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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寿者遍看所有人的结局

 介子平 2022-12-13 发布于山西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耆旧凋敝,门前清幽,因为长寿,遍看所有人的结局。生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惯见为常,所谓阅世走人间,不过尔尔。活过九十五岁的我姥姥,便是其中一位。
耳里频闻故人死,眼前惟觉少年多,文彦博尝言:“人但以某长年为庆,独不知阅世既久,内外亲戚皆亡,一时交游凋零殆尽,所接皆藐然少年,无可论日事者,正亦无足庆也。”范仲淹也说:“或相勉以摄生之理,不知人非久在世之物。假如丁令威千岁化鹤归乡,见城郭人民皆非,则彼独存何足乐者?”人只堪存活于同代人中,思也不出其位,送走所有人后的孤单,西风烈马,汉家陵阙。想像如隔年,偏偏还有个好记性,故地重游,游客越发得少,仿佛包场,没有找到故人,也没有找到自己。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自己没有悲伤过,便无从悲伤别人,静观人生哀乐,感慨系之。忧生忧世,赍志而没,逝者无法表白自己;一死皆空,身后萧条,只能被长寿者追述。爱恨交织,毁誉杂沓,有争议反倒可视作另一种价值。情感苦多,知力苦寡,惟独存活的人知道谁的灵魂还在人间,人间有不足,但你在,便可弥补。
世易时移,即便所有人都在,或也孤单,其无关同辈的多寡。柳暗花明,却无一村,幸亏还有书籍,姑以诗书度日。长寿的文人,很是无聊,《围城》第七章中有一细节:“何况汪处厚虽然做官,骨子里只是个文人,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生发。'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一样的好题目。”悼念是追述,也是赘述,以己之私念截取之,以己之思路重塑之,不知还有哪些语句能够回归当时的语境。
长寿的预设,乃命运的冷门绝学,波诡云谲,因果错综,有患得患失的不死欲望,还要有战战兢兢的赴死准备,村上春树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颇具宗教意味。长寿未必幸福,杨绛《我们仨》里有句话,“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不也命运刁难,人生之至苦。天无始,地无终,其间所有生命皆过客,来如风雨,去似微尘,洪业说“历史”这个词听起来有点像“立死”。人存政举,人亡政息,可怜白发换浮名,谁曰当代事,不成史。 
长寿者看遍所有人的结局后,却不予置评,用一辈子的眼光来审视一些人,一切心知肚明。有什么好说的,对讨厌之人,已说不出讨厌,对喜欢之人,已谈不上喜欢。结局如此,知晓细节又能如何,多闻多见而少言,沉默是掩卷自思的姿态,还是终结既往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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