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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辰私坊||纪实散文:《七秩烟云》之“故乡的树”

 元辰1948 2022-12-25 发布于湖北

故乡的树

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树
石灰岩地区石多土少,地下岩层裂缝多,地面缺水,虽然三峡两岸雨水不少,还是常年干旱,树木成林不容易。但我记事之时,家乡的树茂林密,毫不夸张地说,就住在深山密林中。房前屋后也栽满树,道场、园田挨着密不透风的林子,有一两条石板小径,通往田间地头和山外。门前一条冲,坡降很陡。石头坎子梯田,坎上也栽满树,阳光穿过树枝照进田里,花里花达的阴一块阳一块,收成却比后来没树的时候好。
那时,山上的石头全被树遮挡,望不见。五十年代,人们还守着传统的生产方式和信念,对自然敬畏。古树大树自然珍惜,能够长成大树的小苗、果树苗也倍加呵护,砍楂梓、割茆子会小心翼翼留着,长大了会遮住庄稼也在所不惜。做屋、烧炭,才舍得砍树,也是间伐,不成片放倒。平时烧柴,只柯枝子,砍死树。砍楂梓,割茆子,只砍杂草和杂灌丛。不像后来,变得无所顾忌,人人不顾一切,再好的树苗也不分青红皂白砍了。那时田边蓄着木子、桐子、柿子、梨子、桃子、杏子、李子树;房前屋后,不是古松古柏,就是高大的柿子树、李子树、杏子树、皂角树;甚至蓄着又高又粗的泡桐树、黄楝树。那时认为,哪个屋场有古树,那个屋场就兴旺发达,历史久长。过往人一看,心生敬重。
我自打会走路,就和林木很亲近。在房前屋后的树下砸石子,到树林藏朦(捉迷藏),看蚂蚁上树,跟母亲走林间小道去舂米。看惯了叶青叶黄,嗅惯了树木清香,玩惯了树枝弓箭、树叶吹笛。人是猴子变的,生命的一部分是树,从树上下来依然离不开树木。更不用说,五六岁学会上树以后,有事无事就楸上树玩。道场头上五妈栽了一棵垂柳,我们管它叫杨树,能承一个小孩了,我就天天爬。直到碗口粗了,我也十来岁了,依然天天在树上学猴子打秋千,玩半天已不觉累。路边碰到鸡蛋粗的小树,不能爬,也要扳一扳。树干弹回来,把双手小指关节打脱臼也不知道疼。后来大了,两小指拳不回来,人家问咋回事,才想起小时候贪玩被树干打脱臼了。
山里一年四季有果子。从樱桃开始,吃了樱桃吃枇杷、杏子、李子、刺泡子、马桑壳子、桃子、羊母奶子,接着吃梨子、八月炸、石榴、柿子、板栗、核桃、猴楂子(山楂)、拐椒。那时,果树还没入社,不像六十年代什么都是集体的。除自家田里自家山上的不少树随时可以摘以外,别处哪匹山上有树,那棵树没人管或者跟主人说了可以摘,我都会爬上去,摘下来饱餐一顿,再高再难也在所不辞。那些果实、那些游乐一起长入身体,成为记忆,伴随一生。
1958年以后,一切都大不相同了。从拼命砍树烧炭开始,森林遭到比抗日时期日军炮轰、放火更为严重的破坏。尤其是人们被集中吃食堂,家里锅碗瓢勺见铜见铁都被强制收购,多年积攒的粮食颗粒不剩无条件交公,再没有任何兴家立业的愿望与责任感,更不会珍惜自然和森林了。集体也没提出要爱护环境,为了炼钢铁,连已经成熟的庄稼都顾不得收割,谁还在意一棵树?更不会有人主动为集体蓄一棵树,该砍也砍,不该砍也砍。接着发生三年灾害,吃树皮草根,森林再一次超负荷付出。恢复时期,集体砍树烧炭、砍木材放流桐,老百姓夜夜偷偷砍树卖柴,山越砍越败。1966年以后,生产的粮食交了公余粮基本口粮都不够,连续十多年吃国家反供粮。越穷约拿山出气,户户偷砍成风,山上几乎没有大树了。奇形怪状的石头漏出来,面目狰狞。
1973年冬,我当兵五年后第一次从老挝回家探亲,历时15天车船劳顿,才回到生我育我的老家。车进分乡,便是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光秃山,一路看不到一点亮色。我从云南背了50斤白糖、一些烟酒,给弟妹们的小礼物以及换洗衣物,总共百十来斤。父亲和弟弟到南垭接我,走进桃子园,满山裸露着灰蒙蒙的石灰石,地里长着灰蒙蒙的包谷干,蒙蒙的花栗树枝在风中鸣叫,灰蒙蒙的枯叶卷地翻飞,灰蒙蒙的石墙瓦屋飘着几缕清淡的炊烟,走出一个人,也是穿着灰蒙蒙的补丁衣服,目光灰灰的没有亮色。不用说,家乡的环境与生活状态比我当兵走时更加恶化了。父亲一路诉说家中的困难。虽说弟弟已成年,我参军后每年有3000工分的照顾,加上母亲放牛,等于有四个劳动力,但大妹读高中,三个小妹读小学,依然年年是缺粮户。全大队粮食不够吃,缺粮户比余粮湖更困难。我心灰到极点。患了三年的神经衰弱虽已好转,但服役期已超一年,能否提干尚无消息,如果复员回到一贫如洗的老家,将怎样从头开始?我和母亲将白糖用草纸估摸着一斤一包,去看望送我当兵去的亲戚。竟然有个叔伯舅舅说我连一斤白糖都送不起,短秤,只九两多,退回来。母亲怎样解释都执意不要。我知道后心如刀绞。他哪知道,我是从云南兵站军人服务社买后,费九牛二虎之力搬回来,钱还是借的,如果归队就复员,账都还不了啊。归队后写信给晚一年入伍的同乡袁宗汉、袁正群讲了这段感受,他们也正面临复员,和我一样感到茫然无助。但形势还在恶化,心情到了崩溃的边缘。
八十年代初,从南垭、十字沟到黄花场,分乡区宜保公路两侧,出现80万亩炭质页岩光秃山,水土流失达G级,几乎是寸草不生。而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初,这些地方还有成片的松林和花栗木林,不少地方还有一人环抱的古松呢。究其原因,一在当时的政策打击了农民兴家立业的积极性和责任感,二在长期过度贫穷迫使人们向山林索取,乱砍乱伐成灾。穷闹闹穷,社会生态的恶性循环必然导致自然生态的恶性循环。
幸运的是这一页终于翻过去了。从八十年代末到现今的近三十年来,夷陵区通过山地开发兴办农业企业绿化荒山、治理光秃山,实施长江水土保持、退耕还林、农田整治、沼气推广等工程,才使“山不绿水不清”的状况逐步改变。退休这些年,走了一些地方,最大的感受,是山绿了林深了,不再看到三十年前山峦被剃光头的乱象。尤其是夷陵中部8万亩光头山,经过数年机关干部与群众分段抽槽植树,而今也郁郁葱葱了。山绿林深,清风扑面,绿色的记忆又渐渐恢复了,出行成为一种享受,身体和思维也变得活泛起来。
一颗颗古树消失 我哭了
一棵古树就是一个地方岁月的积淀,天地精华的结晶。不仅是一处风景,更是一个地方的地理人文标志和风物象征。方圆数十里内人们的心理和生理无不在其笼罩之下,警示、守护着一个地方的平安。我对见过的那些古树怀有深深的敬意。然而世事沧桑,回想一颗颗消失的古树,不禁落下泪来。
1956年高级社以后,人们便开始砍树。南垭场背后的垭口上,生长着又高又大两颗古松,在我们心中,就是南垭的标志、南垭的路牌。从我家到南垭,每次上了鼓锣垭的沙崮岗,远远望见这两棵树,便心生激动。从树下经过,还抬头仰望,再伸手摸一摸树干。开裂的鳞片粗糙刮手,也觉得亲切。可是在我上小学后不就,就被砍了,据说是卖材料了。铜盆粗的树蔸一直流着松油,就像流泪,经年不烂。直到60年代以后,在树下地里种芝麻的人才一锄一锄把腐烂的树蔸挖了,从此永无踪迹。
南垭至凉水井之间的大路旁有两颗大松树,地名就叫大松树。60年代初,步行到40多里外的分乡镇上初中,每月来回都要从树下经过。1963年从宜昌到保康的公路分乡至远安段修通,两棵树耸立路边,格外显眼。后来公路多次扩宽,先砍一颗,后来另一颗的根被刨去一半,慢慢枯死。大松树再没大松树了,作为地名,空悬于人们的记忆中。只有从这里经过并见过那两棵树的人,能想起大松树巍峨挺拔的样子了。
棠垭水库以北的核桃树垭,大路边也有两三颗高大的松树。一个远房舅舅住在那里不远的地方,走亲戚时来回要从树下经过。1967年秋父亲让我跟生产队副业组到南漳峡口学放排,来回也从树下经过。抬头仰望,粗枝横空,煞是壮观,满心敬意。然而这几棵松树也被砍掉了,据说砍伐时间在80年代初。
本组沙坡坟苑里也有三棵古松,虽然不如上述几处高大,却也是几百年的古物。80年代初,也有贩木料的拖了锯子斧头来砍,已退任的大队书记袁先烈拼死拼活给阻拦了。他说这里埋着我的祖先,要砍树先砍我的头。听弟弟讲述这件事,我对这位远房二爹肃然起敬。偏偏好人命不长,他死了以后,坟苑的松树还是被砍掉了。
记忆中的古松都被砍尽,方圆百十里,再没听说哪里还有几百年以上的松树。心里空空的,贫瘠的故乡,若想看古松,至少得等几百年啊。
松树如此,其它的古树也大多如此。
鼓锣垭的路口,从卷席般大小的两块石头间长出一颗合抱粗的冬青树,铁枝横斜,浓荫把两块石头罩得严严实实,来往的人到此必然稍作休息。平平整整的方台式大石头上,立了一座七块石的土地庙,旁边还可供五六个路人坐下休息。从方台石头上可以跨到斜插在地上的另一块大石上去,上面也可坐几个人。从我5岁独自上南垭粮管所打油到20岁后离家当兵,15年间每从树下经过,不仅在树下休息,还爬上树倚在枝干上享受树间悠悠的清风和清香,一直坐到汗干,从连蹦带跳下坡回家或者上坡去南垭。动乱中土地庙被推倒,树枝被锯下当柴烧,树干后来发过嫩芽,七十年代遇到天旱,太阳一晒,彻底枯死了。
去石板店子的垭口上也有一棵高大的冬青树,枝叶铺开,笼罩亩把地。一上邹家塝就能远远望见。这条路上南来北往的人更多,没有人不知道这棵树下有个石屋小庙,是祭祀民间神医刘电邦的。据老辈人说,刘定邦曾做过表演,把公鸡的头砍下来再接回去,敷上药,还能活下来。远近的人久病无方,便来此给神医烧香磕头。众所周知,这样的石屋不可有人管,年长月久,倒了。拜医的人还是夜夜偷偷来。七八年代,因烧香烧纸多次引发火灾,将这棵标志性的大树烧成了一个树桩。奇怪的是,现在竟然复活了,有朋友告诉,最近还去照了相。
六七十年代,农村肥皂凭票供应,许多家庭有票也买不起,依然沿袭用柴皂角洗衣被的方法,许多农户都栽了皂角树。青皂角、老皂角都可以洗衣服。晒干的老皂角还可以卖给供销社,一柞背(粗篾大背篓)六七十斤可卖一两块钱。我见过称得上古树的皂角树有三棵。一棵在祖母老屋场边,一棵在我屋场背后,一棵在插旗大队岗上公路边一户人家的门前。祖母老屋场的那棵是最古老的,树大根深,蔸上长出的皂角刺都有指头粗、筷子长,一团团像古代战场的铁蒺藜。哪怕树荫遮田、讨皂角打皂角的人多踩田,菜地种不起来,也没舍得砍,依然健在。我家屋场的一棵树龄第二,蔸干直径五六十公分。树下的大石板,即是晒场,也是夏秋纳凉、冬季晒太阳的地方。树上筑了几个鸦鹊窝,入冬树叶落尽,月亮出来,清晰的剪影黑黝黝镶嵌在蓝天上,十分壮观。我曾拍了许多照片作为纪念。90年代初,贩子到处收皂角木卖到城里打砧板。父母都七十有余,靠我和弟弟给钱给粮,为减轻我们的负担,母亲做主以三百斤大米的价格将树卖了。回家时母亲对我说起此事,我没吭一声,独自坐在白森森的树桩上流泪。父母体谅儿女,以自己的方式争三百斤大米。但是,眼见象征家运的古树被砍,并且是父母为体谅儿女做出的选择,我怎能不心如刀绞。插旗公路边的那棵,也有三四十直径了,一直存活下来,在古树普查中钉上保护标识。想古树的时候,可以到这两棵树前看一看、摸一摸。
家乡的每座山岭几乎都有黄楝树。离田较近的黄楝树,因为经年累月砍茆子,要砍去遮挡阳光的树枝,树干越长越粗,成为两三米、四五米高的老人头。冬季叶落,砍过茆子,再无遮拦,远远望去,活像是一个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伫立在风霜雨雪中,从不懈怠地守护着家园。我总觉得,因为有了古树的挺立和守护,家乡的岁月才宁静而祥和。可是先前的二三十年中,故乡没有稳定富裕起来,反而更加贫瘠。人们对长远发展失去信心,只管砍树满足眼前需要。山山岭岭,几乎所有的老人头黄楝树,都被砍了当柴烧。一棵老人头黄楝树,晒干后抬进火笼,可以不熄火地烧十天半个月,火苗扯得呼呼响,像是欢笑,更像是叹息。再也见不到老人头为家乡站岗的景象了。唯有转包上袁宗君老家屋场边,还有两株高大的黄楝树,但不是老人头,是没柯过枝的大树。长在乱石堆里,枝叶覆盖亩把地,成为幸存的一处古树。
树下有太多的故事
树下有太多亲身经历的故事,不是传说见闻,是长在树下、活在树下的经历。我在故乡20年的生命经历,一半是树下度过的。在《食物的记忆》中已经提到过爬树摘果、拔笋子、寻野菜、挖黄姜等与食物有关的,这里只说其它的。
最难忘的是扒松香。秋冬季节,提只篮子,钻进松林,走进松树,俯下身,就看见一堆松香落在地上。雪白的,淡黄的,颗粒大的,颗粒小的,都有。伸开手,轻轻拂去松毛,双手捧起,放进密实的竹篮。一捧两捧之后,再拈零散的,小心翼翼弹去粘在上面的浮土或败叶。然后去找另一株。有的有,有的没有,不是所有的松树都有。碰到一颗大树,一次可以扒半斤。手上香香的,心里特别畅快。林子很黑,小孩怕鬼,一人不敢去,如不跟母亲去,总要约伴。约的当然是跟自己玩得来的小朋友。松香扒多了,冬闲时便浇烛。先上山割腊芯条子,用棉花缠腊芯条子,在支锅溶化松香的同时,在火板凳脚上拴好绳子。熬得青烟爆爆,退火。铁勺舀松油往腊芯条子浇,边浇边转,匀匀的圆圆的筷子粗细了,倒靠着绳子冷却。干了收起来,慢慢用来照明。点松烛比点松明油烟小得多。那时的农村孩子没有不是松烛熏大的。苦点,暗点,那一阵清香却实在忘不了。
再是捡木子了。乌桕子,木本工业油料植物,夏天开一串串黄黄的花穗,秋叶红了殷殷如血。冬天叶已落尽,木子成熟,外面的黑壳炸开,白白的子露出来,满树飘雪。木子包裹着一层白白的油脂,不仅是鸟儿的美食,是农家重要的经济来源,孩子老人挣零花钱的重要途径。大人总说,你不捡木子,看你买不买本子、笔;若是姑娘伢,则说看你到婆家拿什么做压箱钱。不论柯木子剔木子,总有子落地下,并且多半是已耕过坂田的地里,要从土疙瘩里一颗颗捡,甚至抠出来。自己家的没人捡,别人就会捡。如同捡麦穗一样,只要大捆大捆的收过,不分你的我的,都可以捡了。一到冬天,满田都是捡木子的男伢女伢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只要想用钱,都得捡,谁捡谁要。小伢们穿着单薄的寒衣,顶着寒风,小脸小手小嘴冻得红红的,鼻涕擦在袖子上,厚厚一层,还得抠啊扒啊,不住把一颗颗木子捡进篮子里。男伢笨手笨脚,捡不赢女伢,更捡不赢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太。回家还要挨吵,看你只想玩,做事懒差死无用,别人捡几斤你还没半斤呢。恨铁不成钢也不济事,会捡的卖了木子穿花衣穿新衣,我就穿破衣穿草鞋呗。
打桐子就没这么难了。背个背篓,扛根竹竿,到了树下,照有桐子的树枝敲打,然后一个个捡起来。桐子如核桃大小,比木子好捡。但剥桐子就辛苦了,堆干了一个个砸开,或者用水泡,一个个掰开,剥出米晒干,才能送榨房加工或者直接买供销社。木子油除了浇烛点灯,困难时用作食油,别的用处不大,主要卖给供销社。桐油除了点灯,还可以加陀僧敖光油,做寿木、油家具少不了,自己留用的多,卖给供销社少。
砍楂梓、打青沤肥,都和林木打交道。旱田地区,打青沤肥、烧火粪,是重要的施肥方式。打青就是割嫩树枝放到茅缸里泡,烧火粪就是把田土堆到铺开的楂子堆上点火烧,拣出未烧完的粪头子,拌上人粪尿,播种作底肥。春天打青沤肥,夏秋砍楂梓。砍楂子不是一件轻松事。蚊虫叮,荆刺扎,乱石嶙峋人不好站,石头卡硠里刀不好使,挥刀一身汗,还不能打赤膊。手锥了,肩挂了,甚至脚板被尖桩扎穿,都是经常的。砍楂梓还是个技术活,会砍会捆才算真会。树枝结葽子,小回头扣紧,才扯不散。打捆时,脚要用力蹬,手要拉得紧,连拉带拽,把大指头粗的树枝拧转成麻花状,锁紧大回头,干后才经得住挑。手不知要磨破多少层皮才学得会。那年我手掌打泡,没注意感染了,肿胀化脓钻心疼,差点把手掌烂掉。靠草药提毒消炎,点燃桐子按在生疮处烧,折腾一个多月才好。又一次同父亲上山砍楂梓,一脚踏到隐藏在草丛里的尖桩,脚板扎穿。父亲一边骂一边背回来,剥开桐子,插上竹签,点燃放到伤口上烙,疼得冷汗直冒,直到把周围的皮肤全烙死,形成一层硬壳,拄着拐杖,等新的肉芽长出,又疼了一两个月。挑楂子的时候,两头在树林里刮来撞去,东倒西歪,人滚了,捆子散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发生过。
打猪草、割牛草,也少不了钻林子。许多猪草牛草本就是树枝树叶,构叶、桑叶、杨树(肤木)、榔树叶、檀树枝都是。七八岁到十四五岁出工,除了播种时点子,只能割牛草,别的干不好。一背牛草,压得东倒西歪,还赶不上牛吃,不准下工,割够了才能回家吃饭。打猪草更是每天放学必做的功课。冬天树叶都枯萎了,就得到几里外的大河边挖地里的黄花苗(蒲公英),一天挖一背笼加一篓子,吭哧吭哧背上山。
农家打草鞋,搓麻绳,少不了要刮树皮收树皮。主要是构树皮、桐麻树(青桐)皮。构树皮剥下、晒干,搓绳子、打草鞋的时候,喷水轻轻捶一下就可用。桐麻树皮剥下来,必须放水坑里泡,泡得发酵,臭哄哄的,再洗净烂掉的粗皮才能用。用构树皮、桐麻树皮打草鞋,比稻草鞋舒适、耐穿。我高中毕业回乡后,才跟父亲学会打草鞋。
年年放假,要和母亲上山锯柴。父亲当大队干部,出工要带头,还经常开会,柴砍倒在山上,母亲带我和弟弟柯枝、断锯。那时发育未全,力气很小,花栗树枝一砍一弹,震得胳膊发麻。尤其树压枝、枝压树,拖不动,累得猴儿似的,一上午柯不了三根。断筒拉锯也没力气,只能母亲拉上手、我拉下手。如果树已干,不夹锯,还稍好。树若是湿的,等着烧,非锯不可,下锯卡住,就得边锯边淋水。拉锯子真是好重啊,拉不动,胳膊酸。
1967年生产队起仓库,我和一帮二十来岁的男人砍扯墙檩子,三四米长、鸡蛋粗的树条,砍容易,捆容易,二百斤左右圆圆的一捆,扛上肩,拖出林子可不容易。树别,岩石撞,一动一身汗,一步一颤抖,肩磨破皮。树条有弹性,蹩住了要使劲拔,使力越大反弹力越大,搞不好就把人弹滚。出了林子,还有两三里山路,跌跌撞撞,别别扭扭,一天四趟,按斤量记工分,谁也无法偷懒。不想落后,只能使尽吃奶的力气,再苦再累也要挺过来。
比起砍扯墙檩子,接桑树就属最轻松的活了。南垭、棠垭、苟家垭至少从宋朝以来就是著名“垭丝”重要产地,六七十年代種桑养蚕蔚然成风。生产队在黄柏河右岸的沙滩地上建了几十亩的桑树苗圃,嫁接后长到一米左右,再移栽到大田。我和一帮回乡知青被选作嫁接员,每人一把嫁接刀,一捆接穗,先把接穗削好,再刨出桑苗的老根,在青黄相交的部位割一道切口,把接穗插进去,用柔软的树皮缠好,用土巍起来,就算接好了。开始笨手笨脚,很快就熟练了,下刀准确,程序顺当,动作麻利,还可以讲话聊天。刘必会有个小姑娘三四岁,跟姐姐在田里玩,帮助我们刨桑苗蔸。我们表扬她刨得快,她越发卖劲,说自己有双猫爪子,会刨。逗得大家哈哈笑。这个也喊“猫爪子帮我刨”,那个也喊“猫爪子帮我刨。她过去跑过来,像只不知疲倦的蝴蝶满天飞,真是童趣天真、快乐无限。我当时想,人若永远在她这个年龄该多好啊。
林间小道:那些碎碎的光阴
故乡的路,有骡马大道也有林间小道。宜昌至分乡,分乡至棠垭,是骡马大道。贩夫走卒,赶骡马,沿此道将盐铁运远安、南漳、保康,再将远安、南漳、保康的蚕丝、药材运宜昌。五十年代发现分乡有煤,需要把煤运到宜昌,才修通公路。1959年我同挑篾的小学同学到分乡,汽车尚只通到普溪,普溪至南垭仍是骡马大道。别以为骡马大道一定很宽,其实跟宽窄毫无关系,其实就是林间小道,因为走的人多且有赶骡马的,叫骡马大道了。五十年代,虽然已经开始砍树,但没有后来严重,从南垭到分乡40里,大部分小道穿过黑压压的森林,路边不时有高大的古木。那时无论走骡马大道或乡间小路,都是走林间小道,都离不开树木森林。只有我这样年龄以上的人,才记得林间小道上散落一地的碎碎光阴。
我家在南垭西边的丛山里。从南垭回家的路,像一条若有若无的彩带,挂在西边的云天里。中间过水木溪河,一上一下4里路,直线距离不超过300米,垂直坡降10:1.5。还要再翻两座山。无论冬夏,无论男女老幼,空着手也非出一身汗不可。若是负重,哪怕身强力壮,走一步哼一声才换得过气,听起来山摇地动。恐怕很多人未曾经历过。路上的树枝没人砍,荆棘牵衣,一身雾水,是常性的。走着走着,林间猛然钻出一个人,四目相对,互相侧身,才能缓缓通过。族兄袁国锦冬天到南垭上学,半路望见一只金钱豹,吓得连滚带爬,回家再也不肯上学了。后来大人教我们一个经验,一个人走山路,一定要拉起嗓子喊山歌,让畜生远远听见、自动躲开,免得闷不吭声打照面送了性命。还告诫我们,走夜路宁肯打火把,也不要打电筒,豹子、老虎会把电筒光当成动物的眼睛,拼命扑上来。回乡生产的两年期间,时常开会、办事一个人摸夜路回家,找不到火把,不敢打电筒,只能摸黑高一脚低一脚,放开嗓门,故意把石头踩响,给畜生报信,给自己壮胆。其实,心提到嗓子眼上了,浑身冒冷汗,上了自家道场坎才长叹一口气。
常言道,近处怕鬼,远处怕水。近处怕鬼,因为知道传说,知道哪里发生什么事,加上密林的阴气瘴气,不由得身心紧缩,两腿哆嗦。远处怕水,是不知水情,一大意就出问题。我自小在林间小道行走,听到的传说、遇见的事故一箩筐,自然害怕、恐惧。
就说对门的一条横路,是到祖母家到南垭的必经之路,垭口是一片松林,自小就听人说这垭口阴气很重、经常闹鬼。加之1953年冬父亲和五爹到宜昌卖炭回来,已经深夜,两人翻过垭口,看见有人打着火把从我们屋场经过,先看五爹的猪栏,再经过道场,看我家的猪栏。他们以为是母亲和五妈,喊她们的名字不答应。又见火把过了屋场,以为坎下屋场人家的人,又喊他们的名字,也不应承。突然火把飞跑起来,像飞龙一样上了天,不见了。二人当时吓出冷汗,回家捶门,母亲和五妈分别起来开门,一问他们根本没打火把看猪子。第二天查看脚印,也没任何痕迹,都说这事蹊跷得无法解释。从垭口到屋场直线距离不到200米,父亲32岁,五爹27岁,视力没问题,不可能看错。我听到这个故事,再到垭口,浑身哆嗦,或者大吼大叫,或者快步飞跑。写这段文字时,头皮还在发麻。
屋场右边有一条到坎下袁国荣、袁国锦屋场和万家河全进存屋场的小路,也有毛骨悚然的故事。一是鸡公尖的杨先万到坎下屋场办事后到我们屋场来说事,熟悉不过的四五百米小路,他却迷了路,钻林子里怎么也钻不出来,心里清白,喊不出声来。他说在林子里转了一两个时辰,心想要被迷鬼子迷死了,突然听到我家道场坎响,然后传来一阵狗叫,才明辨方向,从林子里走出来。坐在我家火笼里,讲这段经历,还在冒虚汗,声音哆嗦,牙齿打磕。母亲连说你是多好一个人,这该死的迷鬼子连好人也不放过啊。我在旁边吓得腿打颤。二是1955年我和母亲从这条路回家,半路看见一只野狗叼着一个东西在前面跑,我没看清,母亲看清了,拉着我的手飞跑。回到家里,赶紧关上门。过了一个时辰,开后门喂猪子,赫然见那死狗把一条死孩子的腿扔在后门口。母亲赶紧关门,拉着我从大门出来,锁了门,从对面横路去纸家湾叔伯家公(gagong外祖父)那儿躲避。半路碰到五爹回家,问我们到哪去,母亲结结巴巴道出原委。五爹说,我回去把它埋了。回家后他用毛巾捂住鼻子嘴巴,拿只粪筐和锄头,到后门把那东西装进粪筐,提到后山柳树拐挖抗埋了。那一年我家后门很少开过,除了喂猪非得经过之外,尽量不走后门经过。
柳树拐本来就是一个树高林密的山湾,又离屋场和屋场左手去上学的路不远。五妈经常讲,昨天躺在床上,又听见死鬼子们打架,叫得声音好大,骇得人不敢入睡。又说那是个埋死鬼子的地方,好几家的化生子(未成年就死了的小孩)都埋在哪里。恰巧1960年父亲晚上打着火把去大队开会,他是从来不怕鬼的,可那天听见柳树拐发出极为恐怖的叫声,心里发毛,脚底一滑,把屁巴骨搭了,不能站立,大声喊母亲和五妈一起把他扶回来,连夜挖线麻蔸子捣碎提伤,躺了一个星期才能行走。从此我对柳树拐恐惧更甚。但我的办法,不是逃,而是听到风吹草动,就大声吼叫,并往哪个方向扔石头。莫说,这个方法还很有效,一吼一扔石头,也就没有任何声响了。
更恐怖的是某某在路边一棵树上吊死了,某某在路边的溪沟里摔死了,一旦知道,再经过那里总感到一股逼人的煞气,本来很亲和的森林立刻变得阴森恐怖,让人汗毛直竖。还有豹子和老虎夜晚闯进我家,把家里喂的猪和狗叼走了。有一条狗被叼走的时候,它的窝就在我和母亲睡的房屋墙外,母亲说她听见狗和老虎的搏斗,她在床上大声吼叫,老虎竟然毫无畏惧地把狗叼走了。1967年我家新砌牛栏屋后,喂的猪已一百来斤。半夜豹子无声无息从牛栏楼上草料口跳下去,咬了猪再从一丈多高的草料口跳出来,从屋后的小路拖进山林。第二天发现猪子没了,沿途查看,它竟然是走出一百多米外才换口,滴下几滴血迹。既觉得可惜,又觉得恐怖。
哎,故乡的树,我的森林,我的记忆,我生命的一部分,既亲切,又伤痛,还恐怖,与我不离不分,让我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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