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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个书友会，来得人非常多，很多是稚气未退的大学生，但也有挽着老婆，头发花白的中年人，作者被我们一群人围在小小的舞台上，演讲谦逊有礼，不露痕迹会滑过几句对岁月的玩笑和自嘲，听众会意地轻笑，我环视了一圈来的人，大多面容和善，是一群不愿意丢掉天真的人。 签名时的长队终于轮到我，除了让作者签名新作，我从包里拿出一本用心保存，但书页已经明显泛黄的旧书让作者签名。看到这本书，作者抬起头来，推了推眼镜，有些难以置信地仔细瞧了瞧我，摇了摇头，示意下一个人可以签名了。我无法把面前这个以写治愈系小说出名的人和我手上这本血腥暴力的书联系起来。霸着签售的桌子不走，不甘心地问：“当年你为什么会写下这本书？”作者皱了皱眉，很快写下一个纸条递给我。 作者约我晚上八点在签售的书店旁边的咖啡馆见面。他在最隐蔽的角落等我。一见面，他有些着急地说：“我念书那会儿家里很穷，那时正好武侠大热，书中很多离奇夸张的情节都是出版社要求的，不是我的本意。请你不要再......” "不不，您的这本书是我妹妹很喜欢的。现在她不在了，想代替她让您签个名。"
二 十年前。 这次毕业旅行，好像从开始就非常不顺。先是钱包落在出租车上，我的银行卡、身份证、学生证以及五百块现金统统说再见，然后发现网上交了三百块预定金的旅馆有一窝妓女招揽生意，无论白天黑夜都有哼哼唧唧的声音在走廊流走。我和妹妹把电视音量放到最大，仍然逃不过这些让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妹妹一向冷漠内向，难得的，半夜三点对在床上翻来覆去烦躁到顶点的我说：“上天台吹吹风吗？”我们把白色浴巾裹在睡袍外面，像两只猫一样轻手轻脚上了天台。我和妹妹自动隔开距离，吹拂着凉爽的夜风，把胳膊肘支到围墙上看天，看熟睡城市中的点点灯光。妹妹像变魔术一样递给我一支细烟。“尝尝？”我立即摇摇头。妹妹熟练地用手挡住风，点燃香烟，美美吸了一大口。混子，害人精，我心里暗骂着，和妹妹在外地建立起来的玻璃情谊很快有了裂缝。
三 我永远记得妹妹被捉脏的那一天。妹妹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毫无预警，一脸愤怒的班主任拽着妹妹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口。她拽着妹妹的袖子越过客厅里等妹妹回来开饭的我们一家三口，径直来到我和妹妹的房间从床底下搜出一大盒铅笔、橡皮、小刀，然后瞪着爸爸说：“这个学生我不要了。”几乎是小跑着愤然离去。从一个多月前还在我们家家访，吃晚饭看电视逗留到第二天才走的师范生的极端反常举动上，一向神经大条的爸爸却立即敏感地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他大声咒骂着冲进厨房里拿菜刀，说要剁掉妹妹的手，妈妈拼死抱住爸爸，大声嚎哭让妹妹快跑。妹妹吓得像个呆瓜一样一动不动，我抓起她的手飞奔出家门才逃过一劫。 这场风波以妈妈低眉顺眼给妹妹班上每个同学买了一套新的铅笔、橡皮、小刀而告终。那一年妹妹十岁，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在事情发生的当天晚上就能早早沉入梦乡，妈妈却嘤嘤哭了一夜。 就从这一次开始，妹妹旷课迟到，照抄作弊，惹是生非不计其数，就连这次旅行，旅馆是她订的，钱包是她丢的，总之她没做过一件漂漂亮亮的事。 四 “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再也没见过比仇恨天更凶残的女人，手起刀落，刀刀毙命。” 勉强睡了两小时，熬过一夜，仓促逃离这家旅店，在老妈的怂恿下咬咬牙住进一家靠海的四星级酒店，房费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算，行程由十天改为七天。一切安置妥当后，我以为终于能尽情享受阳光沙滩了。没想到这次行程的主角——我的妹妹，一个严重缺乏运动的大胖子却一连三天赖在床上，三餐都是毫无营养的垃圾食品。除了吃饭，她连身都不翻一下，只是眼珠子动动一本接一本地看一些非常莫名其妙的书，侦探故事，犯罪心理，武侠奇谈。我妹妹非常喜爱阅读，当然除了阅读课本。 我在沙滩上闲晃了一上午，回来劈手夺下她的书时看到的就是关于什么仇恨天的这一句。拜托！21世纪了，还有人看这种东西，这该死的胡扯八道的武侠。这次的毕业旅行是爸妈拿出了一年的积蓄又添上了我一半的奖学金才成行的。从来没看过海的妈妈最向往的地方就是庆城，在为妹妹选择毕业旅行地点时，妈妈毫不犹豫就圈定了庆城，但为了弥补很少有旅行机会的我，也考虑到妹妹在姐姐的陪伴下也许会更放得开，妈妈坚持让我陪妹妹来。不过很显然也很可惜的是，我的妹妹一点也不喜欢旅行，一点也不清楚对于一个高考落第的人来说有一次毕业旅行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妹妹，不管你的未来会在哪个蹩脚的三流学校开展，我们都很快会分离，为什么你不能稍微伪装一下你对所有家人的疏离？
我开始收拾行李，我要离开这里，我的妹妹丝毫不需要家人的陪伴。果然不出我所料，她还在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埋头看书，速度没有变慢一个字！真该建议我的大学教授们开授一门钝感力的学科，我的妹妹是首选研究对象。好，享受你的武侠吧，反正你从来没有朋友也不爱家人，一个人关在房里浪费掉这个假期还会更惬意些。我三下五下胡乱把衣物塞进行李箱，把剩下的钱丢给她。出了冷气十足的酒店，灼烈的阳光让我浑身轻松，终于解脱了。 在火车缓缓启动的那一刻，我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由衷地说了一遍：“终于解脱了。”
五 解脱？人生哪来的解脱。三天以后，我和爸爸妈妈人形萧索、面目结霜再次来到庆城，妹妹死了，昨天夜里溺水而亡。 据酒店里一对总爱夜间流连海滩的新婚夫妇说，昨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他们看见身穿红色泳衣的妹妹挤进人群玩得很欢。夜里海风太大他们起身回去时，妹妹还和他们微笑着再见，说她要欣赏满天星光。 返家的当天晚上我就后悔了。我打电话柔声细气和她道歉，还说省了我这笔开支，她可以玩够十天再回来，或者她如果不喜欢庆城可以转去其它城市，我还违心地鼓励她，凭她的能耐一定可以玩得很精彩。妹妹用一贯的沉默应答，只嗯嗯了两声就挂了电话。我极力劝阻住了要去庆城找妹妹的妈妈，信誓旦旦地说是时候让她丢掉任性，对自己负责了。当时，我那么正义，那么坚定，现在却因为这一劝把妈妈和我两个人都推向了痛苦的深渊。我们不住地流泪不断地回想往事，我多么希望我当时没有负气回来，妈妈多么希望她当时没有听从我的劝告，立即就赶去陪在妹妹身边。 随着年岁的积累，妈妈日渐的沉默寡言和消瘦下去。我隐隐觉得她不能原谅自己但更不能原谅我，如果没有爸爸在中间调剂，我们就像生人一样连目光的碰触都有所回避。爸爸对于妹妹的死又是什么态度呢？相对显得淡然和豁达许多。这是我真正喜爱爸爸的地方，粗犷而大度，生活总是要往前走的，我已经被妈妈原地不动的伤心拖得快要窒息。
六 在妹妹出事三年后，为了妈妈的身体健康着想，我和爸爸决定不顾妈妈的反对，清理出妹妹所有的遗物寄放在乡下奶奶那里。我就是在这时发现妹妹保存完好竟然藏在阁楼废弃不用的单人沙发里的三大本文字的，有日记，有她编的小说，也有她写的充满灰暗的诗。三个本子一点也没有残损，我突然明白了妹妹为什么总喜欢把她养的一只猫放在堆满杂物的阁楼上。 在发着霉味的阁楼上，下午慵懒的阳光让四周一片昏黄，我屏气凝神紧张到全身冒汗带着朝圣的心理缓缓打开妹妹的第一篇日记。深夜我才从从阁楼上下来，我在床上辗转反侧。凌晨，我把妹妹写下的所有文字又读了一遍。 七 妈妈，妈妈，一朵从洁白的雪莲里生出的恶之花。 庆城，庆城，为什么女人只有来这里才能得到欢愉？ 我， 我， 世界上本不该有个我。 黑暗，最深的黑暗，被敬畏的爸爸触摸乳房。 世上本不该有我，世上本不该有我。 我是秘密，我是小偷，我是冰块， 装睡，装睡，才能离牢笼远一点 食物，食物，只有吃才能让我痛快。 ...... 妈妈其实去过庆城，而且留下了她这辈子最难忘的美好回忆，和即将出国的学长。 八 放学，下暴雨，我浑身湿透，一个女生和我分享了伞，为了这份情谊，我愿意帮她做任何事，包括被当成小偷，我不在乎，不在乎。 我用红笔划掉了不在乎。写下了：她在乎，她想在乎的。 没有人知道妹妹的出事是不是意外，我深深的怜悯我的妹妹，为她每个蒙头装睡的夜晚，为她有一个对她怀着复杂感情名义上的爸爸，为她被岁月无情碾过而强装的静默。 今年的清明节，我把那本《恶女仇恨天》丢了，好好读了一次那个作家的新书，每读一句都是读给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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