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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书简史

 书虸 2022-12-27 发布于山东

试想一下,「学习」这件事情从何而来?恐怕要追溯到上古「结绳记事」的时代。「结绳记事」者为谁?是巫师。

巫师是古代人类当中最热心学习的一群,衣食、权威所系,不得不如此。其后这一个职业多途分化,有成了医生的,有做了僧侣的,有变成学者的,近代以来的科学家,认真算来也是出于其中。最想不到的是一支西伯利亚乐队,从声音到舞蹈、服装到舞台,全盘传承了萨满的技艺。

治病救人、沟通神明、传承学问、探索自然、表演仪式,本来就是全部蕴含在「巫」这一个职业当中。就连汉朝鼎鼎大名的太史公司马迁,承继的也是其父司马谈「天官」之职,在记述「人」的功绩之外,也需要熟识「天」的轨迹。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巫史」传统。

「背书」是今日最容易上手的学习方法之一。追溯它的根源,不出意料,也是与巫师有关。

佛教诞生前夜的印度,并无文字,却有一种秘术「陀罗尼」,原意是「忆持不忘」。思想与知识既然不能见诸纸面,就只能口口相传。为了避免讹误、遗忘,人们用若干种音素、音节、词来编组,用这些声音来压缩各种经典文句、协助记忆。习得传承之后,口中念诵,脑中自动复原出完整的意义——有时连带着丰富的感官与神经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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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陀罗尼」或它的另一个名字「咒」常常被看作比起普通语言更具力量、更为神秘的声音,进而成为了佛教密教的基础元素。

「观像」是佛教传播至犍陀罗区域与中国后,因为大乘佛教的兴起而产生的新方法。艺术史家巫鸿说,大乘佛经里面多有提及观像的方法——先把注意力集中在佛像上(可以是壁画、画卷或雕塑),「然后努力在脑子里积累起一层层视觉形象,每层都力图鲜明完整,循序渐进地由简单向复杂发展。」

「陀罗尼」与「观像」,一个是把既有的复杂内容压缩成简短而抽象的片段,一个是把简单的图像扩展、叠加为无限的情境。这两者恰似同一线条的两端。

同样在犍陀罗,还产生了用文字写在纸页上的「佛经」。这让佛教僧侣渐渐脱离巫师形象,更像我们熟知的模样。在这条分枝技术线上,诞生了汉译的佛经经典,出现了《一切经音义》这样的辞书、《法苑珠林》这样的类书。辞书助人快速明白字词的渊源与指代 ,类书汇集同一主题不同来源的材料便于触类旁通,这两样发明,格外契合文字阅读能力发达的中国社会。但文字与记忆的内在似乎又天然蕴含着冲突。

这种冲突,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就已经讨论过:

一位名叫塞乌斯的神灵,向法老阿蒙介绍自己的许多技艺发明,其中最得意的一项是文字。他说:「大王啊,这种学问可以让埃及人更加聪明,能改善他们的记忆。我的这个发明可以作为一剂药,让他们博闻强记。」

阿蒙却不予认可——「多才多艺的塞乌斯啊,有能力发明技艺的是一个人,但有能力权衡使用这种技艺的是另外一个人。现在,你是文字的父亲,由于你溺爱儿子的缘故,你把它的真实功用恰好说反了……你发明的不是一剂记忆之药,而是提醒之药。」

尽管没有文字,我们就几乎完全不可能知道这个故事,但苏格拉底的警示仍然值得想一想:文字并不是记忆,它的功用更像是让人们更不在乎遗忘——我们总是能够从文字当中找回一切,那么遗忘就不是那么可怕。

然而文字并不总是能让人找回一切。跟经受「陀罗尼」训练者相比,单纯从文字入手,就注定会遗失大量活生生的意涵;而另一面,经典文本对于许多普通人来说,却又已经太过高远而难以领会。因此,佛教在中国传播时,又衍生出了新的方法「俗讲」,以适应普通信徒。

「俗讲」即是用韵文说唱在大庭广众之间演示佛经故事,有时还会配合图卷。现存的一些图卷正面是故事场景,朝向听众,背面是韵文提词,朝向讲者。

从陀罗尼到经书,从经书到俗讲,每次变形都是一次尝试——有没有办法让更多的人也接触到思想和知识?口口相传的链条可能断裂,大图书馆可能毁于战火,通俗表演可能让原意南辕北辙。但对记忆与承继的渴望始终存在,而「背书」,也经历种种世界变迁留存至今。

晚明有意大利人利玛窦受耶稣会的派遣到达中国,开创了影响重大的传教事业。利玛窦先穿僧袍,以西洋和尚示人,再换上儒衫,俨然海外士大夫。他还专门写了本《西国记法》在交际士人时用于赠送,书中的记忆方法名为「记忆宫殿」,来源于古罗马与中世纪的定位记忆传统——在脑中想象一个详尽的建筑空间,一厅一堂、一桌一瓶,均关联着特定的记忆。史景迁评论道:「在脑海中构想出这些建筑的真正目的,是为无数的概念提供安置之所,而正是这些概念构成了人类知识的总体。」

与陀罗尼一样,凡人并不能轻易掌握记忆宫殿,因而产生了退化的版本——卡片柜。钱钟书《围城》当中有一位李梅亭,从上海迢迢而往大西南,随身就携带有一柜卡片,把书籍材料按人、事主题摘抄后分类排布,便可在三闾大学教书了。卡片柜又有现代版本。基于「间隔记忆」方法(此物也足够古老,可以追溯到古罗马),诞生了一大堆「抽认卡」软件,目前流行的 Anki、SuperMemo,都有全世界的学生与应试者在使用——甚至可以直接付钱购买别人整理的卡片套装,让软件替你规划记忆频次,「背书」的心理压力似乎被减到了最小。

但「抽认卡」软件并非终点——刚刚问世的对话人工智能程序 ChatGPT 几乎能完美扮演一个学生(并受过了最好的背书训练),任何主题都可侃侃而谈,甚至能写出像模像样的大段故事。但真正经历过足够「学习」而非「背书训练」的人能够一眼看出这个 AI 的限度:它能够复述无数学科的入门「教条」,并使用简单的语义逻辑来「换一种方式表达」,却无法真正使用思想与知识以实现创造。

如果「背书」作为学习主要手段的历史需要一个终结仪式,那这正是一次完美的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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