这个人便是学富。 学凤也姓张,跟学富是出了五服的本家。学凤属蛇,大学富四岁。 学凤被蒋半仙说动了心,便央蒋半仙去说合,看学富的态度。 学富一个人过,荒了这么多年,没得婆娘辣子也是好的,便痛快地答应了。 学富便和学凤成了亲,搬到隔壁杜家堡。 学凤养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最大的是个哑巴。 哑巴五、六岁上发高烧抽筋,学凤男将用小舢板船把孩子送到鹤落伦镇上,卫生所的赤脚医生帮孩子打了一针庆大霉素。 孩子不抽筋,烧也退了,但耳朵听不见了。 哑巴凭着对语言残存的记忆,会一边手语,一边说些撇了音的短语。 时间处久了,便晓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你表示听得懂他说的,他便会很开心,朝你竖起大拇指。 哑巴也是个半大小子了,虽听不见,但人很机灵。 学富夫妇婚后倒也恩爱,两个小的要上学,都在长头上,吃得也凶。 除了种田赚工分,学富便带着哑巴到稻田、藕田里放网篓,捉长鱼。 学富把活长鱼放铁锅里汆了,带块划板,去县城新桥口附近划长鱼,吆喝叫卖。四毛钱一斤,有时候一个上午卖下来,比工分都赚得多。 长鱼,学名黄鳝。这街上的人嘴刁嘴馋,会忙会吃。 单这长鱼,就有若干吃法。烫熟切丝炒,叫作“软兜”;红烧鳝段叫“火烧马鞍桥”;更粗的鳝段叫“闷张飞”。还有什么烤鳝背,炝虎尾等等名堂。 城里人热衷于吃长鱼,吃田鸡。烧田鸡美其名曰“红烧美人腿”。 学富便靠抓长鱼、捉田鸡,把个小日子过得富足起来,红火起来。 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浩浩荡荡吹遍小县城。这和煦的东南风也穿唐塔、越晏溪,拐着弯、抹着角,吹进了西庄,吹进了杜家堡。 头脑活络的学富放开手脚,在县城最大的东亭菜场,摆摊设点,收购贩卖长鱼、水鸡。 钱赚得锅满盆满的学富,望着长大成人的孩子们,便萌生了盖新房的想法。 在西庄赚再多的钱,不盖房子都如同锦衣夜行。于是,学富把老屋拆了,盖起三层小别墅,十分豪华,富丽堂皇。 这顺风顺水的日子过得既充实又舒坦。 不知不觉,学富快六十了。东亭菜场也扩大重建,增设更多摊位。 学富卖鱼摊位的斜对面,增设了水果摊位。 其中一个摊位专卖东台西瓜。品种有:京欣西瓜,8424,早春红玉,特小凤黄瓤瓜…... 这卖瓜的老板娘四十出头,人长得跟她卖的西瓜一样,水灵灵的,饱楦楦的。嘴巴也似西瓜一样甜蜜蜜的,遇到学富一口一个大哥的叫。 老板娘东海里上官村人。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儿子过,孩子在市一中读书,她便从三仓、弶农贩了西瓜来市里卖。 平日里,学富对她多有照顾,一来二去,两个人竟然暗生情愫,好上了!这把年纪的恋爱,就像老房子着火,没得救。 于是,学富果敢绝决地抛弃了学凤母子,义无反顾地奔向了一望无垠的东海里,扎根于名字好听的上官村。 任劳任怨的学富在上官村种植了百亩西瓜田,短短几年,再次发家致富。在上官村又竖起一幢三层大别墅,更加豪华,金碧辉煌。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学富终于积劳成疾,轰然倒下。撇下他留恋的三间房、美娇娘,心不甘情不愿地合上眼,永远地离他们而去。 他的几个姐姐闻讯赶来,抹着眼泪哭丧:我滴个大兄弟呃!你这一世,忙呃一世,苦呃一世,到头来无儿无女,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啊…… 无儿无女的学富,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学富,操劳一生,辛苦一生。哀乐声中,学富的离去,便有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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