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庄子杂篇《列御寇》

qingpodushu 2022-12-13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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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列御寇”是一人名，这里用作篇名。全篇由许多个小故事组成。其中心思想是通过不同人物故事，从不同角度，反复告诉人们应该加强自己的道德修养，如何进行修养，以及如何处世等；同时指出，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应该顺其自然，不能刻意而为，不应追求智巧，不应贪功图报，而应做到物我两忘。

下面根据文章的故事内容分别注释、翻译、赏析。

一

【原文】

列御寇之齐(1)，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2)。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3)？”曰：“吾惊焉(4)。”曰：“恶乎惊？”曰：“吾尝食于十浆(5)，而五浆先馈(6)。”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7)？”曰：“夫内诚不解(8)，形谍成光(9)，以外镇人心(10)，使人轻乎贵老，而䪠其所患(11)。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12)，无多余之赢(13)，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14)，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15)，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女处己(16)，人将保女矣(17)！”

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18)。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19)，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20)，列子提屦，跣而走(21)，暨乎门(22)，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23)？”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24)！必且有感摇而本才(25)，又无谓也(26)。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27)，彼所小言(28)，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29)！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30)，汎若不系之舟(31)，虚而敖游者也。”

【注释】

(1)列御寇：即列子（约公元前450年—公元前375年），名御寇，亦作圄寇，又名寇，字云。郑国人，是介于老子与庄子之间道家学派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是老子和庄子之外的又一位道家学派代表人物，是先秦天下十豪之一，是一位道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教育家。之：<动词>到...去。

(2)伯昏瞀人：作者虚构的人物。瞀(mào)。(3)奚：何；什么；哪个。

(4)惊：惊慌。(5)浆：指浆家，即卖酒食的店铺。

(6)先：推让。馈：赠送。(7)已：表示疑问，相当于“呢”。

(8)解：同懈。怠惰。(9)谍：本义间谍，侦探；通“偞（xiè），美好貌”。光：使显耀的意思。

(10)镇：镇抚。(11)䪠(jī)：碎，和，乱，制止。亦作“齑”。

(12)特：仅；不过。货：买进；卖出。指买卖。

(13)赢：赢利，赚钱。(14)身：毕生。劳：操劳。知：通“智”。

(15)彼：指万乘之主。将：如果。(16)女：通“汝”。已：通“矣”。

(17)保：维护；依靠等义。(18)屦(jù)：用麻葛制成的单底鞋。

(19)敦：竖，支撑。蹙(cù)：逼近；近。颐：下巴。

(20)宾者：替主人接引宾客的人。

(21)跣(xiǎn)：赤脚。(22)暨：及，至，到。

(23)曾：岂；难道；竟然。发药：善言劝人以当药石。比喻指教。

(24)而：你。豫：在古代的常用义是安乐、安适，引申为高兴、欢喜。

(25)有：产生。感：迷惑。而：你。本才：本性。(26)无谓：毫无价值。

(27)游：遊的异体。指游玩、游览，引申多指求学或求官、交际、交往。

(28)彼：指同游者。小言：指细巧而不入大道的言论。

(29)相孰：详加审辨。孰，详审。(30)敖：俗作“遨”。本义：漫游；闲游。

(31)汎：同“泛”，漂浮。

【译文】

列御寇到齐国去，中途又返了回来，遇上伯昏瞀人。伯昏瞀人问道：“为什么中途又返回来？”列御寇说：“我很惊慌。”伯昏瞀人又问：“为什么惊慌？”列御寇说：“我曾到十家卖酒食的店铺就餐，却有五家推让不收钱。”伯昏瞀人说：“既然这样，你怎么会惊慌呢？”列御寇说：“内心忠诚且不懈怠，外表就会表现出异常恭谨的风采。以这样的外貌镇抚人心，使人轻易地看作可尊重的人，必然会制止祸患。那卖酒食的人不过是从事羹汤买卖，没有多少赢利，他们获利是很微薄的，权势轻微，竟然还这样对我，何况那大国的国君呢？毕生为国家操劳而为政务耗尽才智，他们如果把重任托付给我并考查我的功绩。我正因为这个缘故才惊慌不已。”伯昏瞀人说：“你的观察与分析太好了！你好好休息吧，人们会维护你的！”

没过多久伯昏瞀人前去看望列御寇，看见门外摆满了鞋子。伯昏瞀人面朝北方站着，拄着的拐杖贴近下巴。站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就走出去了。接待宾客的人员告诉了列御寇，列御寇提着鞋子，光着脚就跑了出来，赶到门口，说：“先生已经来了，难道没有所指教吗？”伯昏瞀人说：“算了，我已经告诉你说人们会维护你的，果真都来维护你了。不是你能让人们维护你，而是你不具备阻止人们维护你的能力。你怎么用这种做法来感受愉悦，而显出与众不同呢！必定是内心产生迷惑动摇了你的本性，又感到毫无意义。跟你交往的人又没有谁告诫你。他们的细巧而不入大道的言论，全是毒害人的；你不醒不悟，怎么能详加审辨！能者多劳而智者多忧，没有能耐的人也没有什么追求，填饱肚子就自由自在地闲游，像没有缆索的船只一样在水中飘游，这才是心境虚无而自由遨游的人。”

【赏析】

第一个故事一是说列子只因自己内心忠诚且不懈怠，外表就会表现出异常恭谨的风采。以这样的外貌镇抚人心，使人轻易地把他看作可尊重的人。二是说列子不是能让人们维护他，而是不具备阻止人们维护他的能力。而且用这种做法来感受愉悦，显出与众不同。伯昏瞀人对列子的这种行为进行了斥责，认为列子的行为是对自己内在所具有的才智的外泄，或者说是一种炫耀，妄图以此镇抚人心，赢得人们的尊重，并吸引人们前来维护他。这必定是内心产生迷惑动摇了自己的本性。随后便指出“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在这里，伯昏瞀人是给列子指出一条人生处世之道。

伯昏瞀人所说的“无能者”并非指无巧、无智，没有任何能耐的人，实际是指有道之人。只有得道之人才能做到无能、无为，才能真正逍遥地遨游于天地之间，才能做到物我两忘，对自己的功劳与智慧视若无睹，对自己的成败与得失漫不经心，顺道而为随遇而安。巧者因其“巧”而劳累，智者因其“智”而产生忧虑和忧愁。唯有无能者因其“无所求”，却落得个清闲自在。

二

【原文】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1)，祗三年而缓为儒(2)，河润九里(3)，泽及三族(4)，使其弟墨(5)。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6)。阖胡尝视其良(7)，既为秋柏之实矣(8)？”

夫造物者之报人也(9)，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10)。彼故使彼。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11)，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12)。故曰今之世皆缓也。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13)。

圣人安其所安(14)，不安其所不安；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

庄子曰：“知道易(15)，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16)；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

【注释】

(1)缓：人名。呻吟：吟咏，诵读。裘氏：地名，在今河南开封附近。

(2)为儒：成为有名的儒生。(3)河润九里：像河水一样润泽着宽广的大地。

(4)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

(5)墨：墨家学派创始人是墨翟，所以“墨”、“翟”皆代指墨家。

(6)之：代指缓。而：你，指父。子：指缓的弟弟。予：我，指缓。

(7)阖：何不。尝：是经常义；良：是“艮”借作字，指坟墓。

(8)秋、柏：皆为树名。秋，假借“楸”。(9)报：报应。

(10)天：天性。(11)夫：是代词，相当于“这，那”。人：指上文说的缓。

(12) 捽(zuó)：揪打；冲突；殴斗。

(13)遁天之刑：违背自然本性而受到的惩罚。

(14)安其所安：第一个“安”指安身，第二个“安”指喜欢。

(15)知：了解；懂得。(16)之：代词。指他懂得。

【译文】

郑国有个名叫缓的人在裘氏这地方研读儒家学说，只用了三年就成了有名的儒生，像河水一样润泽着宽广的大地，惠及三族，并且使他的弟弟学习墨家的学说。兄弟两人时常为儒家、墨家相互争辩，缓的父亲则站在学墨家的弟弟一边。过了十年缓愤而自杀。他的父亲梦见缓说：“是我让你的儿子成为墨家，怎么不经常看看我的坟墓，当年栽种的的楸树和柏树已经结果实了啊！”

造物者对人是有报应的，不只是人的身体还有人的自然本性。人的自然本性可驱使身体的行为。缓以为自己与众不同才轻侮他的父亲，就像齐人挖了一口井得到水，行人来饮则相互揪打一样，所以说，如今社会上的人都是像缓这样的人。有德行的人都认为这是不明智的行为，更何况是有道的人啊！古时候人们把缓愤而自杀的行为称之为违背自然本性而受到的惩罚。

圣人安身于自己喜欢的地方，不安身于自己不喜欢的地方；普通人安身于自己不喜欢的地方，不安身于自己喜欢的地方。

庄子说：“懂得道容易，不去谈论它很困难。懂得了道却不谈论，因为他懂得自然规律；懂得了道并谈论它，因为他仍是不懂道的人。古时候修道之人，是探求自然规律而不妄谈的人。”

【赏析】

这一个故事，主要是通过郑人缓的故事，说明一个人不能因为有了点名声，或做了点好事，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是一个了不起的人。郑人缓成了有名的儒生后，能像河水一样润泽着宽广的大地，惠及三族，就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当弟弟和父亲与自己见解不和时，则愤而自杀，死后还轻侮他的父亲，这种人最终受到了上天的处罚。因为这种人的行为有悖于人的自然本性。这犹如作者所说的，“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这里说的“知道易，勿言难。”推而广之，可理解为学到点知识，或做点好事等容易，但要做到不去显露，不去夸耀等就不容易。所以，作者在这里说：“故曰今之世皆缓也”，从而指出了这种行为是世人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作为一个修道之人，应该认识到，为人们做点好事，这是人的自然本性，是修身养性的途径，绝不能成为索取的资本。

三

【原文】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1)，单千金之家(2)，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

圣人以必不必(3)，故无兵(4)；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顺于兵(5)，故行有求。兵，恃之则亡(6)。

小夫之知(7)，不离苞苴(8)，敝精神乎蹇浅(9)，而欲兼济道物(10)，太一形虚(11)。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12)。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13)，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14)。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15)。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16)，而不知大宁(17)。

【注释】

(1)朱泙漫：人名；复姓朱泙，名漫。屠龙：即屠龙之术。支离益：人名。复姓支离，名益。

(2)单：通“殚”。尽；竭尽。(3)必：必然。不必：不一定。

(4)兵：战争；战斗。这里借指争论。(5)顺：顺从。

(6)恃：依赖，依靠。(7)小夫：指匹夫。或谓普通人。

(8)苞苴竿牍：指人情往来、交际应酬等。苞苴：指包装鱼肉等用的草袋，也指馈赠的礼物。竿牍：竹简，书札，书信。这里指书信往来。

(9)敝：衰败，耗费。蹇浅：指短浅琐碎的事。蹇，跛脚，走不远。

(10)兼济道物：意为使天下民众、万物皆受惠益。

(11)太一形虚：意为物我两忘道的境界。太一：“道”的别名。这是当时道家通行的用法。形虚：指有形之物与虚无之道。

(12)太初：道家术语，指未有天地之前的混沌境界。(13)无始：即太初。

(14)甘冥：指酣睡。可理解为“陶醉”。冥：通“瞑”，借作“眠”。

(15)太清：清静无为的自然之道。

(16)汝：你。指普通人。毫毛：喻指微小琐碎之事。

(17) 大宁：极端宁静的境界。

【译文】

朱泙漫向支离益学习屠龙术，耗尽了千金的家产，三年后学成屠龙术却没有地方用得着。

圣人认为一般人以为必然发生的事并不一定会发生，所以没有争论；一般人认为不一定会发生的事有的人却认为一定会发生，因此争论不休。人们顺从争论是想战胜对方；依仗争论解决问题，那便是一条死路。

普通人的智慧，离不开人情往来，在浅薄的事情上耗费精神，并一心想使天下民众、万物皆受惠益，满以为这就可以达到物我两忘道的境界。像这样的人，已被浩瀚的宇宙所迷惑，身形劳累却并不了解混沌初始的境况。那些道德修养极高的人，是让精神回归到混沌初始的状态，甘愿陶醉在什么也没有的世界。像水流一样无固定的形状，自然而然地流淌在清静无为的自然之道。可悲啊！普通人把心思用在微小琐碎的事上，却一点也不懂得宁静、自然和无为的大宁境界。

【赏析】

第三个故事主要是讲述朱泙漫为学习屠龙术，耗尽了千金的家产，三年后学成屠龙术却毫无用处一事。由此，提醒人们不要把精力耗费在琐碎的事情上，更不要异想天开，像朱泙漫那样去学习屠龙术。

这个故事读来让人感到可笑，更不会有人相信有什么屠龙术，但是，它所蕴含的道理却普遍存在，深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犹如文中提到的，为说明一件事会不会发生，结果双方争论不休。看来，这都是庸人之举，但是，聪明人往往也会做出一些傻事。牛顿肯定是高智商的聪明人，但他却在股票市场上犯了傻，在著名的英国南海泡沫事件上，把身家赔了进去。南海公司股票猛涨，牛顿低点进入，高峰抛出，判断非常准确，赚了7000英镑。但是，当他抛出后发现这只股票还在涨，一直涨快10倍了。牛顿怀疑自己判断错了，认为会继续涨。所以他很快掏出全部身家，然后股票跌了90%。这次他损失2万英镑。牛顿最后说，我可以准确计算天体运行规律，却无法预测人类的疯狂。

更令人痛心的是弗兰西斯·培根之死。弗兰西斯·培根是举世闻名的英国散文作家、法学家、哲学家、政治家。他从小就天资过人，12岁就进入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政治上也曾飞黄腾达。离开政治圈后，他专心学术，成就非凡。不仅被誉为“科学之光”、“法律之舌”。他为了证明冷冻能使食物保存更久，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一个人抱着一整只鸡，无所畏惧，不畏寒冷，站在户外，等着鸡肉全部结冻。因此感染风寒，一病不起。1626年4月9日，培根写下：“实验已经大获成效。”然后，就死了。他为什么不把鸡放在外面，而要自己抱着呢？因为他要知道全部结冻需要多长时间。中国有句谚语：“吃下砒霜药老虎”以此来形容人的愚蠢行为。培根的行为何尝不是如此？

四

【原文】

宋人有曹商者(1)，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2)，益车百乘(3)。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阨巷(4)，困窘织屦(5)，槁项黄馘者(6)，商之所短也(7)；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8)，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9)，所治愈下(10)，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注释】

(1)曹商：人名。姓曹，名商，宋国人。(2)王：指秦王。说：通“悦”。

(3)益：赏赐。乘shèng：古代称四马一车的兵车为一乘。

(4)穷闾：偏僻的街巷。阨：通“隘”，狭窄。

(5)困窘：贫困窘迫。屦：草鞋。

(6)槁项：羸瘦的样子。槁：本义:草木枯干。馘(xù)：脸；脸面。

(7)短：指不如别人的地方。(8)悟：使...觉悟。

(9)舐 [shì]:以舌舔物。(10)下：卑下。

【译文】

宋国有个叫做曹商的人，为宋王出使秦国。他前往秦国的时候，得到宋王赠给的数辆车子。秦王见到曹商十分高兴，又赏赐给他车辆一百乘。曹商回到宋国，见到庄子说：“身居偏僻狭窄的街巷，贫困窘迫到靠编织草鞋度日，饿的面黄肌瘦，这是我不如别人的地方；一旦出使大国，使大国的国君觉悟得到随从的车辆达百乘之多，这又是我超过他人之处。”

庄子说：“听说秦王有病召请属下的医生，医好脓疮疖子的人可获得车辆一乘，舔治痔疮的人可获得车辆五乘，凡是疗治的部位越卑下，所能获得的车辆就越多。你难道给秦王舔过痔疮吗，不然怎么获得的车辆如此之多呢？你走吧！”

【赏析】

这个故事，主要是写宋国人曹商向庄子炫耀出使秦国后，得到秦王赠给百辆车子一事。结果，遭到庄子无情的嘲讽。

王蒙曾说过一句话“各方面都力争追求极致，这是文学的特点。”庄子在这里运用极致的想象，夸张的手法把某些人为了满足自己虚荣心，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采取卑鄙无耻的手段的丑恶嘴脸呈现在世人面前，给人留下了极深刻地印象。这就是文学艺术的魅力。

五

鲁哀公问乎颜阖曰(1)：“吾以仲尼为贞干(2)，国其有瘳乎(3)？”曰：“殆哉圾乎(4)！仲尼方且饰羽而画(5)，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6)；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7)！彼宜女与(8)？予颐与(9)？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

【注释】

(1)颜阖：姓颜，名阖，鲁国贤人。

(2)贞幹：贞与幹为同义词，古代打土墙时所立的木柱,泛指支柱:，这里指国家重臣。

(3)瘳(chōu)：病愈。这里喻指“把国家治理好”。

(4)殆：危险。圾：通“岌”，危险。

(5)饰羽而画：用羽毛和画作修饰。意为“乔装打扮”。

(6)忍性：把性情按住不让表现出来；指克制性情。视：看待。知：管理。不信：指所做的许诺不能兑现。(7)上民：指国家重臣。

(8)彼：指孔子。(9)颐：养。

【译文】

鲁哀公向颜阖问道：“我想把仲尼任命为重臣，他能把国家治理好吧？”颜阖说：“危险啊，实在是危险啊！仲尼尚且一心乔装打扮自己，讲的都是华丽的言辞，把枝节看作是要旨，克制自己的性情对待民众不管理也不讲诚信；这种内心受到克制，并主宰着精神的人，怎么能够作为国家重臣！仲尼果真适合辅政你吗？能够把民众交给他去教养吗？早先误用了他，也就算了。现今让百姓背离朴实的生活学习他那虚伪的东西，这不是对待民众的正确方法和态度，为后世子孙着想，您不如放弃以仲尼为国家重臣的打算。孔丘是很难治理好国家的。”

【赏析】

这一故事，主要是讲述鲁哀公想把仲尼任命为国家重臣，颜阖进行了劝阻，并说明了自己的理由。颜阖的回话是这一故事的核心。在这里作者实际是借他颜阖之口，对孔丘的行为进行了批判。集中说明，没有真才实学，不讲诚信，用花言巧语一心乔装打扮自己的人是绝对不能委以重任的。无数事实证明，这类人职位越高对国家、对人民危害越大！

六

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1)。商贾不齿(2)，虽以事齿之，神者弗齿。

为外刑者，金与木也(3)；为内刑者，动与过也(4)。宵人之离外刑者(5)，金木讯之(6)；离内刑者，阴阳食之(7)。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注释】

(1)天布：天然本性的布施。(2)齿：重视；并列；承受。

(3)金：指用金属制作的刑具。木：指木制刑具。

(4)动：引起思想、感情波动。过：过失。

(5)宵人：小人。离：通“罹”，遭受。(6)讯：审问。(7)食：亏损。

【译文】

施于别人恩惠却总是念念不忘，不是出于自然本性的布施。这种人连商人都会对他瞧不起，即使有事情必须与他们在一起，内心也是不能承受的。

实施皮肉之苦的刑具，不外乎是金属或木质的；施于内心世界的刑罚，则是引起思想、感情波动而造成过失的折磨。小人遭受皮肉之刑，是用金木刑具加以拷问；遭受内心惩罚的人，则是阴气或阳气亏损造成的。能够免于内外刑罚的，只有真人才可做到。

【赏析】

这一部分是篇评论。一是说施恩不图报才是真正的有道之举。这种施恩完全是发自内心，建立在自觉自愿的基础上的，不附加任何条件。如果帮助别人是为了得到回报，那么这种善行不过是一场虚伪的表演，是把施恩变成为一种交易。同时也是对受施者的一种伤害。

二是说人受到的惩罚分肉体和内心世界或是精神两个方面。无论哪一方面的刑罚都是对人的一种折磨，只有得道之人，也就是这里说的“真人”才会避免遭受肉体或是精神两个方面惩罚。

这一部分的评论，所讲述的道理应该是有所指的，但是，对于这一点，文中的指向却很不明确。如果纵观本篇以上各故事情节，则可使人领悟到这里所论述的道理，应是针对上面提到的列子、郑人缓、朱泙漫、曹商、孔丘等人的行为作出的评论。因为他们的行为都违背了天道，只不过是通过每个人的不同行为，从不同的侧面，说明以上道理而已。这一部分的评论，在郑人缓的故事中体现的尤为突出和妥帖。缓成为名儒后，惠及乡里和三族，他的施恩是有所图的。而后，却因弟弟和父亲与自己见解不和，则愤而自杀。为什么自杀，显然是施恩图报后目的没有达到，认为弟弟能学墨学是自己的功劳，父亲不但不帮他，反而帮助他弟弟，由此给他内心造成的痛苦一定是无法忍受才愤而自杀。由此看来，内刑给人内心精神上造成的痛苦不亚于外刑肉体上造成的痛苦。于是，作者称之为：“遁天之刑”。

七

【原文】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1)，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2)。故有貌愿而益(3)，有长若不肖(4)，有顺懁而达(5)，有坚而缦(6)，有缓而釬(7)。故其就义若渴者(8)，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9)，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10)，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11)，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12)，不肖人得矣。”

【注释】

(1)险：险恶。(2)厚貌：外貌丰厚，表情复杂多变。深情：真情深藏不露。

(3)愿：质朴；恭谨。益：通“溢”，骄溢自满。

(4)长：长辈；尊敬。不肖：品行不正。

(5)顺：本义为皮肤的纹理。指肌体的表面。这里指表面。懁(xuān)：急躁。达：通达。(6)坚：坚强。缦：古同“慢”。懒惰、涣散；散慢。

(7)缓：软弱;柔弱。釬(hàn)：通“悍”。凶狠；蛮横。

(8)就：走近；趋向。义：仁义。(9)使：派遣；支使。

(10)卒：通“猝”，突然。 (11)侧：斜；歪。(12)征：证明；证验。

【译文】

孔子说：“人心比山川还要险恶，要想知人心，则比知天还要困难：自然界尚有春夏秋冬和早晚变化的一定周期规律，可是人的表情复杂多变，真情深藏不露。所以，有的人貌似恭谨却内心骄溢，有的人貌似尊敬却心术不正，有的人外表拘谨内心急躁却通达事理，有的人外表坚韧却懈怠涣散，有的人表面软弱而内心却凶狠。所以人们奔赴仁义犹如口渴的人奔向泉水一样，而抛弃仁义就像逃离烈火一样。因此君主对于臣下总是派他远离自己任职而观察他是否忠诚，安排他近处办事而观察他是否恭敬，让他处理纷乱复杂事务观察他是否有能力，对他突然发问观察他是否有智慧，交给期限完成的紧迫的任务观察他是否守信，把财物委托给他观察是否清廉，把危难告诉给他观察是否持守节操，当喝醉酒时观察他是否容易失态，和男女混杂相处时观察他对待女色的态度。上述九种考察方法都用到了，不称职的人就自然识别出来了。”

【赏析】

这里提出了考察一个人的九种方法。这九种方法对一个人的德才考察都考虑到了。同时，也是告诫人们，一是要加强自己的修养，必须从这九个方面加强自己的修炼，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德才兼备的人。二是用人要经过考察量德量才而用。用人也要以德为先，要重用那些德才兼备的人，无德无才的人绝对不能使用。

八

【原文】

正考父一命而伛(1)，再命而偻(2)，三命而俯(3)，循墙而走，孰敢不轨！如而夫者(4)，一命而吕钜(5)，再命而于车上儛(6)，三命而名诸父(7)，孰协唐许(8)！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9)，及其有睫也而内视(10)，内视而败矣。凶德有五(11)，中德为首(12)，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吡其所不为者也(13)。

穷有八极(14)，达有三必(15)，形有六府(16)。美、髯、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缘循、偃佒、困畏不若人(17)，三者俱通达。知慧外通(18)，勇动多怨(19)，仁义多责。达生之情者傀(20)，达于知者肖(21)，达大命者随(22)，达小命者遭(23)。

【注释】

(1)正考父：孔子七世祖，宋国上卿，曾连事戴、武、宣三公。一命：指任命为士。“士”为中国古代社会阶层的名称。先秦时期贵族的最低等级，位次于大夫。伛(yǔ)：曲背，表示恭敬。

(2)再命：指任命为大夫。偻：曲腰，表示更加恭敬。

(3)三命：指任命为卿。俯：身体伏近地面，表示极度恭敬。

(4)夫：代词，相当于“凡”。(5)吕钜：骄傲自大的样子。钜，大。

(6)儛：通“舞”。(7)名：指直呼其名。诸父：伯父、叔父的统称。

(8)孰：谁。协：相同。唐：唐尧。许：许由。

(9)贼：祸害。睫：同䀹（shè）目动貌。意为心生邪念。

(10)内视：即不以目视而以心视。意为凭主观想象来认识事物。

(11)凶德：指违背道德的恶行。(12)中：指心。(13)吡(bǐ)：诋毁。

(14)穷：穷困窘迫。八极：指八项极端。

(15)达：通达、顺利。三必：三种必然。

(16)形：指形体、容貌。六府：泛指腑脏。

(17)缘循：尊循事物的自然规律。偃佒：指俯仰；喻随俗应付。偃：仰面倒下。佒(yǎng)，同“仰”。困畏不若人:指与人谦下无争。困畏，怯懦。若：比。

(18)外通：炫耀于外。(19)勇动：敢做敢为。(20)傀(guī)：本义指伟，大。

(21)肖：渺小。(22)大命：指天命。随：指顺应自然。

(23)小命：指个人性命。遭：指际遇；运气。

【译文】

正考父首次被任命为士时谦虚地躬着背，再次被任命为大夫时恭敬地弯着腰，第三次任命为卿时，惶恐地俯下身子，然后沿着墙根离去，态度如此谦恭谁还敢图谋不轨！如果是凡夫俗子，首次任命为士就会傲慢矜持，再次任命为大夫就会在车上手舞足蹈，第三次任命为卿就直呼伯、叔的名字了，像这样，谁还会同唐尧、许由那样谦让呢？

最大的祸害莫过于有意为德而心生邪念，等到心中有了邪念就会凭主观想象来认识事物，而凭主观想象来认识事物必定导致失败。违背道德的恶行有五种，内心违背道德的恶行是祸害之首。什么叫做内心违背道德的恶行呢？所谓内心违背道德的恶行，是指自以为是而诋毁自己所不赞同的事情。

穷困窘迫存在八项极端，通达顺利源于三种必然，形态面貌则取决于五脏六腑。貌美、须长、高大、魁梧、健壮、华丽、勇武、果敢，这八项都超过他人，因此把这些认为是极端。尊循事物的自然规律，随俗应付，与人谦下无争，这三种情况都能遇事通达。自恃聪明炫耀于外，敢做敢为的人多招怨恨；倡导仁义的人必遭责难。通晓生命实情的人形像高大，通晓智巧的人形像渺小，通达天命的人顺应自然，通晓个人性命的人靠运气。

【赏析】

这一部分，通过正考父分别被任命为士、大夫和卿时不同的谦恭行为，形像地说明，一个人的地位越高越应该懂得谦虚谨慎。否则的话，那只是算是一个凡夫俗子。由此，引出作者的一番评论。作者首先提出“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的观点。在这里，作者一是把德作为评判一个人的首要标准。二是提出，评判一个人的德，关键又要看他的心德。也就是作者说的“凶德有五，中德为首”。一个人的行为，如果心怀邪念，则是违背道德的恶行。这犹如前面讲到的施人恩惠却念念不忘以图回报是一个道理。

文中提出人有八极、三必和六府，旨在告诫众，人的体态、相貌特征等是天生的，不是本人所能左右的。但是有些是后天养成的。就如人们常说的“行为决定习惯，习惯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一样，这些都与一个人后天的修养密切相关。所以，要想做到通晓生命实情、通达天命，就要加强修养，就要得“道”。

九

【原文】

人有见宋王者(1)，锡车十乘(2)，以其十乘骄稚庄子(3)。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4)，其子没于渊(5)，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6)！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7)，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8)。使骊龙而寤(9)，子尚奚微之有哉(10)！’今宋国之深(11)，非直九重之渊也(12)；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齑粉夫(13)！”

【注释】

(1)宋王：宋襄王。(2)锡：通“赐”。(3)稚：小；幼稚。指轻蔑。

(4)恃（shì）：有依赖、依靠意思。纬：编织。萧：芦苇。(5)没：潜。

(6)锻：锤烂。(7)九重：形容极深。骊龙：古代传说中颔下有珠的黑龙。

(8)遭：逢；遇。(9)寤：睡醒。(10)尚：夸耀。奚：什么。微：没有。

(11)深：〈文言〉险要。(12)直：只；仅仅。

(13)齑(jī)粉：细末，比喻粉身碎骨。

【译文】

有个拜会过宋王的人，宋王赐给他车马十乘，依仗这些车马在庄子面前炫耀，显示对庄子的轻蔑。庄子说：“河上有一个家庭贫穷靠编织苇席为生的人家，他的儿子潜入深渊，得到一枚价值千金的宝珠。父亲对儿子说：'拿过石块来锤烂这颗宝珠！价值千金的宝珠，必是在极深的深渊中黑龙下巴下面的那颗，你能获得这样的宝珠，一定是正遇上黑龙睡着了。倘若黑龙醒过来，你的命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可夸耀的？’如今宋国的险恶，不只是极深的深渊；宋王的凶残，也不只是黑龙那样。你能从宋王那里获得十乘车马，也一定是遇上宋王睡着了。倘若宋王一旦醒过来，你也就粉身碎骨了”。

【赏析】

这一故事的旨意，在于说明，不义之财不能得，即使侥幸得到，那也将是一个祸根。它的寓意还告诉人们，不仅不义之财不能得，不义之事也不能做。有句成语谓“多行不义必自毖”。它的含意是说，做事情的时候，一定要认清形势，把握尺度，不要做不仁不义的事。不仁不义的事情做多了，终究只会落得自取灭亡的可悲下场。

十

【原文】

或聘于庄子(1)。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2)？衣以文绣(3)，食以刍叔(4)，及其牵而入于大庙(5)，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注释】

(1)或：代词，相当于“有人”。(2)牺牛：用来祭祀的牛。

(3)衣：包裹、覆盖、穿衣的意思。

(4)刍：喂牲畜的草。叔：通“菽”，豆类的总称。

(5)及：等到。大庙：太庙，帝王的祖庙。

【译文】

有人去聘请庄子。庄子答复他的使者说：“你见过准备用作祭祀的牛吗？披着织有花纹的锦绣，吃着草料和豆子，等到牵入太庙杀掉用于祭祀，就是想要做个孤苦伶仃的小牛，难道还可能吗？”

【赏析】

这一故事的寓意在于告诫人们，不要被名誉、地位、金钱等外物所迷惑，更不能去做要钱不要命的蠢事。

十一

【原文】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槨，以日月为连璧(1)，星辰为珠玑(2)，万物为赍送(3)。吾葬具岂不备邪(4)？何以加此(5)？”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6)，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7)，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8)，神者征之(9)。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10)，其功外也(11)，不亦悲乎！

【注释】

(1)连璧：两块并连起来的玉璧。

(2)珠玑(jī)：珍珠。圆的叫珠，不圆的叫玑。意为珠宝。

(3)齎送：殉葬品。齎(jī)：同“赍”。把东西送给别人。

(4)备：齐备。(5)此：这般。(6)彼：指乌鸢。此：指蝼蚁。

(7)征：证明，验证。(8)明者：指贤明有才德见识的人。

(9)神者：指古代道家洞悉宇宙和人生本原，真真正正觉醒，觉悟的人。

(10)入于人：指溺于人世。(11)外：抛弃；废置；无用。

【译文】

庄子快要死了，弟子们打算厚葬他。庄子说：“我把天地当作棺槨，把日月当作一对玉璧，把星辰当作珠宝，万物都可以成为我的殉葬品。我的殉葬品难道还不完备吗？这样岂能再增加什么呢！”弟子说：“我们担忧乌鸦和老鹰啄食先生的遗体。”庄子说：“在地面上将会被乌鸦和老鹰吃掉，埋到地下将会被蝼蚁吃掉，夺过乌鸦老鹰的吃食再交给蚂蚁，怎么如此偏心！”

以不公平的方式去争取公平，这样达到的公平其实还是不公平；用未经过验证的东西作标准去检验他物，这样的检验其实等于没有检验。贤明有才德见识的人只会被外物所驱使，有道之人才能洞悉宇宙和人生本原。贤明有才德的人比不上有道之人，是早就被证明了的，可愚昧的人还是凭着他们的偏见而沉溺于人世，都是些无用之功。这不是很可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