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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老娘:世人欠你一份慈悲

 高天明月图书馆 2022-12-14 发布于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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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映日荷花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对尤老娘这个人,人们不大容易喜欢。

她有两个金玉一般的女儿,可是遇人不淑,香消玉殒。尤二姐给贾琏做外室,尤三姐思嫁柳湘莲,都是尤老娘点头认可的事,两个女儿少不更事,做娘的没有审时度势,及时止损,难怪遭人诟病。

有论者说曹公在不动声色的批判尤老娘。

第六十三回,贾敬宾天,尤氏不在家,尤老娘带着两个女儿到宁国府料理家事。贾蓉戏尤老娘说,“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连丫鬟都听出贾蓉是哄人的,可尤老娘却天真的相信,忙不迭问贾蓉是谁家的——可见其为母之愚。

第六十五回,贾珍趁贾琏不在家到花枝巷寻欢作乐,尤老娘母女三人陪着一起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她母亲给贾珍腾地方,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曹雪芹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尤老娘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很有默契地把尤三姐留给贾珍供他施淫——可见其为母之无原则底线。

贾琏回来,听说贾珍来了,便回到自己房里。被姑爷撞个正着,尤老娘面上也讪讪的——可见其为母之虚。

尤老娘的最后一次出场是在第六十六回,尤三姐自刎后,尤老娘伤心不已,她“一面嚎哭,一面骂柳湘莲”。贾琏拉着柳湘莲就要报官,尤二姐再三劝说才放下心结,紧接着举办了三姐的丧事。

此后,尤老娘就人间蒸发了。直到第六十九回才在旁人的口述中再次出现,由于张华告状,贾母、王熙凤、尤氏等人商量如何处置,期间凤姐曾分析过案情,言语间提到了一位“亲家母”:

尤氏听了,只得说:“他连银子都收了,怎么没准。”凤姐在旁又说:“张华的口供上现说不曾见银子,也没见人去。他老子说:'原是亲家母说过一次,并没应准。亲家母死了,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如此没有对证,只好由他去混说。幸而琏二爷不在家,没曾圆房,这还无妨。只是人已来了,怎好送回去,岂不伤脸。”——第六十九回

张华父亲口中的“亲家母”指的是谁?显然说的就是这位早已消失的尤老娘——她当年负责退订钱给张家,眼下她去世了,导致没有当事人和张家对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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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家母死了,你们就接进去作二房”,由此可见,尤老娘死于尤三姐拔剑自刎之后,尤二姐搬进大观园之前。而死因,就是尤三姐的自杀。

书里写尤老娘“年高喜睡,常歪着”,可见她的身体已显疲态,不太硬朗。她亲眼看到女儿的惨死,必然承受不住失去爱女的巨痛,很快一命呜呼。

客观的说,尤老一把年纪,两嫁两寡,好不容易把女儿们抚养成人,到了婚嫁年龄,却白发人送黑发人,体会到常人无法想象的锥心之痛。

她糊涂、爱慕虚荣、遭人诟病。她也用自己的生命为错误买单,在批判她的同时,还应该看到曹雪芹赋予她的悲剧底色。

立足时代背景,一个寡妇带着两个裹脚的女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似今日有自由劳动的权力,她们只能依附男性来生存,而唯一的资源则是她们的美貌和身体。

尤老娘成功地把自己嫁了两次,都是境遇不错的人家。在她的意识中,女儿们凭借自己的姿色也能像自己一样寻到好人家。何况大姐尤氏开了好头,她给贾珍当填房,成功迈入豪门。榜样的力量是巨大的,潜意识里,尤氏母女都希望把这条豪门之路继续走下去,寻得富贵人家,一辈子安享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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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尤老不惜毁掉与张华的婚约,偷偷把二姐许给贾琏。而尤三姐在思嫁柳湘莲之前,心里中意的其实是宝玉,不然二姐也不会贸然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只是三姐后来听兴儿说宝玉“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才不得不作罢。

尤氏母女爱慕虚荣不假,而虚荣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曹雪芹把尤氏母女塑造成出淤泥而不染的贞洁烈妇,就会与生活的真实相背离,也不会得到读者的认可。

其实,曹公并没有批判过谁,《红楼梦》最大的可贵,是作者不做过多的个人评论,没有明显评价的褒贬,更无刻意的观念灌输。他就像一个纪录片大师,将日常生活事无巨细一帧一帧地跟拍记录,给人物和情节以最客观的呈现,任由读者品评。

细读文本会发现,尤老娘并不是一个脸谱化的愚蠢老妇,她对贾府,既有势利巴结的一面,也有不得已妥协的一面。

第六十四回,贾琏到宁国府取银子,与尤老道乏寒暄。尤老娘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那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如今姑爷家里尤老娘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出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了的呢。”

“至亲骨肉”明显有攀附关系、套近乎的意思。因为尤老与尤氏并无血缘关系,只是名义上的母女,从尤氏对后来二姐嫁贾琏一事的佛系态度也可知,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热络。尤老和贾琏说这样的话,无非是想让自己的与贾府的关系更近一步,进而得到更多的利益均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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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回到第六十三回,当尤氏让他继母接来在宁府看家时,原文却是这样写的,“他这继母只得将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带来,一并起居才放心。”“只得”二字颇值得琢磨。曹公用笔精到,如果尤老娘是个贪财愚蠢不顾女儿名节的人,得到这么好的机会,必定会欣欣然的带女儿们到宁国府蹭荣华,何来“只得”。

“只得”有不得不这样做的意思。一方面,面对豪门阔太、自己继女尤氏的召唤,尤老娘即使身体不适也要勉为其难到宁国府看家。另一方面,自己的亲骨肉二姐三姐是美丽的未嫁少女,放在自己家里独居不放心,只有带在身边才能放心一些。

“只得”二字既有尤老对尤氏乃至贾府的迁就,也有对亲骨肉二姐三姐的疼爱。尤老心中爱护女儿,想保她们平安无虞。但到了宁国府以后,事态慢慢变得不由她控制,与她当初想保全女儿的初衷完全背离。

不难想象,没见过大世面的母女三人,来到宁国府这个花花世界,不可能不为之所动。这里雕梁画柱、锦衣华服、山珍海味、还有众丫鬟小厮任凭调遣,生活之“高大上”绝非小门小户所能相比。她们内心的天平,在不知不觉偏移。

与此同时,由于信息资源高度不对称,在心理层面,作为低阶群体的尤氏母女,对以贾珍贾蓉为代表的高阶群体,更是存在天然的膜拜与跟随。

例如当贾蓉说为二姐三姐找婆家时,尤老娘深信不疑。一方面是她对女儿们“关心则乱”,听到几句好话就信以为真;另一方面,贾府人脉是普通人家所不能企及,尤老仰视那份悬殊,敬畏那份悬殊,她迫切的希望缩短那份悬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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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今天被富人割了韭菜的穷人,起初对富人的忽悠也是深信不疑。面对穿着体面,儒雅又有风度的富人阶层,穷人无疑是仰慕的。年轻公子贾琏自然比破落户张华强上百倍,即使做外室有风险,尤老此刻也会自动忽略不计,智商税总归是要交的。

然而生活就是一个陷阱套着一个陷阱。当贾蓉摸清尤老的嫁女心思后,他笑嘻嘻的去了,去打他的坏主意。他三言两语就说服了“欲令智昏”的贾琏,之后又天花乱坠的忽悠尤老,“说贾琏做人如何好,凤姐身子如何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以后三姨也是贾家负责替聘”不由得尤老娘不肯。

而促成尤老答应的心理很复杂,原文写“况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而且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青年公子,比张华胜十倍。”经济的因素排在人的因素之前,“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贾珍名义上是尤老的女婿,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家长。贾珍的儿子来说媒,就代表了家长的态度,加上贾珍一直以来施与的好处和尤老受人周济的尴尬境地——以她们的经济条件,置办嫁妆都是难事——她自然要应允。

没钱的苦,只有受过才知道。高风险、高收益,为了彻底摆脱受人施舍的境地,尤氏母女不惜跳入婚姻的漩涡改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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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人看事,不能脱离当时所处的历史条件,所谓现代人的上帝视角是很不厚道的。我们不能用今天的价值观去评判三百年前的人物。看尤老,要具体的去看,设身处地的去看。

如果批判的去看,会是高高在上的,是一种二元论,非白即黑,忽略了人性中广阔的灰色地带。

只有慈悲的去看,才能客观平视,感同身受,进而看到万事万物的存在皆有因果、皆有流转,皆有苦楚、皆有喜乐,皆有裂缝、皆有荣光。

正如二姐与贾琏在花枝巷的日子,虽是见不得光的偷欢,但也散发着你侬我侬、情投意合的爱情味道;又如三姐对着鸳鸯剑的寒光,对湘莲苦思冥想,虽是一厢情愿,但也是孤寂时光中的一丝安慰和确幸;当然还有尤老,当她看着尤二姐焕然一新抬入新房,得意中既有阶层跃升后的优越感,更多的,是对女儿一生有靠的释然与期盼。

父母爱子女,必为之计长远。

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批判尤老把女儿带进火坑,当然容易。但终究没有几个人愿意设身处地的去分析这个老人的局限以及她悲苦的一生。

尤老何尝不想为女儿计长远,而以她的认知,贾府就是最好的保障。她一个古代寡妇,每天不出深闺,针黹女工都忙得抽不开身,没有机会读书学习,没有机会走到更广阔的空间,更不可能像现代女性一样,打开电视收看“豪门弃妇如何争取权利”的法治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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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建社会所赠与女性的实在有限,女性认知有限是时代之过。

贾珍贾蓉的哄骗,本质上是富人对穷人的降维打击,尤氏母女是没有反手之力的。当然,她们是虚荣的,但不满是向上的车轮,谁不希望拥有更好的生活,换作屏幕前的你穿越回古代,看着宁国府的珍馐美味、绫罗绸缎、珠宝玉石,你敢说自己一定能不为所动?人性不是非白即黑,中间有着幽深广阔的灰色地带。

道德的武器,向来使用方便,无往不利,却鲜有人自问,是否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若能从容,谁不知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而尤二姐缺了的头油,到底没有勇气去找王熙凤讨,里子都是虚的,哪还顾得上面子。

巨大的阶级鸿沟下,尤氏母女的悲剧命运是时代之必然。并非她们蠢笨不够聪慧,那些聪慧勤勉的女性,上到十二金钗,下到香菱、鸳鸯、袭人,也无一能逃脱命运的重锤,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曹雪芹所刻意批判的,是禁锢人、迫害人(尤其是女性)、必将走向没落的封建制度。而对于深处其中的女性,曹公深感悲切,用尽毕生心血为她们著书立传。

“桃花揉碎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尤三姐的死刚烈凄美。“人不知鬼不觉”,“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尤二姐的死有种可怕的静气,让人不由敬畏。作者对这两人的死,怀着极大的悲悯与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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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老娘也死了,她死得悄无声息,作者没有施以笔墨,只在别人嘴里留下一句“亲家母死了”,就算对尤老命运的完结。她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只是为了连接尤氏姐妹与贾府的关系,为小说情节得以顺利开展。

人们要么看不到她,要么批判她,正如世间那些随波逐流的小人物,被命运重锤的同时,还要受到同类的唾弃。这是多么大的痛苦和绝望!

既然尤老太太已经用生命为自己不幸的一生买单,作为两世旁人的我们,何苦再苦苦相逼,不如就怀着一份慈悲目送老人离场吧。

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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