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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作家】张镇辉:末 路

 中州作家文刊 2022-12-10 发布于河南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1006】  


江西浮梁       张镇辉
 


十五年监禁生活,简文博受够了,在踏出监狱的那一刻,他心里有着无尽的感慨,终于自由了。

从监狱出来,是一个小镇,因为产煤,这个镇总笼在一层灰蒙蒙的煤烟里。远远望去,深秋蔚蓝的天空、明丽的日光,却都像罩了一层薄纱似的模糊不清。街边的摊点门店也灰扑扑的一片。简文博伫立街头,却异常新鲜,他好久没有这样自由地置身于这个世界了。街上看他的人,眼光都有些异样,简文博有些不自在。


此时的简文博,五十好几,面色晄白、目光迟滞,尤其那不合时宜的一头寸发,别人一眼就能瞧出他是刚出狱的囚犯。他一手提了一袋换洗的衣服,一手用网袋兜了一摞书,先前高大的身胚,现在人整个地矬了下去,这与他十五年前判若两人。之前在位时,他腰杆挺直、目光倨傲、气势压人。十五年铁窗,压垮了他的傲气,由此他也看了不少书,似乎明白了不少道理。不过,再怎么明白,他也不可能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

老子说得好“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简文博如日中天时,没能领悟老子的这番教诲。


简文博不愿再想过去,现在只想马上与自己的亲人见面。他还想象着,走出监狱的大门,夫人和儿子早在那等着他。不过现实很残酷,这一切没有出现。其实,他现在的夫人已经与他离心离德了。儿子更恨他,不愿与他见面。

那时,夫人殷梅,在一家国有企业上行政班,每天只需应个卯就行,所以就开了一家会所。简文博非常支持,来会所消费的多半是简文博路上的人,三教九流都有,生意是做得红红火火。那时两人都忙,没时间来管孩子,把儿子送进了一所贵族学校,从小学到中学全程封闭式住校管理。夫妻两人有的是钱,供养一个孩子,可谓要什么、有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来。多惬意的家庭!

可天有不测风云,十五年前,简文博被人举报,他闻到风声后,未雨绸缪,与夫人订立了攻守同盟,办了假离婚,把部分钱款存入了夫人账户,同时把当时住的一栋豪华别墅也直接过户到了夫人个人名下。与此同时,简文博则把地产商赠送的另一套商品房留给了自己,还有另外一部分钱款则藏到了乡下的祖屋里。父亲多次警告过他,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的。可简文博哪里听得进去。

简文博与夫人假戏真做,一人住在那套地产商赠送的房子里,平日里很少去夫人处。只有节假日,以看望儿子为由,一家人才小聚一番。简文博是个狠人,对别人狠不说,对自己狠起来,也绝不手软。在那段单居的日子里,竟然没有去碰过一个别的女人,他甚至断绝了以前所有跟他有染的女人,而且关系都撇得干干净净。非常时期,他得谨慎,必须做得滴水不漏,让那些告他状、置他于死地的人,找不出任何破绽。与夫人离婚的事,他一副无奈的样子说,全因夫人在会所与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混在一起。他把自己伪装成受害者,全然不顾夫人的名声和感受。


大概有半年时间,简文博都是这样度过的。虽然形势于他越来越不利,但他坐在这个县交通局局长这个位置上,仍谈笑风生。别人都以为他有后台,看来是个不倒翁。所以人前人后,人们照样对他敬畏三分。然而,就在一次局办公会议上,他突然被纪检监察的人带走了。竟然是毫无先兆地就这样被带走了,甚至连开会时放在手边的手机,都没来得及拿。他认为只要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打死也不招,就能渡过这一劫。谁知双规(那时叫双规)的日子,是那样难熬,有时他简直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终于有一天,他实在扛不住了,声泪俱下地坦白了所有问题。在办案人员抽丝剥茧、巧施连环计下,他居然乱了分寸,把放在夫人名下的财产也和盘托出了。这样,他所有的不义之财,没收的没收、查封的查封。他夫人面对办案人员,还曾一口咬定这些钱是她开会所的正当收入,与简文博毫无关系。谁知简文博自己一撸到底,翻了个底朝天。夫人知道简文博露了底,为洗脱包庇的嫌疑,很快主动地将那些不义之财如数上交。

那栋别墅查封后,简文博夫妇虽然还有一套福利房,但已非常老旧。殷梅一个人不愿去老宿舍,就在会所里挪了个套间,儿子偶尔回来,也能将就。简文博进去后,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很少来会所光顾了。八项规定出台后,会所的生意更像雪崩般垮了下来。殷梅苦撑了几年,便关了门,才不得不把家搬到原来九十年代的福利分房。从宽敞的豪华别墅,再回到这种鸽子笼般老旧的宿舍,就像从皇宫一下掉进了窝棚,那种感受令人悲从心来。特别是儿子从学校回来,看到这样的落差,几次咆哮,说他再也不愿进这个家门。

至于简文博得了别人多少好处,殷梅并不十分清楚,她只一心扑在会所上,唯一清楚的就是那栋别墅。那时,简文博在交通局任局长,一天中午,殷梅正在家,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敲开了她的门。像这样不请自来的敲门者,自简文博当上局长后,是家常便饭,于是殷梅也习惯了,便开门把他迎了进来。商人模样的人一进门,便问简文博在不在家。殷梅说,简文博中午一般不回来。商人模样的人便顺手在包里掏出了一串钥匙,说是简文博一个朋友的,叫他把这串别墅的钥匙放简文博这里。殷梅没多想,就收了。简文博回来,殷梅就把这串钥匙交给了简文博,说,这是一个商人转交给你朋友的。简文博把钥匙拿在手里,得意地笑了笑,说:“什么朋友的,这就是我们自己的!”

除了这栋别墅,简文博猎取的不义之财,多半都是他背着殷梅收的,他好个人挥霍,在外豪赌、寻花问柳。简文博是个非常细心的人。凡在家里,除了上级、单位同事和正常朋友往来,其它来电一律掐掉。微信一聊完立即删除。简文博还给他的那些女人立规矩,一不要随便给他打电话;二不要在外以他名义出风头;三不许参和他家的私事;四好合好散。可见简文博玩女人是很有章法的。

简文博这些烂事,是随着他的案情一步步深入,一件件丑陋的事,在社会上渐次被抖露出来,殷梅才如梦方醒。此时,殷梅想着丈夫竟背着她在外养了多名情人,一时恨起,发誓不再管他。

然而,殷梅心软,听说简文博在双规期间,人瘦得几乎变了样,进了监狱还要干体力活。在简文博刚入狱那几年,殷梅来探视过几次,给他送来食物、书籍等御寒衣物。但随着生活渐入困境,儿子的前途堪忧,殷梅的内心开始变化,对简文博的恨日益加剧,后来探视的次数渐少。最后一次来探视,是为了儿子上学的事,两人还发生了抵牾,说他不仅害了她,还害了孩子。冷冷冰冰的面容,犀利的语言,直戳得简文博脊梁骨发凉。简文博就知道夫人的心变了。此后,儿子来探过监,阴沉着脸,隔着厚厚的玻璃挡板,拿着话筒,半天也没挤出几句话。简文博在里边,百感交集,一个劲唤着儿子的名字,叫他好好读书,听妈的话。可儿子无动于衷,最后干巴巴地丢下几句话,头一扭就走了。简文博泥塑一般立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儿子离他而去。


此后的日子只有年迈的父亲来探过一次监。那是三年前的冬天,快过年的时候,父亲从百多公里外,冒着严寒,坐大巴来看他,手里提了一只烧鸡和母亲亲手做的酒糟鱼,这是简文博小时最爱吃的。另外,父亲还带了一本老子的《道德经》,认为儿子有必要多看看这样的书。

当时,父亲突然出现在监狱的会面室,让简文博心里一震,隔着厚厚的玻璃挡板,他明显感觉到父亲苍老了许多,嘴皮子比以前哆嗦得更厉害了。简文博流下了眼泪。父亲放下手里的拐杖,颤颤巍巍地坐下来,拿着话筒,语重心长,叫他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并说这次特地给他带来了老子的书,嘱咐他细细品读,以明白其中的道理。此时的简文博,看着苍老的父亲,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记得他刚提副局长的时候,父亲就说过,做官不一定是件好事情,你要守得住清贫,这官还当得;你要是守不住清贫,这官就是催命符。父亲是乡村小学教员,一副老学究的样子,三国、左传、吕氏春秋都看过。他知道伴君如伴虎,高处不胜寒这些浅显的道理。

简文博万万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成了他与父亲的最后一面。第二年春,他就接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父亲是觉得自己来日不多,苦撑着身子来监狱与儿子见最后一面的。简文博想此在号子里哭得死去活来,竟从架子床上摔下来,跌伤了一只脚。他可是父亲一生寄予了最大希望的独生子啊!半年后,母亲的噩耗又传来。据说母亲在父亲去世后,一个人孤苦伶仃,每天以泪洗面,终于心脏病复发,在一个晚上突然停止了心跳。被邻居发现已经一个礼拜了。此时,母亲的尸体已经腐烂,并多处被老鼠撕咬过,其状不堪入目。母亲的死,对简文博的打击更大。母亲除了冠心病,身体没别的毛病。当年母亲很想简文博带她去市医院做次全面检查,然后做个支架,可简文博沉醉在花天酒地里,早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一推再推,结果等他有心来如母亲的愿时,他却被双规了。

两位老人过时,村里人也没谁知道他已离婚的夫人在哪里,他的儿子更是无人知晓。父母的丧事便由村里主事的人连同他父母的远房亲戚草草地完了事,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简文博用他的贪婪编制了一幕人间悲剧,让这对老人在孤独与绝望中死去。

简文博立在秋风扫落叶的街面上,像一头丛林中失孤的鹿,有点不知所措。他环顾了四周一下,便一头扎进了一家小吃店。他需要吃点东西,以备两个时辰的路程上不至于饥肠辘辘。他胡乱地吃了一碗面条,便搭上了一辆开往县城的中巴。


矿区的路,坑坑洼洼,车子颠簸得厉害,简文博靠着车窗,一路思绪万千。

一九八六年,简文博从西南交通大学毕业,有幸赶到了大学生毕业分配制度的末班车,被分配到县公路局,他很高兴、也很得意。谁知公路局这位领导是个泥腿子出生的干部,打心眼里瞧不起读书人。一看他简历,对他说,你先到下面去锻炼几年。于是他来到一个养路段一沉就是五六年,他很憋屈。简文博是个精明人,几年摸爬滚打,终于悟出个道理,不就是家里没背景,朝里没人嘛!他得想办法在人生道路上辟出一条捷径来,那就是不断地表现自己,然后想办法去接近领导。他曾经看过戴尔·卡耐基英文版的《人性的弱点》,知道如何了解“鱼”的需求,又知道如何被人喜欢的诀窍。他一边兢兢业业干工作,一边研究领导的喜好。他先跟养路段的段长搞好关系,上面每次来人,段长都叫他作陪。他总能恰到好处地把上面来的人陪高兴了、陪满意了。不久,老段长退休他顶上去了。干了几年,便调到了局里,不几年就提了副局长,可谓平步青云。后来公路局从市管划分到县管,他就从公路局调到县交通局任了一把手。


县交通局一把手是个肥缺,人人都想往里钻。简文博有他的优势,他的学历和工作经验,让他获得了这一位置。但到了这个部门,诱惑太多,一些揣着需求的人,趋之若鹜,总是把他的办公室都挤满了。有揽项目的、有跑路运的、有跑水运的;请吃的、送礼的、约玩的,不一而足。简文博的私欲开始膨胀。

县直部门,局长是一把手,简文博开始把权力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心。他弄权很有一套,在党委书记面前阳一套、阴一套,因为组织部来考察干部,党委书记的话很重要。他总对书记说,虽然部门是我负责,但您是把握大政方针的,很多事情还需要党委把关呢!背后却把党委书记架空起来,只要是行政职能的事,他都一个人说了算。但党委书记个人的要求,他尽管满足。对副职,简文博一半拉拢、一半打压。很多事只跟亲信商量,不经开会,他就做了决定。然后在他的办公室里,把发福的身子沉在靠背椅里,发号施令、颐指气使。在他眼里除了亲信,其余的副职就是个跑腿的。开会时,副职要提点意见,他是不大高兴的。他总说,要民主,更要集中呢!如若有人论死理,他会立刻沉下脸来,说,这个单位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后来,副职只好闭嘴,开会就听他一个人说。

九十年代初,项目建设,公开招标还在试行阶段,大多时候以议标的形式发包。在航运码头建设项目上,他一句话,就直接给了恒达公司的好友夏商利,收受贿赂五十多万元;零一年,在县一等公路的改扩建项目上,虽走了招标程序,但他通过暗示、恐吓,对其他来竞标的客户说,你们资历、技术、实力与中浩公司不在一个层级上,使得这些竞标者望而却步,招标最终流于一种形式。他跟中浩公司的经理唱了一曲双簧,中浩公司轻易拿到了这个项目,简文博由此收受贿赂一百多万元。此后这些人,与他称兄道弟,请吃玩女人,来者不拒。一次,他竟然开车到项目部,对他所谓的好友说,我要睡你们项目部最漂亮的女人。这位好友没办法,在外面请了个酒吧女,说是他们项目部一个管后勤的部门经理。这女人当晚陪酒又陪睡。简文博才心满意足。这时,简文博还没敢养情人,只在外面乱撒野食。

零四年,县交通局要重新建办公楼,一位房地产商找到简文博说,如果肯把原先规划的一处准备用来建长途汽车站的一块地转让给他,他来做这栋办公楼只收取成本费,并说一切事宜,不须简文博操心,只要在转让合同上签字就行。这块备用地原在城郊,大概有三四十来亩,现在城市扩大了,在临地块的边上建了人工湖,成了黄金地段。这里山水相映,环境清幽,开发商准备在此建一个富人区,清一色的欧式别墅。简文博知道这位开发商神通广大,这说明他已跟县里某重要领导探了口风,既然上面领导都被他打通了关节,我简文博何苦做这等恶人。于是简文博说,这不成问题,至于新建办公楼我们有的是钱,就看你如何做了。开发商心领神会,在拿到办公楼的建设权后,随即给他购买了一套商品房。此后,开发商拿到了那块地盘,在富人区建成后,又赠送了一栋别墅给简文博。这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不请自来敲他家门的那位商人。有了单独的房子,简文博开始养情人,并不断地换口味。简文博可以说完全丧失了一名党员领导干部的形象,肆无忌惮地在邪路上一路狂奔。


中巴已从矿区道路驶向高速路,又从高速路拐下县道,一路,简文博可谓五味杂陈。快到家时,他竟然不知去往哪里。是先到那套福利房,还是到夫人上班的公司里。据说夫人已不在那套福利房,而是长时间待在公司的一套公寓楼里,只有儿子回来时,她才回到那套福利房。简文博下车后,思考再三,还是先到旧的福利房去看看。一走进老宿舍区,简文博的眉头就开始皱起来。他没想到之前曾住过的地方,现在是如此的肮脏破烂。两栋宿舍楼,墙面都已斑驳得厉害,就像人得了牛皮癣一样,没一块好肉;所有厨房靠油烟的窗台下都挂满了黑乎乎的油腻子,一条条的像泪痕一样。周围随处是垃圾。再一走进狭窄的楼道,则是堆满了杂物,楼梯台阶上纸屑、痰渍、果皮随处可见,散发一股怪味。这跟他后来住的豪华别墅区,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文博一看这环境,不寒而栗。倘若余生不发生奇迹,他就要在这样的环境里终其一生了。


福利房大多易主,住的都是贫苦人或老人。这其中有乡下来城里打工租住的,也有买下来长期居住的。因为没有物业,脏乱差是自然的了。两栋宿舍楼全是四层,简文博的福利房在一栋一单元三楼。来到自家门口,简文博敲了敲锈迹斑斑的防盗门,门内没反应,看来儿子和夫人真的不在家,他只得下楼来,再去夫人的公司。这时已是午饭时间。

现在,简文博的夫人殷梅正与公司老板嵇敏钟打得火热。据说嵇敏钟的夫人在一年前突然暴病而亡。其实,殷梅能进这家公司,就是当年嵇敏钟帮忙的。简文博当年大学毕业回来只是段里的一名职工,家又在农村,想在城里找个如意的爱人也不容易。殷梅虽没有正式工作,但毕竟是城里人,有文化又长得好。简文博就选择了她。后来简文博调到公路局当了副局长,在一次饭桌上认识了嵇敏钟,两人非常投缘,后来成了哥们。嵇敏钟就给简文博出主意,叫简文博给夫人买个国营编制,就可进他公司。简文博就照办了,殷梅就进了这家公司。嵇敏钟对殷梅一向有好感,只迫于简文博当时是大红人,不敢造次。简文博入狱后,嵇敏钟没少关心殷梅。在会所关门后,儿子在贵族学校的高昂费用成了殷梅的沉重负担,儿子也因父亲入狱给家庭带来的变故,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贵族学校是实行淘汰制的,儿子因为几次考试不合格,被学校淘汰,回来又找不到好的学校,殷梅是到处找人。人在落难时,往往墙倒众人推。殷梅找过几个学校,其中有一个班主任还是当年中学时的同学,一听是简文博的公子,而且是被贵族学校淘汰的学生,立马严词拒绝。殷梅再三请求,就差没下跪,这位曾经的同学,仍是没松半句口。殷梅含着泪回来,一踏进公司大门,就被嵇敏钟看见了。嵇敏钟见后,怜香惜玉,称这件事包在他身上。果不出所然,一周后,她儿子被安排到了一所学校。同时在公司内,嵇敏钟还给殷梅换了一份薪资不低的差事。


简文博来到夫人上班的公司,打听了好久,才找到殷梅的住处。这是公司一套闲置的公寓楼,原来是用来招待客户的,后来重新做了招待所,就空在这里了。公寓楼三层。嵇敏钟在二楼的东边选择了其中一套,叫人打扫后,就让殷梅住了进去。一个阳台、一个卫生间、一个相通的大小套间。里边是卧室,外面可以做客厅。这样一个僻静之处,嵇敏钟想和殷梅独处,实在是方便不过了。嵇敏钟当时只是想和殷梅玩玩而已,现在夫人死了,自己也已不年轻,几年就要退休了,再说殷梅这人可靠,晚年有个这样的伴,也算不错。于是,他已正式向殷梅表白过。不过,殷梅没有马上答应,说等简文博出来再说。

简文博来到公寓楼走进一看,非同一般,想必这是嵇敏钟给殷梅的特惠。简文博知道嵇敏钟的底细,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自己的夫人不投怀送抱,嵇敏钟有这么好吗?

简文博进入殷梅的住处,殷梅已吃过午饭在卧室里休息。简文博的到来,殷梅在意料之中,她知道简文博今天出狱。两人还是多年前探监时见过面,想必已有四五年时间。四五年时间,简文博在殷梅眼里变老了、变干瘪了;而殷梅在简文博眼里反倒变得年轻滋润了。殷梅此时接近五十,却保养得非常好,脸上的皮肤仍如先前一样细滑如脂,只是眼角处添了一丝鱼尾纹;一款时新的白底青花旗袍,裹在她曲线分明、又略显丰腴的身材上别有风韵。这个曾经日夜相处的夫人,此时在简文博看来既熟悉又陌生,久别重逢后的那种冲动,他真想去拥抱一下这十五年都不曾碰过的自己的女人。但他最终克制住了。因为殷梅从他进门起,丝毫没有惊喜的样子,显得非常的平静,就像一个从未有过交往的人出现在她面前一样。这让简文博心里不是滋味。

简文博放下手里的东西,颓然地落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他目视着眼前的夫人,有种莫名的失落。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口。他没想到假离婚,竟使他两人真的有了隔河千里远的疏离感。但在他的潜意识里,殷梅仍是他的夫人,她的住处就是他的领地,他开始站起来像寻找什么。殷梅这时,才问他吃了午饭没有。简文博毫不掩饰,说没吃。殷梅说,我带你到公司食堂去,看看还有没有饭菜。


殷梅一个人,也从未开过伙食,每天在公司食堂就餐。不过,嵇敏钟会不时地带她出去吃,让她拣最喜欢的菜、最喜欢的红酒。吃饱喝足后,两人回到公寓自然少不了一番男女之情。特别是嵇敏钟夫人过后,两人更是无所顾忌了。殷梅之所以喜欢嵇敏钟,不光是他给予了很多帮助,而是嵇敏钟比较专情,不会像简文博那样见一个爱一个。自嵇敏钟和她好上,除了他自己的夫人,殷梅没再看他有别的女人。而且嵇敏钟是个暖男,处处会体贴人,总在她最困难或寂寞时,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

殷梅带着简文博去食堂吃饭,尽管简文博想靠近她,但殷梅却刻意保留了两人的距离,远远地把简文博甩在后面,好像简文博身上有她不能接受的东西。简文博远远地跟在殷梅身后,既像个路人,又像个要饭的乞丐,心里说不出的味道。来到食堂,食堂早已收拾停当,不过饭菜倒还有剩余。殷梅给简文博打了饭菜,像例行公务一样,把饭菜端到简文博面前,只说声你慢慢吃,我这就回公寓休息了。十五年后第一次回来,夫人竟丝毫不愿多陪自己一会儿,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想跟自己说,这让饱受孤独和失去过自由的简文博简直不能忍受。他真想一气之下,夺门而去。可他最终还是冷静下来,毕竟他已很饿了。

简文博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么一个偌大的食堂里吃着,食堂工作人员都盯着他看,以为殷梅是在施舍一个流浪汉。殷梅一走,工作人员就催促简文博赶快吃,他们好中午休息。这要在当年,简文博会为了一餐饭,落得个如此清冷尴尬的境地。不说残羹剩饭没人陪,还遭人厌弃。简文博非常不满,偏要了一瓶半斤的老白干,慢悠悠地喝起来,他要借酒浇愁。从出狱到现在,他有种无端的丧气和不满。本来,他想,这十五年来,殷梅无论对他怎样,他都可原谅,只要他回来,殷梅仍如之前那样对他好,即使她与嵇敏钟有染,他都可一笔勾销。然而,殷梅的表现让他失望了。

简文博在一顿细嚼慢咽后,终于吃完,把碗盘一推,就出了食堂。


简文博再次回到殷梅的住处,他希望殷梅能静下心来陪他一会儿,因为他有很多话要跟殷梅说。自己的、儿子的、现在的、将来的。可殷梅从卧室出来,提了个包,说下午公司里有个会,她得提前到办公室去。简文博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叫道,我刚回来,你就这样对待我吗?

殷梅也忍不住了,说,还要我怎样?难不成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简文博说,我只想看在我们夫妻一场,能在我落难后,你能别这样对待我,好吗?

夫妻一场,亏你说得出口!当年你在外花天酒地,跟无数女人鬼混在一起,竟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你把我当你老婆了吗?殷梅毫不客气地回道。

简文博没了话,他知道殷梅已经恨他了,而且恨得很深。于是他顿了顿,便问起了儿子。殷梅告诉说,儿子大学毕业后,去了省城。他现在恨我,更恨你,他不愿回来。是你一手毁了这个家,毁了儿子的前途!殷梅越说越激动起来。

原来,儿子经嵇敏钟安排到一所学校后,最后也只考了个三本,毕业回来,一直在社会上流荡。嵇敏钟曾想把他安排在自己的公司里,但简文博的儿子不愿接受这种恩赐,决意去了省城。至于在省城做什么,儿子从未向母亲透露过。殷梅要问他,他就说,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管好你自己就是了。儿子在经历家庭变故后,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似乎对谁都有怨恨。在他儿子看来,在这个世界上,到处充满着虚伪与薄情。是啊!简文博当年花天酒地时,曾用多少时间来陪过儿子?他只大把大把地撒钱,满足孩子的需求,就以为尽到了父亲的责任;而夫人只一心扑在会所上,也无暇顾及孩子的冷暖与学习。儿子在贵族学校,远离亲情,在那种驯化动物般的封闭环境里,性格逐渐变得孤僻而冷酷。当父亲身陷囹圄后,母亲又跟嵇敏钟有了那种不明不白的关系。这一切,都让他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过早地看破了尘世间的冷暖与严酷。


世事沧桑,这叫简文博感慨不已。然而世间没有后悔药。他向殷梅要了福利房钥匙,一个人回了那套老宿舍。晚餐,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个大桶的方便面。回到宿舍,用电水壶烧了开水,先把面泡着,然后在狭小的卫生间冲了个澡,把在监狱里带回的衣服换了,便一头砸在已有年头的旧沙发里吃起泡面来。宿舍里,殷梅来住过,一些常用的生活用品都有。豪华别墅在查封前,殷梅已请人搬来了一些小物件,至于那些豪华的家居,这小小的宿舍也没法摆。因此旧宿舍里的沙发等大件用品,仍是二十几年前的老物件,散发着陈旧的气息。

简文博吃完泡面,把身子沉在沙发里,一副霜打了的样子。虽然在监狱里他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有决心克服出狱后所面临的一切问题,然而一回来,面对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他首先被击垮了。儿子疏远了,夫人不认他了,有种无力挽回的痛苦,正在折磨着他。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生活里不能没有殷梅,因为殷梅是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墙上那款老旧的闹钟,发出微弱的滴答声,他很想殷梅会良心发现,看在十多年夫妻的面上,晚上会回来。可殷梅始终没出现。简文博除了在双规期间这样痛苦过、失眠过,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最难眠的一个夜晚。进监狱时,他没有这样痛苦,反而觉得轻松了,因为什么都可以放下了。

开始这栋老宿舍还静静的,想不到后半夜,竟吵闹起来。有摆摊后下半夜回家的,有天没亮一早去菜市场卖菜的。咚咚的脚步声、呱呱的说话声,不时从楼道里传来。那种铁制的防盗门一开一合,更是哐当作响。这里住着的都是底层人,为了生计,不分白天和黑夜。他们用不着温文尔雅,有闲工夫来装着文明人的样子,一切随着性子来。这些声音像闷雷,又像响锣,声声撞击着简文博脆弱的神经。简文博一晚没合眼,他的人生末路,犹如进入了一条漫长的幽暗的隧道,何时才能见到一点微光,他心里竟然一点底都没了。


第二天,作为刑释人员,简文博打起精神,拿着刑满释放证明书,到当地派出所报到,办理重新落户,又到社区帮教部门备了手续。这一路的奔波辗转,靠的都是两条腿。街面上刮着飕飕的冷风,虽然小小县城没有出租车,但摩的比比皆是,可简文博仍不习惯坐这种交通工具。弄不好摩的哥是个认识的人,问这问那,这就有点尴尬。他在冷风中踽踽独行,尽量贴着人少的地方走。为躲避熟人,出门时,还专门戴了一顶鸭舌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说实在的,他现在不愿碰到一个熟人。尽管他戴着鸭舌帽,贴着人少的地方走,仍不时遇到熟人。有的熟人见他来,不屑与他打招呼,便早避开了。也有好事的、或是热情的会上前打声招呼:出来了?这叫简文博心里难受。还有更难听的,走过后说道:这么个贪得无厌的家伙,竟然出来了!这要在当年,谁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再说,为了这点事,需要用腿来跑吗?早车子接送了!世事真如白云苍狗,这种变化叫简文博一路感慨悲凉。

更要命的是,派出所的干警,竟然好像没一个人认识他一样,全都绷着个脸,那严肃的样子,仍然把他当作个罪犯。其实所长是认识他的,其中一个老警员也是认识他的。所长见了他,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下头,就算是老熟人打了招呼,给了他面子,然后一本正经地叫他坐,把在监狱里服刑的情况做个简略地汇报。而那个老警员就坐在简文博对面,目光俨然像审讯犯人一样,丝毫不顾及他原来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简文博规规矩矩地坐着,周身感到一阵寒冷。到了社区,还是社区的干部温暖,问他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社区帮教部门可以尽力帮助。不过,在他出社区时,就听得背后有人议论嘲讽起来,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把好好的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多没意思!


之后的日子,简文博只能在家静候,等着帮教部门想办法,给他重新找到一份工作。从此,他在这个社会上沦为了三等公民,而且终身背负着耻辱,走到哪里,都矮人三分。

简文博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可用的社会资源,他还有不少人脉,可以让他东山再起。当然这个东山再起不是说官复原职,重新过上那种有权有势的生活,而是靠着这种关系可以找到较为体面的事做,并发挥自己的才智,重新获得有尊严的生活。但简文博放弃了,因为他没有勇气再去找那些人,除非那些人愿意主动向他伸出橄榄枝。


简文博在等待工作的日子里,去了一趟乡下。之前热心的左邻右舍,如今见了他,都好像躲瘟疫一样,避得远远的。其实,简文博何尝想见他们,一回来,就到父母的坟山去了。老远看到父母孤零零的坟墓,他的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来到坟前,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树旁的一只乌鸦被他的哭声惊动,拖拽出一串凄厉的叫声,哇哇地向天空飞去。天是阴沉的、山是静默的,坟头几根枯瘦的白茅在寒风中瑟瑟的摇摆着。简文博哭罢,抹去眼泪,哽咽着说,等儿有了钱,会立马把双老的坟墓修好,立一块像样的墓碑,好让双老在地下得以安息。

从乡下回来,进到宿舍,简文博就看到了桌上的一封信。信是殷梅写的。信中写道:

文博:
其实,在你犯事后,我们的缘分就尽了。至于什么原因,你心里清楚。我只是等你回来再作决定,目的是让你在监狱里有个盼头。之前你给我的工资,所剩不多,我都给你,在一个银行卡里边,放在我们房间的床头柜里,密码是你的生日。今后孩子跟谁,由孩子自己决定。以后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殷梅
                           2021年10月23日
简文博看完此信,眼泪扑簌簌地流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只知道自己失去了太多太多。

简文博和其他贪官一样,不仅被没收了全部非法所得,还处以了极重的罚金。虽然有些贪官出来后,生活仍过得有滋有味。但那些人,简文博没法比,因为那些人要么背后有产业;要么转移了大量钱财,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而简文博是全搂了底,又没隐形的产业做支撑,他出来就是个穷光蛋了。


简文博在苦等了个把月后,社区帮教部门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陶瓷厂的坯胎流水线上拣坯。工作强度虽不大,但枯燥乏味,像个机器人。简文博落得如此结局,是很不甘心的,他很想找个称心的工作。之前他在西南交通大学学的是道路与铁道工程,想找个对口的单位谋个差事,但这些单位嫌他老,而且也没什么实际工作经验。简文博从政后,一心弄权谋利,沉迷于声色犬马,也的确忘了他的老本行。


尔后的日子,简文博就在那个呆板的流水线上,心力交瘁地工作着,那动作犹如一台机器。简文博也觉得自己就是一台机器,一日三餐只不过是给这台机器加点油,好让它继续拼命工作。这苟延残喘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那!

只有极珍贵的假日,人们才发现他坐在自家的阳台上,独自地翻着一本书。可多年后的一个午后,人们发现他在阳台上永远睡着了。脑袋仰在椅子上,两眼张开,嘴巴也张开,好像在仰天长叹似的。发现他的是楼上的住户,女人收衣时,一个晾衣架落在他脸上,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于是她喊了几声,还是没反应,她又拿根竹篙捅了他几下,仍没反应。这女的才知道他已经死了。邻居们破门而入,来到他阳台,掐了掐他脸,他真的已经死了。有一本书掉落在他的脚边,一个从林场退休的老者大概知道这本书,捡起来叹道,现在的人还有多少人真正悟懂了老子的道德经哦!
对于简文博的死因,有说他不堪忍受这样的生活,服毒自杀;也有说被仇人谋杀,因为他在职时,曾睡过无数别人的老婆。后来证实是死于脑溢血。死时6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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