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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天旭 翻过那座比赛的山

 阿里山图书馆 2022-12-20 发布于北京
作为一位从大赛上脱颖而出的
年轻钢琴家,
比赛在很长的时间里,
注定会成为安天旭身上
如影随形的标签。
对于钢琴家自己来说,
比赛和奖项
有时可能像一座山峰。
如何才能坦荡地翻过
那座名叫比赛的山,
不因此而直接落下去?
安天旭的选择
既简单又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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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写满问号的脸,或是一个发源于此的表情包,至今仍是钢琴家安天旭留给许多人的第一印象。

那个画面出现在2019年6月。当时,安天旭在柴科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上一路高歌猛进,不料在决赛轮遭遇了错曲乌龙事件。因为处在演奏的过程之中,安天旭虽然不解情况,却也无法停下来问个究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惊诧错愕的神情。

前不久的一次讲座上,聆听提问时的安天旭不经意间再现了类似的表情。主持人见状顺势打趣道:“我可以向大家作证,天旭平时就是这个样子!”安天旭接过话头:“柯蒂斯的教导主任也说,每次我进他的办公室时都是这个表情。”现场的听众随之会心一笑。

独奏会的台前幕后

8月,安天旭举办了自己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里的第一场独奏会,这是他暑期巡演的最后一站。音乐会结束后不到12个小时,他再次启程,赶最早的班机飞往美国纽约。在那里,他将入读茱莉亚学院,继续研究生的深造生活。

尽管巡演的日程到了尾声,安天旭却丝毫没感觉到放松。在北京停留的两天里,除了音乐会本身,他参加了一场讲座、一次签售以及一系列唱片录制活动。录制的内容以演出实况为主,但在当晚的签售结束后,为了弥补一些因为环境因素产生的音乐瑕疵,安天旭还要回到音乐厅里继续补录, 完成时已是深夜。

这套曲目确实很特别。无论是乍看上去的体量冲击,还是细看过后的内涵深度,都不常见。今年是俄国作曲家亚历山大·斯克里亚宾诞辰150周年。围绕这个主题,安天旭设计了一整套独奏会巡演的曲目:以斯氏的奏鸣曲、前奏曲、音诗、练习曲各一首作为原点,沿着音乐历史发展的道路向前后分别延伸,最终组成一次俄派钢琴音乐的巡礼。在这份曲目单中,浪漫派的柴科夫斯基、晚期浪漫派的拉赫玛尼诺夫、新古典主义的普罗科菲耶夫、现代派的古拜杜丽娜依次出现;旅途的中点,斯克里亚宾的《第五钢琴奏鸣曲》,恰恰站在作曲家本人风格转型的节点上,一面转身回望浪漫主义的传统,一面径直踏入了神秘主义的大门。

然而,对于除了资深乐迷与专业人士之外的大多数听众来说,安天旭精心准备的这桌音乐大餐,却不像看上去那样容易消化。比如用作音乐会开场的古拜杜丽娜的《恰空》,就有点像是迎面而来的一记“闷棍”。十分钟的演奏甚至不像是音乐,没有任何可以捕捉到的旋律,回荡在耳畔的只有机械的节奏与抽象的情绪。

安天旭特意把人们熟悉的《胡桃夹子》安排在了《恰空》之后,为的就是让观众们“在喝了一服药过后吃一颗糖”;他也并未选择斯克里亚宾更具神秘主义色彩的后期作品,音诗、前奏曲和练习曲更是旋律极尽优美动听的音乐。

但他同样承认,自己起初对于曲目单编排的关注偏少,导致有些时候现场反馈似乎不及预期。像是他倾注了许多心血准备、本想在音乐会上以上半场大轴来力推的斯克里亚宾《第五钢琴奏鸣曲》,结尾并不是那种人们习惯中的辉煌音浪,而是多少有些戛然而止的感觉。有些观众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音乐已经结束了。

巡演途中的这些经历,都在逐渐变成经验。无论是曲目单的编排,还是繁忙日程中练琴时间的调配,甚至于演奏中要不要穿插讲解、在哪个城市讲些什么,“都有技巧和学问”。从教室转换到舞台,这是每一位独奏家成长中都要经历的必修课。它无法一蹴而就,却有赖于日拱一卒。

比赛的失与得

时间再次回到2019年6月。柴赛开始以前,在钢琴专业的圈子之外,用“名不见经传”来形容安天旭,恐怕并不为过。即使在业内,他的名字也算不上响亮。

不同于外界许多直观的想象,安天旭在走红之前的成长,远非刻板印象中神童或天才的故事那般顺利。他也曾经历过屡败屡战的艰难摸索。“被不理想的结果打击,再重整信心,然后继续去磨砺,争取在下一次呈现更好的自己……这个过程只有自己清楚。”他坦言。

因此,对于安天旭来说,比起后来的外界关注和演出邀约,在柴赛上获得第四名和“勇气与控制力”特别奖,更直接的意义在于,演奏的信心终于树起来,立住了。那种感觉他至今依旧记忆犹新:“我的努力最终获得了认可,在我当时的状态下,这些认可起到了巨大的鼓舞作用。”

现在安天旭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自己曾经的那些经历。“经历挫折与失败的时候,往往没有人会愿意关注你,但实际上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候。”他说,“因为我自己经历过,所有那些对于人性和人情的体会,最终也会在演奏中得到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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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柴赛整整三年之后,今年6月,安天旭的名字再次出现在了一场世界顶级钢琴比赛之中。这一次是范·克莱本大赛,一个几乎所有钢琴家都心向往之的竞技舞台。

时至今日,安天旭其实已经不再需要通过比赛和奖项来树立自信,但这次参赛仍是他很早决定的。正赛举办时,23岁的他刚从柯蒂斯本科毕业,比赛恰好是一次历练和检验的机会。

范·克莱本大赛要求的曲目量相当庞大,而且风格覆盖全面。安天旭精心准备了很多心仪的作品,特别是勃拉姆斯的《第一钢琴奏鸣曲》和贝多芬的《第三十一奏鸣曲》以及包括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在内的三部协奏曲。

但这些花大力气准备的重头戏,最终都没能得到在比赛上施展的机会。如果只以结果来评判,“范·克莱本”似乎又成为了一处伤心地。这一次,出乎人们预料的不再是安天旭的走红,而是他在比赛上的“一轮游”。

失落是一定的。但安天旭更加看重的,是这份经历带来的持续性思考。

就在这次比赛的准备过程之中,某种演奏方式和音乐理解上的转变,正在安天旭身上悄然发生。过去,无论是柴赛还是之后的音乐会,安天旭的音乐留给人们的印象多是他标志性的辉煌技巧、坚实触键与激情风格。但他现在想寻求一些变化,探索更加多元的音乐表达。

事实上,如此重要转型往往很难一蹴而就,比赛的时间却是固定的。“如果在转型中参赛,那么这个转变是否会因此而搁置甚至直接终止,进而退回到从前?”这样的问题一度反复困扰安天旭,“毕竟,比赛总归是一个很难完全心平气和、闲庭信步的事情。”赛后也有乐评认为,安天旭之所以比赛不顺,很大程度上是受到第一轮选曲的影响——以古拜杜丽娜《恰空》为先导的四部作品,普遍具有情感相对封闭的特点,在多元性上存在局限。

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安天旭依然很难给最近的这次参赛经历下一个定论。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诚:“它的意义与分量,也许只有当我从这段转型中走出来再回看,才能真正说清楚。”

为什么是纽约

离开被誉为独奏家摇篮的柯蒂斯之后,安天旭的下一站是茱莉亚学院。在那里,他将跟随钢琴家、教育家罗伯特·麦克唐纳德深造。

除了学院本身在业内的地位和影响力,安天旭同样看重的是城市和环境——这也是他转型的一部分。从小,安天旭就是老师们眼中的好孩子,细心踏实、练琴刻苦、自制力强。这确实为他积累了扎实的童子功,却也意味着生活难免单调。

从某种意义上说,柯蒂斯所在的费城,也是这样一座城市。它历史悠久、底蕴深厚,见证了无数大风大浪乃至腥风血雨,却非常低调而安静。纽约则恰好相反,那里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大都市,不止钢琴或音乐,甚至堪称所有艺术门类共同的中心所在。

安天旭在柯蒂斯的导师刘孟捷也向他建议:“你现在更需要的是体验生活,用更多的人生阅历来丰富和充实音乐表现。”

纽约和费城的距离只有160公里,开车只需一个半小时,对于安天旭来说,似乎本应非常熟悉。但在这次暑期巡演结束,正式落地纽约准备开始新生活后,他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活力、热烈、多元化,一个又一个的关键词充满了他的脑海。“连人们走路的速度,都和费城不一样。”

正如柯蒂斯所带有的费城气质,茱莉亚内外也透出了许多纽约风格。人们熟知的茱莉亚音乐学院,其实是纽约茱莉亚学院旗下的三个学院之一。新生入学仪式上,不只是音乐学院,所有学院的学生都会齐聚一堂。在与戏剧和舞蹈专业的同学打交道时,对方的精神状态乃至形体管理,都给安天旭带来了直观的冲击。

“他们大多特别放松,特别外向,这和我的习惯不一样。”他回忆,“这也让我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于'好’和'坏’的判断标准,或许有些死板。”当然,这无关对错,而是恰恰体现出了多元的意义。

在茱莉亚完成报到后不久,安天旭又利用简短的空档期前往瑞士琉森,参加了钢琴家、指挥家普莱特涅夫的“自弹自指”(Conducting from the Piano)大师班。在此之前,安天旭对于指挥仅有的涉猎,还是本科二年级时柯蒂斯开设的一门必修课,但也只限于最基本的技巧。

大师班规定每个人准备一部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安天旭被要求演奏的是“K.466”,分量不可谓不重。五堂教学课程、一次正式演奏,几乎从零开始学习一门尤其特殊的手艺,压力也不可谓不大。

颇具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在第四堂课上。因为对安天旭演奏第二乐章时右手的旋律不甚满意,普莱特涅夫在直言问题过后,亲自坐在了琴凳上,陆续示范了这一整段的处理。安天旭感到无比幸运:“这是大师班里唯一整段的钢琴示范,站在最近距离的我大开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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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天旭参加普莱特涅夫“自弹自指”项目 摄/Dmitry Khamzin

折磨虽多,收获无疑更加显著。“有些要领实际上之前也知道,但只有遇到了麻烦,才会真正理解它们的严重性。”安天旭如此总结这段短暂而又珍贵的学习经历。比如演奏的稳定,普莱特涅夫的一句话让他印象深刻:“只有弹清楚每一个音,才是让乐队找到你的最根本方法。”再比如决断力,乐团成员告诉他,不能准备一个起拍,而是要简洁坚定。还有总谱:“我必须牢记管乐所有重要的进口,并且随时根据演奏的情况作出反应。”

“我还在学习的过程之中。”这是安天旭在采访中不时会提到的一句话。

学习什么?

演奏、乐理、生活……以及与音乐艺术有关的一切。

坚信修辞立其诚

作为一位从大赛上脱颖而出的年轻钢琴家,比赛在很长的时间里,注定会成为安天旭身上如影随形的标签。

比赛和奖项,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外界来说,它大抵意味着一位音乐家的演奏技术过硬,同时表明他的音乐品位能够符合某种意义上的大众审美。因此,他才能在激烈的角逐与苛刻的筛选中脱颖而出。但是,对于钢琴家自己来说,有时,它却可能像一座山峰。爬到山巅之上,面前出现的固然是开阔视野,可再继续走下去,究竟是直接下坡,还是能在更广袤的群山间穿行,一切都未可知。

安天旭的家里没有人从事音乐专业。小时候在摸琴之前,安天旭更早摸到的是书。许多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思想,正是从那时起,在他的身上扎下根来。

大概是上初中时,安天旭读到了一本叶嘉莹讲唐诗的书。书中的一个观点令他印象极深:“她说王勃、杜审言等初唐时期的诗人之所以成就不及李白、杜甫,并不是因为修辞能力上的差别,而是因为他们无法在人格上真诚地面对自己。而'李杜’正是因为拥有这种'修辞立其诚’的能力,最终才达到了宗师级的地位。”

安天旭的率真与坦诚,或许正是来源于此。他从不避讳那些不够完美的东西,而是会把采访中的每一个问题都尽最大可能回答透彻——即使是那些并不总是辉煌的比赛经历。他将这种状态通俗地总结为:“知之为知之,不偷懒,不耍小聪明。”

像是斯克里亚宾的奏鸣曲,安天旭自觉对于“第六”往后的几首的神秘主义内核理解不够透彻,于是只将“第五”编排进了独奏会。技术的选择和运用也是同理。从表面上看,他弹琴常常显得又快又响不假;但决定这种技术跑动结果的并不是炫技目的,而是深思熟虑过后对于戏剧性、张力和激情的需要。

采访过程中,安天旭的言辞之间,不时会透出他对老一辈钢琴大师以及他们音乐的熟稔。每一部作品,在不同人的手中,总是横看成岭侧成峰;但安天旭认为,老一辈大师留下的最可贵的音乐遗产,恰是他们各具特色的真知灼见。

再次回到那个问题:如何才能坦荡地翻过那座名叫比赛的山,不因此而直接落下去?

安天旭的选择既简单又困难。直面它,无论过程或结果得意或失意;更重要的是直面自己的内心,打磨令自己信服的真知灼见。

现在的他仍在登山。

他知道,是时候改变了。需要完善的不只是演奏风格,还有角色、心态、思维,这是职业演奏家的必经道路,也是他的登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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