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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鲍昌的《风诗名篇新解》

 吴营洲文存 2022-12-11 发布于河北

我读鲍昌的《风诗名篇新解》

吴营洲

鲍昌的《风诗名篇新解》,出版于1982年,我是在古玩市场碰巧淘到的。
这是本“小册子”,薄薄的,仅有218页,也仅仅对“风诗”中的二十四首“名篇”进行了“新解”。
我所感兴趣的,自然是他的“新解”,看看它具体“新”在哪里?
粗粗翻过,感觉他的“新”,首先体现在他对这几首诗题旨的“解读”上,确有诸多有别于他人的新说。有的令人眼前一亮,有的则令人顿生疑惑,或不以为然。再翻,发现他对每首诗的“字、词、句”的理解上,也有诸多有别于他人处。不过在我看来,倒是讲述得十分详细,即前人对某首诗是怎样诠释的,他又是怎样理解的。其实,也唯有如此,才能彰显出他的“新”来。当然,这也是解诗的惯常路数。如果人云亦云,乃或炒些剩饭,那就了无价值可言了。
而我最感兴趣的,当然是他附在每篇“新解”尾端的“新译”。在我看来,唯有他的“新译”,才能体现出他对那首诗的整体把握或理解。在此或可打个不甚恰切的比方:这些“新译”,几近于厨师最终完成的某道菜,并真真切切地呈给了食客(读者)。食客尽可通过对这道菜的观看及品尝,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是否合口味。至于前面对“字、词、句”的注释或解读,则相当于厨师烹饪那道菜的选料及烹制过程。对这一过程,有些食客可能感兴趣,有些食客可能不感兴趣,而那些感兴趣的食客,或感觉味道不对、不适口的食客,自可去查看或追问该厨师具体是怎样选料及烹制的。
好了,闲言少叙,还是细细拜读他的这本“小册子”吧。下面便是他的一些“新解”,以及我的部分“点评”。
他认为《葛覃》:“从诗的内容看,作者是一位少女。她刚从'公宫’里受训结束,正在洗自己的衣服,准备回家同父母团聚。”
——实话实说,他的这一“新解”在今天看来已是几无新意了。现今解读《诗经》的人基本上都认为《葛覃》是首描写女子准备回家探望爹娘的诗,只是在个别细节上有些不同看法。诸如该女子究竟是在“'公宫’里受训结束”时准备回家的,还是在某大户人家“采葛制衣”时想起父母的。但这皆无关宏旨。当然,他所说的“新解”,自是针对《毛诗序》等所认为的此诗是讲“后妃之德”的。我认为他的这一“新解”,很有“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意味,就是把《诗经》从“经”的神坛上拉下来,“让民歌回归民歌”。
他认为《兔罝》:“是以诸侯田猎活动为背景,歌颂诸侯的武士之歌。”
——我认为他的此“新解”无甚新意,传统的说法大致都是如此,或大同小异。而我已故的老师高鹤声先生则认为,《兔罝》是首讽刺诗,讽刺当政者对民众的防范、钳制等。
他认为《汝坟》:“是一首反映出普通人民反战情绪的诗。”对此他解释道:“本诗中的'君子’可能是个普通的庶人。他外出服役去了,因此诗人怀念他,'惄如调饥’。但诗中次章明明写道:'既见君子,不我遐弃’,那就是说,这个外出服役的人跑回来了。为什么跑回来了?书中并未明确交代。但在本诗的卒章中,却透露出一点消息。卒章诗句的语气,既像是诗人本人的,也像是跑回来的'君子’的,表明了出外服役的征人队王室的厌恶,也表明他对战争动乱的反感。”
——实话实说,他的这一“新解”我是碍难认同的。他的相关解释在我看来也太过牵强。我认为《汝坟》是首少女吟诵的情诗。《汝坟》中有句“王室如燬”,其中的“王室”通常被释作了“王之宫室”,“王室如燬”自然就是“王室像大火焚烧一样”了。他也是这样认为的。而流沙河认为,“王室”其实就是“大房子”。流沙河坦言:“迄今为止,本人是第一个把'王室’解为'大房子’的,而'大房子’……就有一个公房,就供他们男女在里面自由。”流沙河的理解确实新颖,不过在我看来,将这个“王室”释作这位热恋少女的“心室”或“心房”,或许更为恰切。
他认为《麟之趾》:“是古人应用于现实生活中的一首婚礼歌曲,或议婚时的贽礼歌曲。”
——这样的“新解”固然不能说错,却也只能说是“一家之言”。而我已故的老师高鹤声先生则认为,《麟之趾》是首讽刺诗,是用反讽的口吻在揶揄那些“贵族子孙”的。
他认为《殷其雷》:“是一首周代普通人民为了抗议沉重劳役压迫而唱出的逃亡之歌。”并称:“诗的情感是沉郁的、悲愤的;诗的倾向是反抗的、叛逆的。这首诗应同《伐檀》《硕鼠》等名篇一样,被列为《诗经》中最有思想性的作品之一。”
——在我看来,若说《殷其雷》是“抗议沉重劳役”的,倒也可以,但若说是“鼓动逃亡”的,似就是作了“甚解”。此诗中并没有这层意思。他将此诗中的“振振君子”译作“男儿齐奋起”,也委实出乎了我的理解。这种解说是我从未听说过的,的确是“新解”。我认为《殷其雷》是首妻子思念丈夫的诗。
他认为《驺虞》:“是一支狩猎歌曲。”并称:“这支歌曲,虽然可能被奴隶主采用为田猎、射箭时的仪式音乐,但从内容看,它生动地反映了狩猎活动,必然是原始社会人民的劳动歌曲。”
——《驺虞》中有“壹发五豝”“壹发五豵”两句,他认为其中的“壹”,是语助词,无实义;他认为其中的“发”,本训“射”,引申而有“去”“出”“行”之义。因此,他就将“壹发五豝(豵)”译成了“跑出来五只大野猪(小野猪)”。恕我孤陋寡闻,这种观点我也从未听说过,又确是“新解”。我认为《驺虞》是首赞美猎人的诗。
他认为《终风》:“是一首优美的抒情诗。”他称:“细揣诗意,诗人可能是个女性。她遇到的是一个倜傥潇洒却又轻佻放浪的男人。这男人对她仿佛有情,又似无意,经常对她'谑浪笑敖’,于是诗人感伤了。诗人用风暴、阴天、雷声起兴,表达了自己对情人又爱又怨的心情,以及辗转反侧,'悠悠我思’的痛苦。……”
——他的这一“细揣”,很是符合《终风》的“诗意”,只是称《终风》是“优美的抒情诗”疑似欠妥。此诗的“优美”何在?是字词“优美”,还是情感“优美”?诗中“终风且暴”“谑浪笑敖”“曀曀其阴,虺虺其雷”之类的语句或描述“优美”吗?我认为《终风》是首被恋人戏谑的女人抒其苦闷情怀的诗。
他认为《雄雉》:“是一首人民性颇强的诗,是一首劳动人民对统治者发出怨嗟甚至诅咒的诗。”并解释道:“从内容上看,这是一首妇人怀念征人的诗。西周之际,统治阶级苛政如虎,大量驱使劳动人民出外服役或进行战争,给很多个家庭带来苦难。为此,诗人以雄雉起兴,咏念征人,同时对统治阶级发出诅咒。特别是末章,矛头直指朝中的当权者,骂他们没有一个好人品。”
——《雄雉》是首妻子思念远役丈夫的诗。我认为他的上述“新解”,当是作了“甚解”。
他认为《简兮》:“是一首十分优美、热烈的民间恋歌。”
——我认为他对此诗的“新解”无甚新意。在我的感觉中,除了《毛诗序》《诗集传》等等认为此诗是“刺不用贤”外,大都认为是首“情诗”,即是一位女子在观看盛大的“万舞”表演时,领队舞师高大威武英俊的形象,引起了她的爱慕,于是就产生了这首赞美的诗篇。
他认为《北风》:“是一首优美的上古婚歌。”他解释道:“我们知道,上古时期的风俗,是在寒冷的冬日里娶亲。……本诗描写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在北风怒号、大雪纷飞的冬日,一个男子去亲迎新娘。他俩恩恩爱爱,手挽着手,共同坐在马车上前行。……”
——我认为他的此解,确有新意,只是太过奇葩,从未见人如此说法,也未必符合此诗本义。
他认为《墙有茨》:“就是一般的'刺诗’。”并称:“它矛头所指未必是公子顽之类,肯定是个统治阶级的成员。”
——我赞同他的这一“新解”。
他认为《桑中》:既不是“淫诗”,也不是“刺奔”的讽刺诗,而是在描述上“古时期的一项有趣的原始风俗”,即古籍中记载过的“仲春会男女”之事。
——他的这一“新解”,或许是对的。而我已故的老师高鹤声先生则认为:旧时都把此篇视为“淫奔之诗”的代表作,将乱搞男女关系称赴“桑中之约”。其实,诗人用“孟姜”“孟弋”“孟庸”来代表自己心中爱着的那个姑娘,是歌者对同一个对象的单相思,并不是沫邑的一个庶士同时勾引着三个家有“上宫”的贵族之女。他不过是嘴巴头儿上解馋而已。因此,这首《桑中》实为青年男子单相思的恋歌。
他认为《鹑之奔奔》:“是古代被压迫人民的政治抗议诗。”他为何会作如此“新解”?他认为原诗“鹑之奔奔,鹊之彊彊。人之无良,我以为兄”中的“兄”,“不是兄弟的兄,而是況字之讹,況又是皇字假借”。原诗“鹊之彊彊,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中的“君”,他自然认为是“皇”。如此这般,他便将此诗译作了:“像老雕一样凶狠,像鹊鸟一样强横。那人是不好的,却当了我们的君王。/像鹊鸟一样强横,像老雕一样凶狠。那人是不好的,却当了我们的国君。”
——我认为《鹑之奔奔》是首抱怨丈夫品德卑污,申诉自己之不幸的怨妇辞。我将此诗“翻”为:“鹌鹑双双飞奔,喜鹊双双飞翔。那人品行不良,我竟认作兄长?!/喜鹊双双飞翔,鹌鹑双双飞奔。那人品行不良,我竟认作郎君?!”
他认为《蝃蝀》:“是一首哀惋的民间情歌。”他解释道:“从诗的内容看,诗人是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子,她本来有一个情人,他也愿意同她结婚;但他却没有足够的诚心与勇气,托人来向她求亲。因此,她在即将出嫁的时刻,发出来深情而又遗憾的怨嗟。”
——他的这一“新解”,确有“新意”,而且想象丰富,却也能自圆其说。但人们通常认为,《蝃蝀》是首讽刺某个私奔女子的诗。
他认为《干旄》:“是一首属于人民的健康的情歌。”并称:“诗人显系女性,她看到诸侯公卿的马车出了邑城,御者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于是便心生爱慕,想与他结交。”
——关于《干旄》一诗的题旨,历来说法不一:有说是“美卫文公臣子好善”的,有说是“赞美卫文公招贤纳士、复兴卫国”的,有说是“写一个男性贵族青年乘车赶马去见其情人”的,有说是“写诗人想把礼物赠送给他所敬爱的人”的……而他的这种“新解”,或也算一说。而我认为,《干旄》是一位武士向一个美女倾诉其爱慕,并炫耀自己车马华丽、驭术娴熟。
他认为《考槃》:“非但不是什么贤者避世之诗,正相反,它是一首逃亡的奴隶之歌,是一首可同《伐檀》媲美的反抗性很强的诗歌。”他认为,在春秋以前的奴隶制时代,社会上充满了尖锐的阶级矛盾和残酷的阶级斗争,它绝无田园诗式的优雅和宁静,它绝无真正具有“耿介拔俗之标,潇洒出尘之想”的“高士”。相反地,它却有大批的奴隶逃亡及不时发生的努力暴动现象。自从一有奴隶制度,奴隶们就千方百计设法逃亡。此诗的原诗是:“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考槃在阿,硕人之薖。独寐寤歌,永矢弗过。/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他对此诗的翻译是:“敲着食盘在水边,男子汉受了风寒。独自从睡中醒觉而言,我发誓永不诉苦呼喧。/敲着食盘在山脚,男子汉空身一个。独自从睡中醒觉而歌,我发誓永不离开此窝。/敲着食盘在平丘,男子汉被穷困煎熬。独自从睡中醒觉暂息,我发誓永不对人弯腰。”
——关于《考槃》一诗的题旨,同样是历来说法不一:有说是“描写独善其身生活”的,有说是“隐居者抒发意趣”的,有说是“记述男子思念情人”的,有说是“一女子陷于爱情之中,不能忘怀,又难以倾诉,所吟唱出”的……而他的这种“新解”,或也算是一说。我认为,《考槃》是首政治上的失意者,自诉其隐居山林之乐的诗。我将此诗“翻”作:“隐居在山涧,高人胸襟宽,独睡独醒独自言,永不背誓愿。/隐居在山阿,高人心开阔,独睡独醒独自歌,永不与人和。/隐居在山间,高人自流连,独睡独醒独自眠,永不与人言。”
鲍昌的《风诗名篇新解》,的确有不少真知灼见,且多属“新解”。即,无论是对整首诗的把握,还是对个别字词的理解,他都不乏独到见地。
只是,我隐隐地感觉到,他对某些“新解”,“时代的烙印”似乎重了些。
从他《前言》的自述来看,他收在这本书里的这些文章,基本上是作于1962年至1968年,及1974年至1981年间,且他又是一位“高官”,且他又是一位“历经过种种磨难的高官”,细细想来,他对《诗经》的如此解读,或也是可以理解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在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方法”来解读这些诗的,于是有些诗难免就作了“甚解”,附会上了一些本不该有的“政治意义”。
诸如《鸱鸮》一诗,这是首用动物寓言故事以寄寓人生感慨或哲理的诗,就是以母鸟的口吻,逼真地传达出既丧爱雏、复遭巢破的禽鸟之伤痛,塑造了一只虽经灾变仍不折不挠重建“家室”的可敬母鸟的形象,然而他在他的“新解”中写道:
如果这个考证、校勘和今译都还可以的话,那么读者可以看出,诗人是一个备受压榨欺凌的劳动者,他把自己比喻为失去亲人、毁却家室的小鸟,而把统治者比喻为鸱鸮。他悲切地控诉了自己所受到的压迫,但他并不屈服,他要保卫自己,重新垒好家室,向巢下之人(这是统治者的比喻)挑战式的表示:决不屈服,抗争到底!这是一首思想性很强、艺术性也很高的诗歌,在《诗经》中,它比一向脍炙人口的《伐檀》《硕鼠》等名篇,具有更强烈的反抗色彩。
类似的“新解”在其书中几乎随处可见,恕不具列。
在我看来,《诗经》中的《国风》部分,本质上就是“民歌”,将这些“民歌”奉为“经”固然不妥,而将这些“民歌”视作“政治教科书”或“政治宣传册”同样欠妥。
孟子有句话:“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于是,我便在网上搜看鲍昌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前言》里倒是有一点,但是极为简略,几可说无)。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的生平真的令我吃惊!
他竟只活了五十九岁(19301989)。
他祖籍山东。他的父辈“闯关东”到了辽宁凤城。他生于沈阳。他十二岁考入北平辅仁大学附中。他十六岁赴晋察冀解放区,先在华北联大文学院学习,后在晋东北、冀中等地从事农村工作。解放后他在天津人民艺术剧院等单位工作。
1969年又被下放到天津地毯厂,当了五年工人。
1974年调到天津师范学院,任《天津师院学报》编辑。19803月任天津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1985年调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常务书记、党组成员。
1989220日于北京病逝。
而他的著作甚丰,小说、散文、剧本、文论等各类体裁都有,竟还出版过杂文集《二觉集》。他说:“二觉”者,“自觉”与“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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