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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拥抱

 平型关杂志 2022-12-14 发布于山西

三 次 拥 抱

陈晓云

(一)

2008年10月份,在A市的法庭走廊里,我看到了被关押在看守所一年多的妻子。她俏脸苍白皱纹加深白发明显增多,我情不自禁拥抱了她,她柔弱的身子一下瘫在我的怀里。旁边法警告诫我不许拥抱,我央求说就一分钟好不好?但还是被拒绝了。

因为她贪污挪用公款巨大,至少也得在监狱里呆个十年八年。

妻子说:“判决下来不要等我,离婚吧,对不起!”

我摇头安慰她:“不要说离婚的事,我等你。”

那一天开庭宣判,妻子被判了十二年。判决书下来后,她没有上诉,随即赴A市第一女子监狱服刑。


(二)

妻子因赌博挪用公款被警察带走后,儿子哭着不肯去学校。考虑到他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我给他请三天假。他小脸瘦削,饭也不吃,强迫他吃时,他两眼含泪说:爸爸,你先吃,我一会再吃。说完一头扑在枕头上,再不说一句话。

班主任女老师上门了,她只是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他便泣不成声。女性特有的母爱磁场,使儿子顺利返校,我才能又去上班。

晚上下班时,我被一伙人堵在单位门口。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子说妻子欠下他们赌债二百万元。当确定是妻子亲手打下的欠条时,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她挪用公款了。心里充满了恨意,我以凑钱还债为由,摆脱了那伙人的纠缠。

回家后,儿子下学回家,说有几个人在跟踪他,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惊慌失措。打电话与老母商量,老母果断命我带着儿子去关押妻子的A市逃避。因为A市某个中学有她的学生,她让我把儿子寄宿在学校。

四十六岁背井离乡,带着不能对老母尽孝的愧意,我辞掉工作,带着儿子来到A市。

儿子在A市住宿念书,我打短工等妻子开庭。法庭宣判那一刻,我虽然有思想准备,但头还是炸了。看她走出法庭回头悲伤绝望的眼神,我对她的恨变成了怜惜。


(三)

妻子进了监狱,我像一个野鬼在A市徘徊了几天。酒精麻醉了神经,无助痛哭无数次之后,脑袋里只有儿子的面孔。消沉也罢,仇恨也罢,为了儿子,我又咬牙去了工地。

儿子过礼拜时,我去学校看他,并告诉他母亲判刑的事实。儿子沉默许久说:“爸,我不想念书了。”

又是一颗炸雷。冷静片刻,知道好言相劝儿子未必听得进去。于是我双眉倒立,两眼含悲,以逼死人的口气说:“也好,你已长大成人了,你妈蹲监狱那么长,我也不想活了!”说罢转身而去,十四岁的儿子一下慌了,抱住我的胳膊哭出了声。我替他擦干眼泪说:“只有你好好念书,爸才能安心工作。”

安抚好儿子,我边打工边等待着探监的日子,终于那一天来临了。隔着监狱一块玻璃,我看到了齐耳短发的妻子。她见我时眼里闪出一丝惊喜,但很快消失,我拿起电话喊了一声:玲玲。她瞬间泪如雨下,她询问了儿子的情况,并拜托我看看她的父母。

探监短短的三十分钟,道不尽二十多年夫妻的相思之苦。我唯有坚强,让她好好服刑。

出了监狱大门,脑海里全是妻子的面孔。那一刻,我觉得这个世界上走进心里的女人,就只有她了。

去监狱大门外边的马路上等公交时,我看见了对面有一个粮食加工厂招收工人。走过去询问了一下人家说需要包装工,问我干不干,我毫不犹豫说干。

辞掉原来的工作,我来到了粮食加工厂,吃住在厂里。每个礼拜我会去看儿子,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我会去看望妻子,隔个数月我会回老家看望老母和妻子的父母。

我原来喜欢喝点小酒,自从妻子出事后,酒量猛增,每天晚上,我经常举杯独醉。酒这玩意儿真是好东西,它总是在我撑不起苦难人生时,让我美美地睡上一觉。

两年后,听到妻子减刑半年的消息,我心里一下舒展了许多。把喜讯分享给读高中的儿子,他高兴得手舞足蹈。

每次探监时,我从不对妻子说我在监狱外打工的事。我只是让她坚信,每个月我都会看她,我们全家都没有放弃她。在粮食加工厂,每天早上一起床,我就会盯着女子监狱那几幢高楼张望,不知道心爱的妻子现在在干什么?她是在洗脸,还是吃饭?在工地上劳累休息时,我会点燃一支烟,看监狱高楼顶上的那一轮太阳。晚上睡觉时,我又数着监狱那一方天空的星星入眠。

时间不紧不慢又过了两年,有一天晚上我酒醉后倒在厂房外面,迷迷糊糊中有人扶着我进了厂房宿舍。第二天早上醒来,同宿的小李端上一碗热汤,笑眯眯地对我说:“老王,你交上好运了。”

我纳闷地盯着他,他冲我做了一个鬼脸,说粮食加工厂的老板昨晚扶我回来,早上还给我煲了汤。

我嘴上说领导关心员工,这很正常啊,心里却不再平静。粮食加工厂老板是个离婚单身女人,近期来,我发现她总是有意无意接近我,和我说话。妻子坐牢后,我严重自卑,心早已麻木了,对于陌生女性,我已没有接近的勇气了。

装作不知道一样,我照常上班。晚上下班后,老板叫住了我。看她俏丽脸上迷人的微笑,我慌乱地低下头。她说:“老王,你的事我早已知道了,你已等了她四年,够意思了。我单身好几年有个闺女,咱俩过,行不行?你儿子上学结婚我都管到底。”

我说我还没离婚呢,她说就是一张纸的问题。你难道为了一张纸为她守身如玉?

她的话触动了我作为一个男人原始的欲望。几年以后妻子出来会是什么样,我一下陷入了迷茫。

我对老板说:让我好好想一下吧!第二天上午我去看望正在准备高考的儿子。当时就想:熬吧,熬到哪天算哪天,等熬不住了,我就向现实低头。

下午,我接到妻子的电话,她说下个月见面我们可以握手说话。我以为她胡说八道了,因为以往她打电话总是莫名其妙地说一些话,诸如你有相好的吗,还说她梦见我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这时监狱队长告诉我说这是真的。监狱里搞联帮联教活动,妻子表现好,允许我带俩个人去监狱参观并与妻子见面。我便问妻子想让谁去了,她说你肯定来,至于别人谁来你定。

怕影响儿子高考,我决定一个人去监狱与妻子会面。

在监狱办公楼准备进会议室时,需要一个组一个组的进。轮到我们这一组时,旁边有个年轻女子走路踉踉跄跄,像要摔倒一样。我见状忙搀了她一把,发现她头上冒汗。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早上没吃饭,胃口难受有点晕。人流往前涌动,来不及多想,我扶着她走进会议室。一进去,我就看见了正在张望的妻子,我把女子扶在一个座位上,大步流星坐在她的身边。妻子小声问我:你扶的女人是谁啊?我心里忽然想恶作剧她一下,说:是我的小情人,你看漂亮不?妻子的眼神满是疑问,因不准交谈,我便住了口。

监狱领导指挥我们出了会议室,所有家属与女犯们坐在一个大礼堂里观看监狱的文艺晚会。舞台上的节目很精彩,但我一点看的心思也没有,只仔细地端祥着身边的妻子,而她呢,也目不转睛地端祥着我。

联欢会结束后,我随大队人员先参观妻子工作的地方。一进车间,首先看到的是女犯人在搓穗穗。曾听妻子说过,她在这个岗位干了五个月,非常辛苦。我拿起穗子搓了几下,发现这玩意确实不好搓。几个女犯人好奇地看着我问:你是谁的家属?我说我是玲玲的老公,她们齐声夸我长得帅,并说妻子有我这样的老公真是福气。

来到制衣车间,妻子就在这里干活,忽然感觉这里空气有点刺鼻,便问她们,玲玲在那个位置工作?她们争先恐后地指给我,我站在妻子天天工作的地方,感受着她劳动的辛劳。这时一个女的问我:你是玲玲的老公吧?我点头。她们几个便欢呼起来,有的说怪不得玲姐努力改造,原来有这么帅的老公等着她。有的说姐夫,你月月来看姐,我们是羡慕嫉妒恨……

出了车间,我来到妻子睡觉的地方。妻子在四楼403,一进屋,便从床头上贴着的标签找到了她的睡铺。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床单干净舒展。我又打开她的小箱子,里面整齐地放着袜子毛巾及生活用品。  

最后便是去餐厅与妻子共进午餐,妻子显然等得很着急,我们隔着餐桌,相对而坐。

这时我发觉邻桌的男子亲吻服刑的老婆,用手穿过衣服,摸他老婆的胸。我突然有一种冲动,也想亲吻一下自己的妻子。但我看她望我冷漠的眼神,便没了兴致。

“那个女的是谁?”妻子问,我忽然明白了她的冷漠,忙解释了进会议室的事。妻子脸色有所缓和,说:“谢谢你等了我四年,儿子高中毕业后咱俩离婚吧。”

她的语言没有一丝做作,我马上说:“等多少年是个时间问题,我等你。”随即话题一转说:“车间空气不好,你工作时戴上口罩。”

妻子苦笑说:“你这是视察我工作了。”我挠头傻笑,这时监狱工作人员端上水果,鸡腿,上饺子时,问我们要几盘。我说我吃过了,要一盘。妻子便用脚踢我,小声说:“我们一年才吃一顿饺子,今天多要几盘,我拿回去给姐妹们吃。”随即她站起来偻着身子,声音卑微:报告,我是××监区Xx队三号队员玲玲,我想要五盘饺子。”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在家对我趾高气昂的妻子?监狱的生活击败了她的傲气,我忽然鼻子发酸,泪眼看她吃饺子。

吃完饭,她又问了儿子及家里人的情况,并说她又减了半年刑。短短的两小时很快过去,临近分别时,监狱队长走过来说:“玲玲老公,你怎么搞的,别人老公都拥抱自己的老婆,你干吗不拥抱一下你的老婆,让她在监狱里安心服刑?”

我张开双臂,拥妻子入怀。眼里有了泪水,刻骨的思念让我亲了妻子的脸。

与妻子握手道别,走出监狱大门,心情再也无法平静。那一刻,我确信上辈子我欠玲玲的,这辈子必须全部偿还。

回单位后,我谢绝了老板的好意。她说:“老王,你是个好人,我的话等于没说,你就安心在这里干活吧!”

(四)

儿子高考结束后,我陪他第一次探望了妻子。儿子看完他妈后,满脸是泪说:“我妈怎么那么老呀,监狱里没有化妆品?”

我苦笑一下劝儿子:“犯罪的人为自己的错误买单,谁让你妈迷上赌博呢?”

事实上为她错误买单的,还有我。儿子考上A市一所二本大学,刚开学不久,我便接到兄弟媳妇的电话,她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哥,嫂子借了我们贰拾万,我原来一直没和你说。现在你兄弟病了需要做手术,我才张这个口。”

我一听,甭说是我妻子问人家借钱了,就是没借,自己兄弟病了,我也得帮助。于是二话不说,把卡里仅有的五万元给了弟媳。

从那以后,我定期给兄弟还钱,兄弟的还完了,还有妻子娘家人的。我统计了一下,妻子一共借亲戚朋友一百多万,我突然明白妻子为什么不上诉,敢情这娘们躲在监狱里避债去了?

儿子上大学后,勤工俭学,所以我赚的钱基本都用来还债。后来因为我血压高,辞了粮食加工厂包装工工作,去了A市另外一个单位。

唯一不变的是我每月准时去看妻子。监狱看门的人对我早已熟悉,有时去得迟点,他们还不习惯。

妻子在监狱减了三次刑共一年半,后来因三类罪犯不能减型,她在监狱里一共呆了十年半。十年半她白了头,我失了男人的功能。

2018年四月份,妻子出狱,对着儿子的面我紧紧地拥抱了她。这时我发现,不远处,一棵刚吐枝发芽的柳树下,粮食加工厂老板嘴角挂着微笑,静静地看着我。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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