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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家||女诗星|施施然的诗与画

 罗纳歌特 2022-12-22 发布于河北

来源:中国艺术家

中国艺术家||第17期|女诗星

[施施然,本名袁诗萍,诗人,画家,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三月三诗歌奖等。著有诗画集《走在民国的街道上》(台湾)、诗集《青衣记》、《杮子树》等,画作多次入选国际国内画展并被收藏。现致力于中国传统文化“诗画合一”的承继与探索中。]

当美善遇到丑恶,如果不选择回避,就会变得锋利起来。这是我读施施然近期诗歌的第一感受。从《走在民国的街道上》到《青衣记》,她迈上了一个很高的台阶。她忽然成为了一个我们必须严肃对待的诗人。她的诗歌忽然有了体积感,她的语言忽然有了重量,她在下手写作时忽然变得准确而决绝。这个来自蒸汽时代的唯美的信徒忽然具备了恶狠狠地处理当下生活的能力。换个角度说,她忽然展示出了一股英豪之气。而她本质上是一个细腻的,讲究品位的人。——西川

[施施然的诗]

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

我常常羞于说出一些事物,比如

一个神秘的梦境。或某个词汇

当我看到一个鼠目寸光的人在大面积地

解构一个伟人的时候

我背负的羞愧,压弯了我的腰身

因为疼痛,才感觉到生命的存在

而快乐是轻的,风一吹就散了

在我的时代,白昼有多少明亮与喧嚣

它的尸体就有多少黑暗与寂静

当白昼像巨大的追光显露出万千面具

唯有黑暗使肉体中的灵魂溢出

一个人的寺院

黄昏与大海如此接近。云幕低垂

闪电将天地缝合

天乐在海浪白色的键盘上

弹奏。琉璃瓦的

金光点燃了整座寺院的寂静

夕阳照亮了佛像。烛泪在芭蕉的气味中

缓缓滴落

穿过空气升起了幽远的梵音

殿堂空旷。尘世随海水退去

我在其中。仿佛置身西天的幻境

在海边的寺院,我心灵的壁垒轰然倒塌

众神无声地立满我身后

德额旅馆

山区的夜间十点钟。一个灰色的身影

消失在静谧的走廊尽头

相对的两扇房门之间。起初,晚归的我

并无在意,以为是同房间的骆靖*

去找对面的同学聊天。但当我

推门而入,她

正在自己的床上熟睡,

白色被单掩着半张疲惫的俏脸。

疑惑间,我回忆起

在刚才,走廊里并没有灯光溢出

就是说,没有房门开启

但背影不见了。

真是怪事。难道是我眼花了?

但我清晰地看到一个有厚度的背影

身体倾斜,转身,正欲推开右手边的门。

或者,我看到的是:

中阴身*?想起

去年在深圳,诗人从容筹办的

“第一朗读者”。席间

一个眉目清秀的文化官员

盯视我的眼睛后试探:你是否知道你可以通灵?

真是见鬼,

我何时变成了女巫?

但就在不久前,同行的小凯*

告诉我:“这世上有一种人,

他们可以看见一些别的事物,

比如灵魂。

'灵魂’并非'鬼’,它的另一个名字叫

中阴身”。我回忆走廊里的背影

它的确符合此特征:

没有脸孔,也没有确实的脚

进入我的视野。难道

我真的看见了灵魂?

我有些兴奋。但不紧张

“心中有鬼的人才紧张”。在这世上

我是个无害的人。心怀谦卑。

有无尽的悲悯。常把一些无力的遗憾,多情

当然也有矫情

转化成分行的文字。我也贪慕虚荣

贪恋美食和华服,以及

一些情调幽雅的场所。自恋

也喜欢被别人爱慕。

我不合群。有精神洁癖。对某些复杂的事物持

不合作态度。

我已没有多少亲人。我曾经以为

“疾病”、“车祸”,是人世间最丑陋的

字眼。它们把亲人掠夺走

从我的身边。我也痛恨“欺骗”

和“背叛”。但终究

我算得上是个幸福的女人

有诗,有画,有酒,

还有视我为珍宝的男人。我想我可以毫不费力地

坦然说出这些。如果

你足够真诚。

事实上,中阴身没有什么可怕。它们

就像陌生的路人,和我们擦身

而过,互不相扰。在这世间

我想我已经领略过

比中阴身更可怕的东西

他们无脸,无脚,像阴影一样在你周围窥视

再伺机出现。

在苗寨写生遇见马厩里的马

这是匹刚成年的马。隆起的肌肉在

漂亮的棕色毛皮下若隐若现——在这里

群山锁住路,马厩锁住野性和美。

它的眼睛大而温善。眼睫长而密。

当你和它幽深的瞳孔对视,一缕忧郁

(被禁锢的力量)沉进你的心底。

它并不曾记得怎样离开母亲。

它也不感到孤独(马厩里还住着

一头沉默寡言的牛,和热情的牛蝇)

它不曾仰望过天空掠过的飞鸟,

流云从树梢后奔驰过山岗。

不曾留恋过远处的峰峦,

和峰峦后通向天边的路。

(野雏菊和苜蓿草在路旁跳出雌性的“踩堂”舞)

它不曾记得奔跑。

(风在耳边呼啸)

它不曾了解自由。

(缰绳是与生俱来人类恩赐的礼物)

——哦谁能帮帮我给它以明示?

在神灵与宇宙面前,生命生而平等。

(如果动物不能,至少人类可以)

它信赖这焦红的土地,谙熟吆喝

犁耕,驮运,忠诚和顺从,在主人的鞭子和注视下

交配。在马蹄状的粪便中

大声喘息——

它把所有交付出去,

它还不曾梦见宰杀。

(或许,正是它老去的母亲的命运)

春日

风是突然停下的。香气隐隐从窗外飘进来

纤细如敏感的神经。“一定是蔷薇

从静止的叶片下发出的”。她披上揉皱了的晨衣

下床,为自己泡柠檬茶。这些年

他持续保持着对她身体的迷恋,说不清是

甜蜜,还是额外的负担。就像她常常拿不准

新写出的,究竟是一首好诗,

还是烂诗。她推开窗,向楼下空地撒下一把米

给等候在法桐上叽叽喳喳的小鸟。这种伟岸的树曾

林立在数不清的街道两旁,被她认为是这座城唯一的优点

但现在,越来越少,因此她怀疑

政府与树贩子有着某种勾结但立即被家人制止:

“这不可能”。关上窗,有电话打进来,是诗人。

她告诉他:“很高兴没在海子的诗歌朗诵会上

看见你的身影,因此

你仍然是大师”。但大师在听说“又出事了”

的时候声音明显高了2度:“在哪?在哪?”

这使她在心中把他的位置又微微作了调整。

挂掉电话,她重新回到床上。她的每一天

都像在虚度,而她试图从中找到无穷的诗意。

现在,她脱下晨衣,思忖着这一首该如何开始。

世相

“时间才是最大的未知数

它试探出生命和友情的强度。”

“一些人如果不在此时散去,那必定

在其他时候散去。”

“在我生活的地方,

开凯迪拉克的男人和

在街头卖鲜肉包的贫穷妇女,

他们都有着引以为荣的经验。”

“如果,你质疑他们欢笑的面具下

深藏着未经稀释的痛苦,那一定是

缘于你的苛求。”

“你的生活和事业已足够好。”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边争吵边喝下大杯的咖啡

是为了证实,我曾在这残酷的世界

自由而傲慢地活着。”

“我们在争吵中睡去,又在睡眠中

梦见争吵,仿佛从未睡着。”

“可当醒来后,我们面色红润,清晨在窗外

展开了新一天的嫩芽,而凯迪拉克和鲜肉包男女们

正作出欢笑的样子。”

针灸记

祖传的私人诊所。老中医

手法有度,加重着白炽管灯下的阴影和

我脖颈的钝痛。沿着穴位,将银针

发丝一般,但更尖利

一根,一根,刺入我的项背,捻转、

提插,引发金属般的酸胀。但不见鲜血溢出

我紧闭双唇。回想起幼年时

冬夜,父亲用铁锤敲打小木床上的铁钉

以使床更结实。我在即将做好的小巢

和散落一地的钉子间,愉快地跑跳

我想象当我躺在这崭新的,铺着蝴蝶床单的

属于我的小木床上,梦,也必将前所未有的新鲜

和独立。就像父亲此时坚实的背影。

可是突然,我被脚下的碎木条绊倒,猝不及防

身体像落叶飘下,小手扑向尖利的钉子

钻心的痛楚后,热乎乎的血,带着铁的腥味

从虎口喷涌而出,粘稠,惊心的红。

父亲顾不上多说什么,他用厚实的军用毛毯

从头到脚将我裹起,扛在肩背上,冲向

无边的夜色。我咿呀地哭着

反抗着人生给予我的第一次创痛。路灯

在寂静的星空下颤抖,昏黄的光晕。

我倾听父亲疾走的步伐

倾听他的一言不发,和一颗心因疼痛和自责

而碎裂的声音。

这使我安定。在很长时间里,不,

直到现在,它萦绕在我耳边,陪伴在

命运给予我突如其来的伤痛的时候。有力,温暖。

近一个月,当银针在我体内捻转、提插

我已习惯如水般沉静。纵使

生活以猛然一击的方式,在我身体上留下破绽

它愈是凶残

我收获的,愈是健康,以及新生的力量。

施施然画作

饮茶记

这个初秋像个欲火焚身的妇人

高热不退。躺在大地的床上。

隔着两层窗玻璃,她能听到空气

微弱的喘息。“一切都乱了,世界

仿佛被注射了过量的激素。”

她端起白瓷茶杯,上面印着烟紫的印度玫瑰

太平猴魁苍绿的叶片

此时正在碧质清汤中舒展。她轻啜了一口

微甘的余味,暂时消解了她的火气

但同时,她感到了一阵孤独

她想诅咒眼前这个精神的乱世。是的

没有人能说出她内心的愤怒

2013年8月17日。墙上的日历穿越时间碎片

翻到了二十一世纪。而人们的思维

还活在历史的体内,戴着文革时代的

红袖章。她又轻啜了一口

茶色开始转浓。这些年,她一路走来,看繁花

和罂粟同开。她啜饮美,将恶像茶叶的残渣沥去

雄心勃勃,渴望万物静好。而今

透过迷失的外部世界,她逐渐看清

宁静,只和眼前的茶水温度相关。

她立起身,把额前发丝抚到耳后,再一次

为杯中续上滚烫的清水。窗外,视线以外的山那边

一缕橘色的光,铺过来,洒向平原

她知道,夜晚就要来临。

清洗记

丝绸是封建主义的肌肤

不信任工业粗糙的手指

所以我正在

晨起悦耳的鸟鸣中清洗

为我赢得过“保守”奖章的

旗袍。“这世界还不算太坏”

我愉快地将衣物投进水中。泡沫

轻松带走藏匿的部分。沥过清水,拧干

用手指捏紧领口,抻平,一寸一寸

直到下摆。很快

衣服又光洁如新。

这是母亲教授的方法。生命中

有些遥远的事物已沉入真实生活

和精神的深处,不着痕迹,

与肉体融为一体。但当你

走出窗外翻飞的燕子

和蝉鸣。走过乡野炊烟,城市呼吸着大海的蓝

当夜色围拢黑色斗篷,晨光自地平线

振动它白色的翅膀,日子挨着日子,

困窘爬上心灵的额头,某些细节

像元神聚集,引领你清洗

污渍。或众多的伤害。

秋天记

当夏季闭拢,秋天开始张开

巨型的透明口袋,试图将

万物都装进去,换成金子的颜色。

对此,我已习以为常。依傍着

黄昏温柔的手臂,在花园里

散步,成为我最新的习惯。

平原的风刮过来陪伴我

正如此时

它环绕在我发梢上

和云杉、银杏的气息相仿。

但我无法耽于美。黄金的假面后

我看到的常是,人骨的白。

一位年轻妈妈从我身边的鹅卵石径上

急急走过,爱的眼神惊恐——

我不知,当秋天被剜去双目

天空降下的雪,是否如我此时

猎猎燃烧?

而大地凋零之际,谁又能

将时代的遗体带走。

清明

枕着春夜酥软的胸膛,细雨坠落

闪着四月的光泽。窗外,三只未名的小鸟

鸣叫着飞向五七干校后的土路。这一天

那些行走在地底的人

那些栖身在树根下缄默不语的人

将重新站立起来。他们通体碧绿,粉红,金黄

他们跃上枝头,屋檐,群山之巅。哦

这是一场多么声势浩大的呼喊

如果有人唤我乳名,我将应答,并喜极而泣

立春记

我们在生命的长度上刻下记号

以心算来回忆。这一天

所有的英气初发都找到了源头

一个心怀故国的人,在柏林禅寺焚香

而归,行驶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公路上

车窗外,丁香湖面的冰层

正在不为人知的消解。淤泥中的魂灵

在落日的轻抚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久后

返青的麦田将长高一寸。阴影中林立的楼宇

将现出真身。而路边的桃枝

在微微的颤动中,认出前世的模样

我悲伤

我悲伤,是因为人生之路走了近半才知晓

尽头是死亡。

我悲伤父母离开我,在我懂得反哺之前,懂得将养育爱子之爱

分一半给父母之后。我悲伤我生下孩子,迎接他的其实

是一天一天,走向死亡。我悲伤。

我悲伤我纵是极尽诗情画意,也不能阻止粗粝的雾霾进入亲人的肺腑

就像错判,冤狱,政治,黑幕,奸杀,强拆空气一般

围绕着众生短暂的一生。我悲伤。

人类必将死于内讧

在互联网时代

迅疾地传播的思想

不是真正的思想

大自然从不发表演说

它的报复言之不预

而纵观人类历史

就是后代革祖先们的命

就是无产者与统治者

野蛮地互换身份

的过程

对外星球的掠夺也是

这几天的写作充满了诡谲之气

这几天的写作充满了诡谲之气

仿佛我家客厅里的美式沙发上

端坐着一个女巫

“也许我正被一些神秘的物质接近

或包围,而我尚未察觉”

“也许在我睡着以后

有人在黑暗中端详我的脸

我提起英雄牌金笔的手

在抒写另一个人的语言”

“是谁在那儿”?!

镜子里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

施施然画作

一个人的寺院

黄昏与大海如此接近。云幕低垂

闪电将天地缝合

天乐在海浪白色的键盘上

弹奏。琉璃瓦的

金光点燃了整座寺院的寂静

夕阳照亮了佛像。烛泪在芭蕉的气味中

缓缓滴落

穿过空气升起了幽远的梵音

殿堂空旷。尘世随海水退去

我在其中。仿佛置身西天的幻境

在海边的寺院,我心灵的壁垒轰然倒塌

众神无声地立满我身后

在岳麓山

椤木和红枫不是你。

香樟也不是。两三只黑白相间的鸟,在爱晚亭嫣红的夕照里

忽高忽低地飞。雨丝闪亮,

但不是你。

你小憩在半山腰的云雾中:“我的浆果

已经爆裂成谶,就像

这满山割不断的香气,有忠实的能力

陪你,走到消逝。”

而此时麓山寺钟声四起,人间的烟火

正炽。倘若穿石坡的一镜湖水缄默不语,我

又能说什么呢?三月清风绿意荡漾

群峰、蔷薇、好时光,都在原地。

施施然画作

生日在柏林禅寺进香

我确信,这一日呈现的方向

必然在这里:佛像,占卜术,香火

古塔从历史的暴力美学中冲出来,昭示

信仰与现实的恒久关系

我双手合什,玫红的羽绒上衣

燃起香炉一样的焰火

这些年,我确信我的身体里

盘踞着一座庙宇,当心中落下

太多的尘埃,钟声便响起来

如果沿着,香炉旁这棵

千年老槐的纹路一直走下去,炊烟将

从远处屋顶后的蓝天复活——

返青的水田、牧童

野鸭子“嘎嘎”游动。我看见我

从虚无深处走来。乘轿或徒步

目光打着虔诚的结,锁着前世的山水

在柏林禅寺,我身体里的庙宇

以某种不可捕捉的方式

浮现。现代工业的汽车代替了

轿子或马匹。而我

用消解了几个世纪的茫然与羞涩,在阳光

穿过长廊的回声里,与自己重合

施施然画作

致桑德罗·特劳蒂*

罗马帝国建都后,“万城之城”雄踞

梵蒂冈,巴洛克,斗兽场,文艺的复兴

在这淡蓝色的星球上,条条大路

通罗马,但太多的人,像铁轨的两端,各死各的

终生不得一见。然而

我们要谈论的是激情、“无限的诗意”,以及该死的

“怀旧”。一个古国蹒跚走来

而它的文明正在腐烂。喧嚷的集市繁华如昼

良知却在缺席。房屋被推倒,灰色丛林像一声声冲天的呐喊

而沉默的更加沉默。一切都在洗牌

重建。我们的父亲消失在回家的路上

我们的灵魂已无处安放——如果说,还有灵魂的话

当然你不会懂得。也或许,你是对的,放弃这些古老的石头房子

让眼睛和新鲜的大海谈一场恋爱

望着晨起的云朵静静地飘浮,翻滚,在浓密的树梢上

红葡萄酒,绿芭蕉,孩童般的生命力——

有一天,一切都会消失。但艺术永恒。诗意也是。

(注:桑德罗·特劳蒂,意大利罗马美术学院终身教授,广州美术学院特邀教授,曾为作者画像并赠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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