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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类错误形成看《史记》的子书性质

 楚士祥丁 2022-12-29 发布于甘肃

2008年,李纪祥教授在《文史哲》发表了一篇重要文章——《<太史公书>由“子”入“史”考》,揭示了《史记》由私人家言的“子书”如何逐渐演变为所谓“史书”的复杂过程。[1]2012年,谢贵安教授在其新著《中国史学史》中对此问题又做了进一步讨论。[2]

史记(图片来自网络)

由于受传统的《史记》为正史之首的观念影响,深入讨论《史记》缺陷的研究往往偏少。明确《史记》最初为子书性质,对于我们深刻理解司马迁的写作旨趣及认识《史记》所存在的问题都大有裨益。现试从三个方面来谈谈《史记》中存在的一些问题。

一、因误信而造成的错误

《战国策·赵策三》载,长平之战后,秦围赵之邯郸。赵孝成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魏。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率十万大军救赵,但遭到秦昭王威胁而止步于汤阴。魏王使辛垣衍潜入赵都,通过平原君转告赵王,认为秦国意在称帝,赵王若尊秦王为帝,秦兵必去。在平原君犹豫不决之际,正在赵国游说的鲁仲连不主尊秦为帝。在鲁仲连与辛垣衍的对话中,鲁仲连有这样一段话:

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而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3]

连环画《秦围赵之邯郸》(图来自网络)

按方诗铭《中国历史纪年表》(以下 称《方表》),周烈王在位时间为公元前375年至公元前369年,齐威王在位时间为公元前356年至公元前320年,[4]二者在位时间并不相值。缪文远《战国策考辨》指出,此文为拟托之语,并非事实。“齐威王朝周事,《史记·周本纪》及《田齐世家》俱不载”,“《史记》于战国年代极为错乱,涉及齐、魏二国者尤甚,何来齐威王朝见周烈王之事乎?此或由周显王二十五年魏惠王为逢泽之会,率诸侯朝周事传讹附会而成”。[5]

然而,司马迁误信《战国策》此文,几乎将之全文移录。以下为《史记》卷八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鲁仲连之语,可资比较:

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因齐后至,则斮。”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而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6]

司马迁对于此条史料的采信,不仅表现在应用于《鲁仲连列传》,亦表现在将之应用于对田齐世系的构拟上。查《史记·六国年表》,周烈王在位时间为公元前375年至369年,齐威王在位时间则为公元前378年至公元前343年,二文正可呼应。[7]

司马迁由于误信《战国策》的这条记载,导致其错定齐威王在位年代,由此又进一步导致了《史记》中与齐威王有关的一系列历史事件的年代混乱和田齐世系的错乱。下表为《史记》及历代史家所对田齐世系所进行的修订,据此可知大略。

诸家所定之田齐世系表(作者整理)

《史记》对于《战国策》的误信还表现在对《楚策一》和《赵策二》中苏秦死于张仪之前说法的采信。《战国策·楚策一》“张仪为秦破从连横而说楚”章言:

凡天下所信约从亲坚者苏秦,封为武安君而相燕,即阴与燕王谋破齐共分其地。乃佯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于市。夫以一诈伪反覆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其不可成也亦明矣。[8]

《赵策二》“张仪为秦连横说赵王”章载张仪之语:

凡大王之所信以为从者,恃苏秦之计,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覆齐国而不能,自令车裂于齐之市。[9]

以上两条材料,均被司马迁收入《张仪列传》[10]。同时,由于《战国策》又提到苏秦死于齐闵王时,由此导致司马迁所构拟的齐闵王元年大幅提前。(如上表)

《史记》采录《战国策》材料超过九十篇,而《战国策》本游士之说,其所言史事及系年存在不少问题。而司马迁以一人之力构筑古史,对于古代文献中遗留的问题难以有足够精力处理是意料中事。苏辙批评司马迁“浅近而不学,疏略而轻信”,[11]朱熹认为苏辙的批评“最中马迁之失”,[12]可从一个侧面说明《史记》的许多记载需要辨析,不可盲从。

二、因误解造成的错误

所谓误解,是指原始史料本不误,而被司马迁误用的材料。公元前535年,楚国章华台落成。三月,鲁昭公赴楚参加庆典,以孟僖子为介。结果,孟僖子 “不能相仪。及楚,不能答郊劳”。九月,昭公自楚归鲁,孟僖子乃求师学礼。及其临终(公元前518年),乃命其子孟懿子与南宫敬叔事孔丘以习礼。时年,孔子为34岁。《左传·昭公七年》记载:

楚章华台遗址(图源:美篇)

(公元前535年)九月,公至自楚。孟僖子病不能相礼,乃讲学之,苟能礼者从之。及其将死也,召其大夫,曰:“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而灭于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兹益共,故其鼎铭曰:'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瞳,亦莫余敢侮。饘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其共也如是。臧叔纥有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今其将在孔丘乎?我若获没,必属说与何忌于夫子,使事之,而学礼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师事仲尼。仲尼曰:“能补过者,君子也。《诗》:'君子是则是效。’孟僖子可则效已矣。”

据《春秋》,孟僖子卒年在昭公二十四年(公元前518年)春。[13]以此可知,《昭公七年》所谓孟僖子将死而嘱其子师仲尼实非本年(公元前535年)之事。司马迁误读《左传》,以为孟僖子死于公元前535年,由此产生了《史记》孔子17岁收徒的记录。《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记载:

孔子杏坛讲学图(明代彩绘,藏曲阜孔府博物馆)

孔子年十七,鲁大夫孟釐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及正考父拥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故鼎铭:'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斜线。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其恭如是。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即没,若必师之。”及釐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是岁,季武子卒,平子代立。

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前551年),其十七岁当鲁昭公七年(前535年),而《左传·昭公十一年》始言孟僖子得泉丘之女而生孟懿子与南宫敬叔。故崔述批评道,鲁昭公七年之时,孟懿子与南宫敬叔尚未出生,安得有学礼之事?梁玉绳《史记志疑》亦云:“此是史公疏处。”[14]钱穆《诸子系年》又进一步指出,孔子自称三十而立,其收徒设教,或始于三十左右,[15]此为合理之说。

司马迁此类误解还出现在对重耳史迹的记录上。《左传》和《国语》均明确记载重耳出亡时为17岁,而《史记·晋世家》的说法为43岁,二者相差26年。关于这个问题,讨论的学者已经很多,不具引。这里我们只谈一下《史记》为什么会出现这个错误。1940年,王玉哲在与顾颉刚的通信中谈到了这个问题:

《晋世家》之误当非史公臆想而必有其原因。按《世家》曰:“献公即位,重耳年二十二。”实则重耳二十二时正为献公卒岁,故哲颇疑史公以献公卒时之重耳年误为献公即位时之重耳年也。有此一误,遂至满盘皆错,重耳年寿乃增出二十余岁矣。[16]

顾颉刚称赞王玉哲之说道:“此说甚是,所谓'误书思之亦是一适’也。”查《左传》和《史记》可知,重耳之父晋献公在位时间为26年,正合《史记》和《国语》、《左传》记载的重耳出亡时间相差年数,可见,王玉哲先生的解释是合理的。

三、因史学方法造成的错误

《史记》的著书之法,可以概括为“整齐”二字。《史记》所见“整齐”之事有二:一为“整齐百家杂语”,一为“整齐世传”。“整齐”本为构筑古史体系的必要手段,可是,因为资料不足,或是因为误信、误解,或是因为以“六艺”为中心等种种缘故,导致《史记》形成的年代结构存在不少缺陷。而这其中,最为大家熟知的即其战国体系。

不难明白,在一个古史体系中,一个重要的王年移动,必然牵涉到相关王年的调整及相关历史事件发生年代的变动。而《史记》记录的战国王年,除了上面提到的田齐世系存在不少问题外,魏、燕、鲁、晋、宋、赵等诸国世系也同样存在不少问题。由于方诗铭《中国历史纪年表》最能体现当今学者的战国王年研究成果,现在我们就以此表与《史记》的对比进行说明。

按《方表》,魏惠王在位时期为公元前369年至公元前319年,其中公元前334年因称王而改元,而《史记》误将魏惠王在位时间割为魏惠王和魏襄王两个时期,其中魏惠王在位时间为公元前370年至公元前335年,魏襄王在位时间为公元前334年至公元前319年。

此外,《方表》之魏文侯在位时间为公元前445年至公元前396年,《史记》则为公元前424年至公元前387年;《方表》之赵简子在位时间为公元前517年至公元前477年,《史记》则为公元前517年至公元前458年;《方表》之赵烈侯在位时间为公元前408年至公元前400年,《史记》则为公元前408至公元前387年。《方表》之韩懿侯在位时间为公元前374年至公元前363年,《史记》则为公元前370年至公元前359年;《方表》之燕成公在位时间为公元前454年至公元前439年,《史记》则为公元前449年至公元前434年。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伴随着王年的移动,《史记》中既出现了像《田敬仲完世家》失载齐侯剡的现象,也出现了像《魏世家》多出一个魏哀王的现象。实际上,《史记》古史结构存在的问题不仅存在于战国时期,据笔者研究也同样存在于三代时期。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已经有多篇文章论及,此不赘述。

四、小结:再论《史记》的性质问题

由上面所述种种问题,必然产生如何评价《史记》的问题。而要评价《史记》,首要的就是要明确其作品性质。自魏晋以降,图书分类中出现史部的提法。再到唐代修《隋书·经籍志》,《史记》始被列为诸史之首。因此,在人们的观念中,《史记》也长期被定性为史书,甚至被列为正史之首。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历代有不少学者认识到《史记》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取信《史记》仍是学者们的主流看法。

李纪祥、谢贵安先生的研究揭示出《史记》最初为子书性质,这一成果启示我们,司马迁之著书旨在“成一家之言”,而对于确立历史事件及其发生时间的真实性则并非其关注点。朱本源先生在研究中也指出:

司马迁的“考信于'六艺’”一语,并没有考据学的校雠和辨伪的含义,这不是由于司马迁缺乏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而是由于时代的限制。……通观《史记》全书,这句话的含义是指史料学上的史料的处理问题,而不是指史料鉴定学上的史料的“真实性”问题。……在司马迁时代,中国考据学尚未诞生,所以司马迁只有史料取舍意识,而无史料鉴定(历史考证)意识。[17]

可见,司马迁在处理史料时总体上并不存在当今校勘学意义上的“去伪存真”,而只是以六艺为考信标准来进行史料取舍。朱本源教授又进一步指出,司马迁的“考信”其旨“在于用历史思想辨别道义的是非”,以达到“褒善贬恶,宣扬王道”的目标,这与《春秋》“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的思想一脉相承。

以《史记》本为子书而论,本文所讨论的种种问题对于《史记》来讲本无伤大雅,因为这不会造成对其追求“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个目标的根本性破坏。而若以史书论,则我们不得不承认,《史记》是一部需要审慎对待的作品。自现代考古学进入中国以来,学术界对于中国古史的认知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国古史需要重建已经成为学术界的普遍共识。然而,在古史重建的这个问题上,如何客观地评价《史记》的古史体系,在当今学界仍是一个缺乏深入讨论的问题,故贸然写下本文,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参考文献:


[1] 李纪祥:《<太史公书>由“子”入“史”考》,《文史哲》2008年第2期,第65-90页。

[2] 谢贵安:《中国史学史》,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第89———104页。

[3] 《战国策》卷二十《赵策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版,第705页。

[4] 方诗铭:《中国历史纪年表》,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0年5月,第24—29页。

[5] 缪文远:《战国策考辨》,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92页。

[6] 《史记》卷八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版,第2642页。

[7] 《史记》卷十五《六国年表》,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版,第715—724页。

[8] 刘向集录:《战国策》卷十四《楚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3月第2版,第509页。

[9] 刘向集录:《战国策》卷十九《赵策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3月第2版,第651页。

[10] 《史记》卷七十《张仪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版,第2292、2296页。

[11] 舒大刚,舒星,尤潇潇校点:《古史》,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页。

[12] 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二二,明成化九年陈炜刻本。

[13] 《春秋左传正义》卷五十一,《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14] 梁玉绳:《史记志疑》,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115页。

[15]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4页。

[16] 顾颉刚:《浪口村随笔》,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54页。

[17] 朱本源:《试释司马迁“考信于'六艺’”说的真谛》,《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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