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身醒来基本都是在凌晨五点左右，拉开窗帘。保温杯里灌好热水，塞饼干进包以防低血糖，把望远镜挂脖子上，速记本和笔早在包里，轻轻锁门。半小时后人已到大开洼。朋友说，你硬生生把女作家的人生活成了退休大爷。
我确实像个大爷。浑身没一点儿鲜活色，从上到下都那么乌涂，没往脸蛋儿上抹泥就不错。走路也跟得过脑血栓似的，一步一步往前蹭。时不时还得站那愣神十分钟，缓过来就开始东张西望，缩着脖子弓着腰看望远镜，神不守舍那劲儿跟忘了自己住哪儿一样一样的。
这是我的观鸟日常。初升的朝阳让每一片带着露水的草叶散发光芒，我轻轻抬脚，生怕踩疼了它们。因为观鸟，我开始关注大地的变化，泥土今天是潮湿还是湿润，地上的爪印是谁留下的；我开始注意树叶和小草，它们是更青翠浓密还是更枯黄稀疏，在缝隙里找那些钻来钻去的小身影；我开始留意每一个节气，留意播种和庄稼，我开始仰头看天，等风，看云朵，同时记录猛禽过境。
对于自然，人是打扰者，所以观鸟需要穿可以融入周围环境颜色的衣服，即便这样，视力和听觉远高于我们的鸟类偶尔也会被惊飞。行动还要缓慢，尽量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成精的树。
只要一到大开洼，我的五感就全打开了，耳朵要分辨各种鸟鸣，听声辨位，视线必须宽阔，让余光更机敏。同时快速举起望远镜，找鸟调焦。小小镜筒就是我跟鸟的私密世界，远远的距离是爱和喜悦。
观鸟人和拍鸟人不同。观鸟的像单相思，我远远望着你就好。个别拍鸟的，想要“生米煮成熟饭”，用尽办法去凑近。所以我一直克制着想拿照相机的冲动，手机能拍到就拍，拍不到就记在脑子里。以至于朋友说我是灵魂摄影，片儿基本模模糊糊，能拍清楚的都算废片儿。
看到没见过的鸟，我先在心中狂呼跳高，安抚完内心，就得使劲用这鸟给我的几秒偶遇时间记下它全部的特征，比如“长得像柳莺，但一直钻在芦苇秆里，眼眶上有黑眉毛”“长得像鸲，但是红尾巴，深色翅膀上有白道”，把它们的样子深深记在脑子里，到家翻鸟类图鉴，如果图鉴里也找不到，就问鸟类学博士，基本人家听描述就能给出答案。这点，我倍儿服！
强化记忆，能暂缓老年痴呆的速度吧。每次观鸟回来，我除了兴奋，都要翻书做笔记。我想认识这些每年都来家门口的野生动物邻居，好歹再见面咱能叫出人家的名字。
“湿地”这个名字专业又美好，我更愿意叫它大开洼，因为城市里的湿地面积不大，够野够荒同时够“危险”，这里说的危险不是埋伏着臭流氓，是这片地随时都会被推土机消灭。如果说“湿地”是城市之肺，很多卖不出去的楼盘就盖在这肺叶上，算是肺癌吗？所以，我更加珍惜每一年的春迁和秋迁，候鸟们会如约到来。这年复一年的等待，想着就浪漫。
当几千只骨顶鸡铺满整个湖面，我整个人都愣住了，突然停下的脚步，打扰了它们，远远的一些骨顶鸡起哄一样纷纷从水里忽闪着翅膀，在水面上加速跑，一朵朵水花衬托着黑色花蕊，这轻功太到位了。那么多鸟就像在水里撒了把黑芝麻，被挤在边上的白眼潜鸭在气势上明显逊色。湖边每一个高耸出来的树杈都站着一只夜鹭，像叉腰观战的教官，半掀眼皮流露出一种像看一群废物点心的眼神儿。
棕头鸦雀简直就是红棕色小毛团，总是一群一群在芦苇或者路边的低矮灌木里钻来钻去追逐打斗。我有时候干脆蹲下，像看蚂蚁搬家一样看它们，为了看鸟，我的童心都被挤出来了，不同的是，小时候能一直蹲到地老天荒，现在蹲会儿腿就麻，肚子上的肉顶得我要背过气去。
一只白鸟落在我旁边的树杈上，浑身雪白面戴眼罩。犀利的眼神儿和小弯钩嘴就知道是伯劳，但我平时见到的楔尾伯劳都是灰白色的，这只居然雪白，一瞬间我以为冬天来了呢。认鸟是个挺费脑子的事，尤其我这种认人都费劲的主儿。成鸟、幼鸟、亚成鸟再加上不同季节换羽，且得学习加琢磨呢。
比如秋迁，我们小区里最近来了不少柳莺、树莺、苇莺，我已经看乱套了，据说还有鹟莺，光图鉴已经让我痴呆，这些鸟有时候在一棵树上犯多动症，让我把原本记住的几种柳莺也快弄混了。
大自然里的鸟充满灵性，哪怕是麻雀，哪怕是跟麻雀特别像的各种鹀，它们用鸣叫和飞翔划破清晨的静谧，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不时会从大开洼里传出几声吼叫和尖叫，也能吓我一跳。最妙的是有些鸟鸣是猫叫或者牛叫的动静。一惊一乍的，我的心也是起起伏伏，但无论我怎么看，芦苇里哗啦哗啦，隐者不现身，只留下持续不断远远近近狗熊掰棒子的动静。很多鸟一头扎进芦苇荡就在里面钻，爪子跟挠钩似的抓着苇子秆溜达，等它们露头且得站一边装木头人呢。
为什么喜欢观鸟，我想这就跟问老头为什么喜欢钓鱼一样。别人只觉得他们找个消磨时间的方式，其实那种心里的享受和美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观鸟是孤独的，我也喜欢这份孤独。在一片旷野，头顶蓝天脚踏大地，呼吸都是自由的，耳边除了鸟鸣和清风，只有你。显得自己跟孙悟空似的。
春迁和秋迁，是能看到候鸟的时间。也是缓解我单相思的时候，分别、期盼、等待、相见，然后又是一年。一双翅膀，它替我飞向远方。一切都是那么干净。观鸟之后，你看世界的目光都是温柔的，再没有了傲慢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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