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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江湖夜雨读金庸》，辽宁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高宝出版2021年版。 抢钱抢女人 韦小宝的启蒙教育是在妓院完成的，而青春期教育则是在皇宫完成的。妓院和皇宫，这两个天差地远的地方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天下最阴险、最危险、心机最多的地方。韦小宝在这两所学校得到的教育使他从小在某一方面的智商就高于平常人，甚至高于很多成年人。他拜陈近南为师的时候对陈近南谀辞如潮，大拍马屁，陈近南何等英雄，居然识破不了韦小宝的伎俩，反而觉得很舒服。正因为有这样的资质禀赋，韦小宝不仅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在天地会也做到十大堂主之一，神龙教做到五龙使之一，尼姑师傅、平西王、沐王府，各种各样的势力里都能左右逢源。这么一种文化素质，这么一种性格，却能够无往而不利，这是中国历史的悲哀，是金庸小说呈现给我们对于中国古代历史、政治反思的结果。 从此意义上而言，《鹿鼎记》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小说，它不仅在金庸作品中最杰出、最独特，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也堪称是一部非常奇特杰出的作品。书中对于中国政治、历史的观察、表达，对于国民性的描写，其深刻程度简直比得上鲁迅的《阿Q正传》，书中的一些小情节，甚至一两句话都能给人带来很大的触动。 我们知道，韦小宝曾经出过国。因为他要躲避神龙教教主洪安通的追杀，寻求俄罗斯公主苏菲亚的庇护。跟着苏菲亚来到莫斯科，在郊外就被军队包围了，因为俄罗斯国内发生政变，皇太后娜达丽亚害怕苏菲亚威胁到小沙皇的地位，把她关押起来，并且放出话，要关押到新皇登基五十年。苏菲亚公主不寒而栗，每天在冷宫里又是扯头发，又是摔东西，大发雷霆。韦小宝过来劝她：“公主不要发火，我告诉你个办法，咱们就可以咸鱼翻身。看押咱们的有二十营火枪手，你去跟他们演讲，让他们起来攻打莫斯科，这样我们就有了翻身的机会”。 一听这话，苏菲亚的鼻子都快气歪了：“我现在是囚犯，不是公主呀！我去演讲，人家二十营火枪手凭什么听我的呀？”韦小宝说：“不要紧，我教你五字真言。你只要把这五个字讲明白，火枪手就一定能帮你造反。”这五个字是什么呀？就是——“抢钱抢女人”。苏菲亚公主悟性不错，领会了五字真言的意思，出去跟火枪手们演讲去了：“你们各位都是俄罗斯的勇士，为国家立下那么多的功劳，可是你们没有钱花，没有美酒喝，没有美女陪你，这公不公平？”所有的火枪手都说：“不公平！”“好！如果你们帮我攻打莫斯科，我批准你们随便找一个富翁跟他比武。他们有钱，但是武功肯定不是你们的对手，只要你们赢了，他的房子、美酒、美女都是你们的。你们愿不愿意干呢？” 听了这话，所有的火枪手欢喜雀跃，血脉贲张，调转枪口攻打莫斯科去了。苏菲亚公主因此咸鱼翻身，从冷宫囚犯当上了实际掌握俄罗斯大权的摄政女王。她欣喜若狂，抱着韦小宝一顿狂吻：“中国小孩儿，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主意呢？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我们知道韦小宝，那是浑身骨头加一块儿都没有四两沉的人，给他一点阳光他就灿烂。只要别人夸奖一星半点儿，他马上就飘飘然，但是唯一淡定的就是这一次。他淡淡地说，“这有什么用？我们中国，从来这样”。请大家注意这八个字：“我们中国，从来这样”。中国历史原来就是在“抢钱抢女人”这五字真言底下向前运行的！韦小宝文化水平非常低，自己名字都认不全，他关于中国历史的这个印象是从哪儿得来的呢？那是因为他小时候在扬州街头多听了几部书、多看了几出戏而已。他接受的只是中国文化的最皮毛、最表层，居然就可以帮人家安邦定国、谋朝篡位，可见中国文化多么博大精深！ 金庸的描写显然是非常调侃的，而“我们中国，从来这样”这八个字又包含着多少辛酸和泪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说《鹿鼎记》并不是一部喜剧之书，喜剧背后有辛酸，幽默背后有眼泪。这样的历史结论不是学理性的，但有一种“偏颇的深刻”。 学习外语很重要 《鹿鼎记》折射出的中国历史也不都是灰色调的，韦小宝身上当然有他的光明部分，让他走到成功的巅峰。他的最大的、人所难及的优点就是讲义气，金庸在《<鹿鼎记>后记》里说：“读我小说的人有很多是少年少女，那么应当向这些天真的小读者们提醒一句：韦小宝重视义气，那是好的品德，至于其余的各种行为，千万不要照学。” 韦小宝重视义气到什么程度呢？我们看，韦小宝天地会青木堂香主的身份遭叛徒告密，脚踩若干只船的行径被康熙发现。康熙大发雷霆：“小桂子！就凭'反清复明’这四个字，我砍你十七八次脑袋都不为过，但是念在你过去为朝廷立过点儿微末功劳，念在你我是好朋友，今天我给你个机会。据线人禀报，你的师父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等若干匪首，还有沐王府的若干匪首，共计数十人，今晚约在你的伯爵府聚会。我已经在附近埋伏好了十几门红衣大炮，只要你到那儿去担任现场总指挥，把你的府邸轰炸成一片废墟，所有的匪首葬身火海，回来向我交旨，我不仅既往不咎，而且还升你的官。”站在康熙的立场上，提出这样的要求，应该说是不过分的，而且是法外开恩，给了自己这个小亲信将功赎罪的一个好机会。 面对这样的生死抉择，韦小宝心里不害怕吗？当然害怕。不动摇吗？当然动摇。他知道只要自己当场拒绝，这颗脑袋十有八九是要被砍下来了，但是韦小宝还是没有答应。他跪在地下想一个画面：自己的师父和朋友被大炮轰炸得血肉横飞的那个画面。他心里有一个相当坚定的原则，一个声音在说：“如果我指挥大炮把师父和朋友都炸死了，然后回来交旨升官，这不是拿着师父和朋友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么？做人做到这个程度，不是王八蛋是什么”？ 因为这点想法，韦小宝居然沉默不语。这叫抗旨不遵！康熙火大了：“我本来法外开恩，你竟然不要这个机会！好吧！没有你这个事儿我也能办成！来人哪！把韦小宝今天晚上给我关在皇宫里面，拿他当钦犯看管。我派别人把那些匪首都除掉了，回头再跟你算总账！”为了防止走漏消息，韦小宝被康熙软禁在皇宫里面了，但韦小宝何许人也，他武功不行，但是心眼儿很多，使点小计谋杀了监管他的御前侍卫总管多隆，终于潜出皇宫，冒险救了自己的师父陈近南和几十位朋友。 从这开始，韦小宝和康熙皇帝这对儿好朋友就翻脸了。韦小宝历经曲折，在海外的一个孤岛上栖身下来。康熙派人找到了韦小宝，倒也没追究原来的罪过，反而派了五百官兵驻扎在这个岛上，表面上是伺候韦爵爷，实际上，这个岛变成了一座监狱，五百官兵就是狱官狱卒，你在这个岛上怎么都好，但是不能离开一步。 转眼之间对峙了好几年，最后谁先妥协的呢？居然是康熙皇帝！为什么呢？ 韦小宝闲居岛上这几年，康熙平定了三藩之乱，把台湾收回了版图，国内已经没有什么大事要做了，现在准备对俄罗斯用兵。我们刚才提到，在康熙朝，只有韦小宝一个人去过俄罗斯，他是懂俄语的。因为他懂俄语，所以皇帝都要向他低头投降，可见学习外语有多么重要！韦小宝终于离开了这个荒岛，金庸在这里加了一个注解。他说：这个岛可能就是现在的钓鱼岛，如果今天能找到五百官兵驻扎在岛上的遗迹，那就说明我们康熙年间已经在钓鱼岛上驻军，钓鱼岛肯定是中国的！这当然是小说家言，游戏之笔啦！ 学历史的人不喜欢小说家言、游戏之笔，但是学文学的人喜欢。我们乐于看到金庸以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隽永绝伦的文字、深湛精妙的思想、悲悯厚重的情怀呈现给我们一部又一部小说家言、游戏之笔，唯一的遗憾是，金庸小说太少、太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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