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丈夫的三舅妈是一位抗癌达人。九年前被查出肺癌，医生说最多活不过三个月。三舅妈被全家人逼着在北京的大医院做了三次化疗，坚决要回家。原因是，三舅妈义愤填膺地说，我没病，医生是误诊。 回家后的三舅妈又一如既往地照料起后院巴掌大的一片蔬菜地，收拾家，养花，喂猫，还有陪孙子写作业。不过孙子是老师，三舅妈是学生。六十多岁的三舅妈小时候没念过一天书。她拿着孙子的书左翻翻，又看看。照着描画下一个字，问孙子：“告诉奶奶，这个怎么念？” 孙子说：“阳，太阳的阳。”
我嫁进丈夫家时，已是三舅妈抗癌的第六年。过年我们去拜年。男人们一抽烟，三舅妈就咳得喘不上气，但也不阻拦，只是把窗子大开开，仍然给大伙包饺子，倒茶水。窗台上的盆栽叶子绿得发亮，花红得耀眼。吃完饭，三舅妈拿出一沓写满字的本子给我看，密密麻麻，全是整整齐齐，横平竖直的常用字。三舅妈骄傲地说：“孙子小学毕业了，我的小学也算是念完了。孙子上初中不在家，我开始自学了。” 从这第一面，默默把三舅妈记入我的偶像簿。后来又断断续续听亲人叙说，和亲戚短暂相处，把三舅这家人的故事了解了一些，更是对三舅家向往和喜欢。 三舅年轻时和人淘金，挣下了一份家业，生了三儿两女。 大女儿从小和富甲一方的大伯（即丈夫大舅）做生意，虽然小学没有毕业，但财商极高，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一家支行的行长。大伯一辈子独身，去世后把大部分家产留给了三舅家的大儿子。二儿子和媳妇都在国际邮轮上工作，月薪几万块。小儿子大学毕业后就在北京闯荡，虽然没什么大的事业，但娶到了北大的博士后。二女儿家是双职工，简单而温馨。 反观我自己普普通通，年迈有病的公婆，生活重担全压在一个独子身上，刚嫁进来那几年心中真的是五味杂陈，怅然若失。
后来，我在生活的磨砺中愈加坚强，也逐渐发现三舅妈家真正的故事。 我们有时会到大姐家做客。大姐穿着雍容华贵，坐在别墅宽阔的客厅里倒的却全是苦水。她怨三舅妈不疼她，嫌她比弟弟过得好，逢年过节回趟娘家，亲妈把她带去的礼品扔出家门，和她歇斯底里大吵，说她的赡养费没给够。 和大嫂相处，大嫂也说婆婆的不是。孙子刚办完十二岁生日宴，三舅妈估摸着儿子进帐不少，半夜敲窗户让儿子还钱。 二哥算是三舅妈最喜欢的儿子。不过三舅妈的省钱大过天的人生哲学也完整传给了二哥。二哥很少给丈母娘家买东西，平时也尽量什么都不花。虽然他们在海上工作，他们的孩子是丈母娘一手带大的。 今年过年，我们又到三舅家拜年。三舅妈睡到半夜三点睡不着了，下地切菜，剁肉，准备食材，弄好后去漆黑一片的小区里锻炼。我默默感叹：真是个钢铁一般的女人啊。 但聊起天来三舅妈不离嘴的是几个孩子的收入，自己的收入，询问我们一家和钱有关的方方面面以及自己——遍体鳞伤的童年。 在那个很多人吃不饱饭的年代，三舅妈被送到爷爷奶奶家寄养了几年，回到父母身边后，并不受家人待见。她永远干最累的活，遭最难听的骂，受着兄弟姐妹的欺负，什么时候也吃不饱。这些伤痛好像用刀刻在她的心上，鞭策着她，让她像一株野草越来越强，她终于凭借努力过上了好日子。但她由于缺乏养分变成针的叶子也开始像别人当时伤害她一样伤害别人，甚至是自己的亲生儿女。 三舅妈说，午夜梦回，当年的事仍然历历在目。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否则她的心痛得就不知怎么活下去了。 三舅妈和自己的姐妹兄弟基本断了来往，但如果谁过得不好，谁生病去世，她会觉得痛快，会不厌其烦讲给周围人听这是报应。 三舅妈自己生的孩子之间关系也同样冷淡，坐在一起的重大话题永远关于冰冷的钱，除此之外，矛盾不断，所以几乎不怎么联系。 小时候没被人爱过的人好像人生被定格在了一部黑白电视机里，周遭再怎么灿烂也难给自己涂上亮丽的色彩，心中总有一块无法抚平的疤痕。 童年没快乐过的人，长大后也很难学会爱人的本领，甚至很难收起自己伤人的利剑。 丈夫的同事小董也有类似的经历。父母在他上研究生的时候离婚。离婚后，父亲一直闷闷不乐，后来又得了场大病，46岁就抑郁而终。 人到中年，独子学业优秀，很快会毕业工作，娶妻生子，人生的大戏马上要拉开帷幕。在这个阶段还会选择离婚的母亲，让人非常费解。我偷偷问过小董媳妇，你婆婆现在再婚了吗？小董媳妇摇头，没有，一个人单着。 后来和小董的亲人进一步接触，心中疑问越发大。小董的大家庭和谐融洽，堂姐帮忙买房凑钱，小姑帮忙伺候月子，孩子上幼儿园时还送到叔叔家待了半年。孩子一路成长，家中堆满各种亲戚买来的玩具衣服。如果小董父母没有离婚，现在正是退休在家，儿孙绕膝，一家人其乐融融，让人听着都羡慕。 后来才无意间得知，小董的母亲小时候是被后妈带大的。六七岁就得站在小板凳上和面，切菜。稍有过错，后妈就大动肝火，非打即骂。没有温度的童年让小董母亲很难与人亲密，夫妻关系，亲子关系，都让她想远远逃离。 我丈夫家的故事好像比所有人的都曲折，但充满了治愈的力量。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时，丈夫最喜欢回忆小时候一家四口的生活图景。 他和妹妹在门缝里偷偷看电视；他为了不让妹妹和他抢糖，把每颗糖都舔一口；父母不给他买玩具枪，他耍赖皮躺在地上把嗓子哭哑；爸爸要打他和妹妹时，妈妈就像一只大母鸡一样保护着他俩; 他把家中的咸菜带到学校全送给同学；他把镇上有智障的孤儿带回家过夜...... 他讲每个故事都让现在瘫痪痴呆的婆婆一起回忆，他问婆婆镇上卖了很多年肉的那家人是谁，他问镇上挨着的那座大山叫什么，他还问家里的老照片上的都是些什么人...... 见到丈夫的老同学，最能被提及的往事是，当年去丈夫家做客，过夜。有同学说，婆婆的幽默和热情款待让他们现在都深深记得。 学音乐的小姑来看父母，家里就要召开音乐会了。小姑唱歌，孩子们跳舞，玩游戏。
婆婆在丈夫大学毕业后第三年脑出血瘫痪，从生病到现在，老两口一直和儿子生活在一起。婆婆幼年时是父母最疼爱的小女儿，她把童年汲取到的能量不断壮大，不断惠及他人，尤其滋润着，温暖着子女的心灵。 我们要特别注意保护女孩的童年，女孩儿阳光了，家庭就美好了，几代人也就幸福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