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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头条]萧令安的散文《忽而三年》

 黄石新东西 2022-12-10 发布于湖北

忽而三年

萧令安

2019年12月29日,腊月初四,外孙女好好出生了。家有喜事,我沉浸在喜悦之中。对武汉华南海鲜市场发现新冠病毒的电视报道并不在意。黄石距武汉仅70公里左右,几乎家家都有亲戚朋友在武汉,对武汉的消息了如指掌。武汉人正热热闹闹忙年,黄石人更不会紧张。
过了十来天,亲家公跟我商量给孩子办满月宴。外孙女大年初四的满月,无论是提前几天或退后几天,都是春节最忙的时候,很难订到酒店。他问了不少家,正好有一家小年这天有个宴会厅退订,虽然提前了十天,也赶紧定了下来。女婿老家亲戚比较多。从武汉,鄂州,黄冈各地来了200多人,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宴会厅挤得满满的。我家只请了几家至亲。最远的是小妹,提前两天开车,带着外甥旦旦从佛山回来了。才出生20天的外孙女好好从月子中心抱了出来,在大红的襁褓里睁着无邪的眼睛,任亲友们抱来抱去,夸奖称赞,亲友们做着各种天真的表情,试图逗她一笑。
我新晋外公,自然喝得酩酊大醉,尽兴而归。
才过一天,2月我19日,武汉疫情的消息开始露出水面,微信朋友圈里疯狂流传着各种图片和视频,风声渐传渐紧。我一贯心大,只看官方新闻,对小道消息一笑了之。
这天吃了早餐,我带小妹去月子中心,忽然发现一夜之间,满街的人都戴起了口罩,把口鼻掩得严严实实的。我也跟风,在楼下的药店买了10个口罩。看完女儿回来,还没到家。女儿来电话叫我们明天不用去看她了,月子中心刚刚通知,她们明天全部都要提前出院,医院要把月子中心腾空,改为隔离病房。鈊里一格登,难道小道消是真的?赶紧又去药店买些口罩。酒精、消毒水和洗手液。药店门口已经排成了长队,上午2块钱一个的口罩已经涨到5块了。
回到家里,小妹举着手机神色不安地说:不得了,说是会人传人了。昨天天满月宴后小妹去了大冶同学聚会,其中有一个女学生是两天前从武汉回来的。小妹急打电话问同学那女孩有没有症状,听同学说她侄女一切正常后,长舒了一口气,又叫我打电话女婿,问问满月宴那天,他家的亲戚朋友中有没有武汉回来的。我一听也急了,前天那么多宾客当中若有一个感染者,后果不堪设想。女婿的电话占线,不一会回话过来。我把担心告诉他,他说与武汉相关的亲戚打了一轮电话了,都没问题,请我放心。我心里余悸不已。早知道这样,满月宴就不办了。

又度过了忐忑的一天,20日钟南山院士接受新闻采访说,是肯定存在人传人的现象。一语定论,坐实了小道消息。钟南山建议人们不要去武汉,武汉的人也不要出来。打电话女儿,昨天回来,家里一切都安排好了,心里稍安。
21日,腊月廿七,武汉取消所有的公开活动。22日,腊月廿八,武汉出城的各高速收费站堵车视频雪片一样在手机屏幕上飞来飞去。各种消息表明,武汉随时可能宣布封城。
小妹着急问我:武汉如果封城,黄石会不会封?我说不会吧。其实心里想,黄石每天那么多人进出武汉,如果武汉封城了,黄石肯定也会封的。小妹担心如果封城了,旦旦怎么回去上学?阿秀劝慰说,我们过几天就去广西了,广西没有疫情,很安全,我们去广西过完年,从广西去广东,不会影响旦旦上学的。阿秀是广西融水人,我父母早故,她父母健在,小女儿跟着阿公阿婆在融水读书。我们每年都去融水陪老人孩子过春节。今年外孙女出生的第一个春节,黄石的习俗,大年初一女儿女婿要带外孙女来拜年,我要打发一个大红包,祝福她平平安安,快快长大。计划初二再回融水。阿秀叫我再去药店再买100个口罩备用。普通口罩已经10块一个了,N95涨到了20元。
23日零时,湖北防控中心发布1号通令,次日10点整关闭离汉通道。传说中的武汉封城终于开始了。
黄石大道除了偶尔一辆公交车和呼啸而过警车、救护车外,已经没有其它的车辆通行了,变得空旷宽阔起来。只有超市和药店还有人戴着口罩,露出惊惶的目光进进出出,
往年这时候,小区认识不认识的人见了面,会笑盈盈道一声过年好。今天似乎都忘记了这是在过年。大家一边捏着喉咙,控制着呼吸,恐怕自己不小心咳出声来被人误会,一边睁着圆圆的眼睛,打量对面被口罩捂着脸经过的人,探察对方是否有感染发热的迹象,听到别人喉咙发出稍大一点声音,以为要咳嗽了,敢紧躲避瘟神一样逃开。尽量不与他人同乘一趟电梯,用纸巾包着手指按键。万一与人同梯,也要背对着背,唯恐沾染了对方的气息。回家时把外衣脱在门外,用酒精消毒水把手洗了又洗。
我告诉家人,出门一定要多加件衣服,一定不要让自己感冒咳嗽,更不能发烧。
又熬过了艰难的一天,年三十了。夹在武汉和黄石中间的鄂州、黄冈两地宣布封城。上午十点,黄石公共交通停运,只出不进,处于半封城状态。看着小妹焦虑的样子,我说我们要不下午就走?小妹犹豫地看着我们,阿秀说还是在家过了三十儿晚吧,叫闺女女婿明天带孩子早点过来。小妹点头说好。大年夜,我就着饺子喝了二两酒,然后站在阳台看黄石的街景,大街两边高楼林立,万家灯火,楼下空荡荡的,几只塑料袋和树叶被突起的北风呼叫着刮起,在楼宇间上下翻飞。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暖冬,气温骤降,细雨淅淅沥沥,像极了老天的眼泪。

到了零时,已是大年初一了。黄石禁鞭多年,每年这个点,我站在阳台上,隔江倾听散花镇传来雷动的炮声,欣赏那飞天的烟花,感受新年的礼赞。今年散花的炮声更加密集,烟花也比往年更加绚丽,像是要用这人间的烟火,把疫情驱赶干净。我却没有心情站到阳台上去。我催他们早点去睡,自己坐在电暖器前守岁。眼里看着没油没盐的电视节目,心里空空的不知想些什么。刚过五点,妻和小妹一脸的倦容,穿戴整齐出来了。
吃了早餐,天渐大亮,小妹指着黄石长江大桥说:你们看,昨天还有人步行从江北过来,今天已经没有了,看来进城的人行通道已经封了。说完睁着眼睛看着她嫂,两人会意后一起把目光投向我。我一时拿不定主意,阿秀说打电话吧。我点头拨通了女儿电话,女儿说好好睡得正香,九点钟不一定能起来。我把看到的情况分析女儿听了说,看情势黄石封城在即,晚了只怕我们要封在城里走不了了。而且特殊时期,孩子太小,叫他们不要来了。并给她开了一句玩笑:红包回来再给。女儿说那你们一路顺风。通话期间,姑嫂两个早把六七个行李箱推到了门口,旦旦也被叫了起来揉着睡眠不足的眼睛。小妹说赶紧洗洗,带点东西车上吃。我上楼搬第二趟行李时,阿秀已经闭好了门窗,拉上了窗帘,关了水电闸阀。
电梯门一开,阿秀被浓浓的消毒水刺激得打了几个喷嚏,一个准备一起下楼的邻居快速退了几步,捂住口罩摆摆手,让我们先下。
小妹几乎是在第四声车门关上的同时,一脚油门,汽车轰的一声向高速路口急驰而去。收费站内,停着十几部救护车和警车正冒着尾气,警察和防疫人员严阵以待,如临大敌,对进城车、人逐个测温检查。还好,出城的车辆尚没限制,稀稀落落的几辆小车如几只刚刚脱离猎人的兔子,惊惶地逃窜。上午八点左右,我们驶离了黄石收费站,小妹终于松开了紧绷的脸孔,长叹一声说:唉,今天才发现,武黄高速公路真宽。
差不多十一点,我们到了两湖分界的羊楼司收费站,湖南的防疫人员用水马把出口分成几股车道,湖北的车辆单独引导进入一边进行检查。小妹的神情又紧张起来说,完了,要封在湖南了。扶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地抖动,不甘地把车一点一点慢慢地挪了过去,一个检查人员看了一眼车牌,挥手叫道,快走快走。小妹小心地驶离了防疫人员,关上车窗后,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我都忘了我是广州的车牌。正说着,手机滴滴地响了起来,打开来看,十几条未读信息:上午十点整,黄石封城了。
驶入湖南境内,高速公路上方横着的一块巨大界牌上“欢迎您再来湖北”六个大字一闪而过,我们顿时沉默起来。这条路我开车经过了无数次,每次看到这块界牌,它只是一块省际的界线而已。今天我的心好像心被剖成了两半,一半留在了黄石,一半飘浮在空中。

三人交替着开车,一路无语,下午五点左右,到了湖南的道县,道路开始结冰,换我开车。睡了一路的旦旦突然叫了起来:快看快看,好美呀!大家一齐看向窗外,高速公路中间的隔离带和两旁山体上的杂树灌木银装素裹,粉雕玉琢,沿线树上团团簇簇结着晶莹剔透的的冰花,有的沉甸甸,有的蓬松松,有的像白色的果实,有的如刺向天空的银刃,有像白色的梅花傲立枝头,有如白衣少女在风中起舞。我们进入了一个冰清玉洁的雾凇世界。三个大叫:停车停车。我减慢了车速,把车停在临时停车位上,打开双闪,空旷的高速公路上不时有几辆汽车刷刷地从车旁掠过。三人尖叫着下了车,对着树挂一阵狂拍,又变换姿式摆拍了许久。我点了支烟,看着眼前的美景,顿时神清气爽。旦旦说大舅,你污染了纯洁清新的空气。大家一时忘情,我的家乡已在千里之外,妻子的家乡就在前方不远,那里有旦旦的好朋友正在翘首等着他的到来。
离开了湖南地界,进入了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境内,我们在三江服务区加油休息。好奇这里没有防疫检查,没有警察警车,也没人戴口罩,没有一丝疫情防控的迹象。距目的地还有一个半小时车程。马上到家了。阿秀兴奋地说着,说完接着又担忧起来:不知道融水有没有防控检查,如果知道我们是湖北来的,会不会要我们隔离?说得小妹脸色一变:那怎么办?旦旦接过去说:你们忘了,我们是广东车牌,如果警察问起来,我说我们是从广东来的。他舅妈调侃他:你会说广东话吗?旦旦操着夹生的粤语童声童气道:我系广东仔啦。说完自己抓着头不好意思笑起来。
妻子的担心是多余的。晚上八点多钟,我们缓缓驶进了苗族牌楼建筑风格的融水收费站,附近的寨子里灯火闪烁,㶷丽的礼花映衬在天空上,耳边接连不断地传来噼噼啪啪炮竹声,就像好客苗家人在拍手迎宾。早上还在疫情肆虐的湖北,半天时间,我们横穿湖南全境,来到了广西大山深处的融水苗族自治县。回望家乡,去年的今天,辛劳了一年的人们个个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带着家人走在张灯结彩的大街上,去花花绿绿的商场休闲购物,穿梭于街头巷尾,遍尝美食。然后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看一场电影。孩子们穿着新衣服,跟着大人去亲戚家里拜年,接受长辈新年的祝福,伸着双手接过长辈给的红包,咧着嘴开心地说着谢谢。家家宾客盈门,迎来送往,个个肚满肠肥,酒意蹒跚。而今被迫困在楼栋里,一家人站在阳台或窗前,看着沉寂清冷的大街,街灯顾影,听着北风怒号,冷雨敲窗……。我心里祈愿着武汉安好,黄石安好,湖北安好。

妻姐和挑担带着女儿可可一大早就过来了。舅兄本来要约几个能喝高度酒的亲朋来作陪,妻子说我们从湖北回来的,还是别让人家不安了。最高兴是旦旦和可可两个,一见面就上楼,端起平板电脑联机对战起来,叽哩哇拉地说大人听不懂的名词。我和舅兄挑担三人酒量不相上下,喝得酒酣耳热,旗鼓想当。老丈人乘机多喝了几口,被两个女儿连说带笑夺了酒杯。
往年要去亲友家拜年,今年就不去了。挑担和我相约去城外爬山醒酒,打开大门,防疫宣传车的高音喇叭尖锐的声音好像是从湖北跟着我们,追到了这里。一夜之间,广西加强了疫情防控的力度。城外的路口挂起了封村封寨的牌子:非本村人员严禁进入。有的写道:擅入此寨,后果自负。后面用红色画着大大的惊叹号!融水号称百节之乡,民族风情浓厚,寨子里有很多传统节目表演。挑担本来想带我去附近村寨走走,看见一个比一个写得严厉的封路牌子,村口冷冷清清,人迹不见,不敢擅入。走了半天,才见一对母女对面过来,小女孩不识口罩为何物,看着两人用白布捂住了脸部,只露出咕碌碌的眼睛,对母亲说:阿妈,来了两个坏人。
回到家里,小妹不安地对我说:秀姐发烧了。我一哆嗦,急忙上楼,阿秀额头有些烫手,估计有三十八九度。刚说我去买药,转身想到感冒退烧的药品已经禁止出售了。小妹顿时也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联想到我们刚从“疫区”过来,心中惴惴,自己关在房间自我隔离。而我一点不适的症状没有,难道真的是喝酒能够避疫?我分析是她俩这些天心中害怕,太过紧张,一出“疫区”,精神甫一松懈,又在道县从暖气车内出来看雾凇、摆拍,受凉感冒了。但万事都有例外,如果真的感染了,那我们不仅是全家的罪人,也是整个融水县人民的罪人了。心里七上八,半夜醒来发现床单湿了一片,阿秀出了一身大汗,高烧略退,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下来,证明的确是感冒发烧。阿秀自己还不放心,不让岳父岳母、妻姐和小女儿进房探视,只让我给她端饭送水。她还担心如果被人发现从湖北回来,还有发热症状,会连累全家人带走隔离。妻姐豁达地说,如果真的感染了,那全家人已经中招了,一起隔离就是了。小妹惶恐地说,我们回佛山吧。说完与佛山东平社区联系,社区不知道我们有湖北的经历,同意我们返粤。跟家里人一说,连夜启程出发。为了防止在高速出口查出发热症状被截,阿秀准备了一个冰袋,准备测温前塞进怀里。快到高速路口,她拿出腋下的体温针一看,36、8度,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了,不禁开心地笑了起来。虽然排除了“感染”,决定不返回去了,把消息告诉了妻姐,请家里放心。
融水距佛山600多点公里,逢年过节,这条路线必堵无疑。这次过了柳州,驶入梧柳高速,车辆渐渐稀少,不到5小时就到了广东省界。阿秀和小妹看到前面防疫人员身着护服,戴着防护头套严阵以待,两人惊魂未定,又着急起来。防控人员测了我们的体温,登记了身份证和目的地后,很快放行了。回到了小妹家的小区门口,社区和物业的防控人员又是一番测温、询问和登记。小妹把行程如实报告,一听我们有湖北的行程,社区的防疫人员告知我们必须进行14天的居家隔离,不用担心生活问题,每天有人免费送菜到户。
隔离结束后,小妹家双开门大冰箱被塞得满满的,整整吃了一个月。

那些天,我们每天关注着湖北的疫情变化,看到全国那么多援鄂医护人员和逆行的志愿者们不顾个人安危,纷纷投身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我后悔当初选择了离开。隔离一结束,我开始多方打听返鄂的渠道,在网上搜索那些逆行者们是如何在交通停运的情况下回到湖北的。看到一个女孩用手机导航骑行几百公里,心里热血沸腾,马上跟阿秀和小妹商量,我也要骑车回黄石去。两姑嫂看看我,以为我发烧说胡话。阿秀给我计算了一番:甘如意骑行300公里用了4天3夜,其中还搭了顺风车。佛山离黄石高速公路1100公里,走二级公路最少1300公里,按每天骑行60公里计算,需要22天,遇到雨雪天气,还得停下来。她说就你这身体,又没经过骑行训练,只怕再打一个折扣,2个月能回家就不错了。小妹接着说:现在封村封路,不要说吃饭,只怕你晚上连桥洞也找不到睡的。说得我无言以对。
3月13日,黄石先于武汉恢复交通,逐步复工复产,滞留外地人员在取得市防控指挥部同意后也可以回去了。我在网上向社区提交了回乡的申请。
武汉没有解封前,12306网站查询不到任何停靠黄石的车次信息。一个铁路的朋友告诉我,可以从广州假道南昌。南昌开往重庆的列车虽然不售湖北境内的车票,但每个站依然会按原来的时间停靠。我可以从南昌买到庐山站的车票,到黄石下车补票。就这样,3月25日,离开家乡整整60天后,在武汉解封的三天前,我终于回到了黄石。
半个月后,我结束了自我隔离,来到了女儿的小区外,隔着欄栅把一个红包塞进了外孙女好好的襁褓,掏了掏她戴着花色口罩的小脸,好好睁开熟睡的眼睛,对我忽闪一笑。

前几天,我网购了一辆儿童平衡车,带好好到江滩公园试骑。她萌萌地说了声谢谢阿公,接过车把,灵巧地跨了上去,又脚蹭地,歪歪斜斜地骑了起来。听着她欢快的笑语,想起她出生的样子,忽而三年过去了。
愿她们这代人年年好景,岁岁平安,天下无疫。

2022-12-9


萧令安,本名肖令安。湖北大冶人,修桥民工,黄石作协会员。在《长江丛刊》《福州日报》《黄石日报》等报刊发过散文,在《新东西》《黄石文学》等微刊发过诗歌与小说。散文曾获《福州日报》征文三等奖。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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