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夏天,爸妈忙着借贷,买了新房,要搬家了。我一个人怅然若失,留连在屋子里。
我看看现在的屋子还好好的,门外有一棵粗壮的玉兰树,院子里有一个小花坛,屋子坐落在泊水塘后街的一个小巷子里,温软的一角天空下永远有我成长的足迹。
爸妈说,家具也要全部重新购买。
我突然伤感起来,我的榻榻米,我的三层书架,上面有我每一次年少爱情的贴纸,我墙上的海报,我在角落画的画,满盒的磁带和CD,许许多多发黄的书……还有满屋子的记忆,细琐的,清楚的,刻在生命里的。
我丢了好多东西,现在又丢了我的屋子,我感情深刻的屋子。
屋子见证我的许多许多第一次。
我第一次独立睡觉,朦胧中坚持着勇敢;我第一次写下日记,从此热爱上写作矢志不渝;我第一次画画,向着《跟我学国画》一点点描摹,终在多年后成为美术生、美术教师、美术工作者;我第一次给女孩子写情书,坐在灯光下,冥思苦想;我第一次在梦里缠绵悱恻,在紧张的黑暗中;我第一次被我爸打一耳光,血红的眼睛印在镜子里……
屋子见证了我更多的无数次。
每一次孤独在家,反锁的家门,我在屋子里自娱自乐;每一次沉浸在书籍里无法自拔,从屋子小小的空间飞翔广袤的世界;每一次出门,妈妈在屋子里忙碌,为我整理行装,我不耐烦地抱怨带的太多;每一次翻学校的矮墙去鬼混,半夜我会坐在屋子里对月光忏悔;每一次我打开窗户,第一缕阳光亲吻自己的睫毛和眼眸……
现在,我把书都整理到箱子里,我回上海后,搬运的事就交给爸妈了。我打开一本书,有我少年时幼稚的签名,字体模仿草书家的潦草,仿佛有一种桀骜的盼望长大的渴望。
翻到以前的大头贴,装可爱的自己,装成熟的自己,无辜但又沧桑的自己。每个时刻的自己,不同的年岁,相同的感悟。
18岁的我曾经和一个25岁的女孩交往,网聊熟络后送了我一本《遇到百分之百女孩》,在扉页印上她的唇印。然后写了一句话“你如此精致,让我想占有你,就像生活占有了我。”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失去了联系,偶然翻到我们的信件,我还会不断询问时光:那个女孩呢?曾经的短发微胖的她呢?在舞池中央疯狂扭动肉屁股的她呢?那个触碰我汗溱溱手心的不矜持的手指头呢?
我问我的屋子,它见证了我的心思,现在我却得不到它的回答,就要搬离这无以名状的时光丛林。
同时告别的还有许多个女孩和男人。他们都消失在我的冷酷人生的某个点上。我的路还在延续,我还在走。我拥有澎湃的情感,我如脱缰野马驰骋在青春的草原。我的神,你会责备我吗?
一转头,瞥见一颗水晶心,她送我的,我曾经以为的真爱。上面有直白的“I LOVE YOU”刻字。现在拿起它,有青春的分量,沉重的,坎坷的,不能重唱的哀歌。
我曾经在一个论坛上的签名,很久以前我把那句话写在了我的屋子的斑驳墙壁上。“对于可以带回家的书,垮掉的思想,我不吝啬自己的钱和沉默。”屋子里好安静,只有这句话一直在回荡,回荡。
我回想起自己最愚蠢的事,就是伤害了很多爱我的人,虽然现在看来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
我做过最疯狂的事是与两千公里外的女生网恋,并不存在于现实的QQ头像,一抖动就让我能不可遏止地点击,我虚构她的模样,虚构她的生活。
我做过最快乐的事是和每个说爱我的作家神交,或者蜗居着交融,模仿他们的思维和文风,结果都是被自己的文字打动到热泪满眶。
我把爵士歌手的海报贴在墙上,还有作家村上春树的书签,电影《情人》的海报,年少的大头贴和拍立得,它们都在墙壁上歪歪扭扭、挤挤挨挨,如同一个个补丁,粘连着我扭曲流淌的童年愿望,破碎的少年情感,还有永远在心里充满张力的思绪。
屋子,我不想撕毁它们,我留下它们来,请你照顾它们吧。
我在墙上钉的钉子,别生锈了呀!我的窗玻璃,别打碎呀!我的灯泡们,你们别不亮了啊!生命在于坚持,我知道你们会坚持的。伫立在我的记忆里,变幻在我的笔下,茕茕身影独凭吊。
我的一班兄弟送我的篮球,瘪在书架底,找出来放在腿上,突然想起来,我曾经、曾经痴迷、如此痴迷篮球。现在我仗着身高炫耀我的篮球技术时候,我都忘了,我多久之前就已经和兄弟们失去了联系。
旧的兄弟消失了,新的兄弟陪自己。然后现在新的兄弟又成为未来某天的记忆,模糊的,可笑的,安静的,怀念的。
我婆婆送我一串佛珠,我挂在桌角上。佛珠神圣,保佑我婆婆长寿快乐吧,曾经80岁的她坐在我屋子里念叨经文,为年轻的我祈福。现在100岁的她已经不离开她现在的家了,一个小房间,有很大窗户,一张梳妆台,一把竹椅,一方斜淌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