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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苍茫(上)

 平型关杂志 2022-12-30 发布于山西


夜 色 苍 茫 (上)


王志秀

“先做作业,再看电视。”刘红芳说。

刘竹兰翻起眼看了看她,动也没动。

电视里播放的是一档娱乐节目,一群人站在台上嘻嘻哈哈拉家常,刘竹兰盯着电视傻笑。她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左手拿遥控器,右胳膊肘顶在大腿上,右手托着下巴,好像手一松下巴就会掉下来。

刘竹兰在寄宿制学校读书,昨天下午开始过星期。她一进门,放下书包就守在了电视机前,除了吃饭睡觉就没离开过。刘红芳想和她谈谈,但她忍了又忍,一直忍到现在。刘红芳知道这个话不好谈,她不想破坏彼此的好心情。

一个星期了,脏衣服攒了一大堆,刘红芳把脏衣服从卧室抱出来,抱进卫生间。

洗衣机轰隆轰隆转,刘红芳拿起拖布开始拖地。她拖到客厅,电视里一群人还在手舞足蹈,睁着眼说瞎话。她拖到电视机前,挡住了电视屏幕。沙发上的刘竹兰身体扭来扭去,脖子伸成了公鸡,最后她干脆蹦下沙发,像猴子一样,来回窜。

“少看一眼就活不成?”刘红芳想说,但没说。

刘红芳拖完地,看了看刘竹兰,说:“圈在学校好几天了,一定憋坏了,放松放松也好,但放松也该有个限度,当学生的做作业才是正事。”

“嗯——”刘竹兰头也没抬,含糊应了一声,没动。刘红芳摇摇头,走进卫生间。

刘红芳洗完衣服,来到客厅,她看了看电视,又看了看刘竹兰,走到电视机前,啪嗒一声关了。

刘竹兰一下拉长了脸,啪一声把遥控器重重地拍在茶几上,噔噔噔走进了小卧室,咚一声关上了门。


刘红芳追到卧室,刘竹兰已经躺在了床上,身体蜷缩成刺猬。

刘红芳坐到了床尾,眼睛盯着刘竹兰,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星期过了一半了,还不做作业?”

刘竹兰翻了翻白眼,不做声。

“嗯?”

刘竹兰干脆闭上了眼睛。

刘红芳是小学教师,做学生思想工作是一套一套的——她柔中带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常常让学生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搭搭地表示,一定遵守纪律,好好学习。就在前几天,班里一个刺儿头把数学老师气得不给上课了,她把他叫到办公室,只用了几分钟,他就心甘情愿地去找数学老师道歉去了,并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惹老师生气了。

刘竹兰一副水米不进的样子,让刘红芳心里有一股火窜上来,但她装出很平静的样子拍了拍床,说:“来,坐起来,咱谈谈。”

刘竹兰很不情愿地坐起来,背靠着床头,两手交叉放在脑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说说你为啥不做作业,打算啥时候做?”

“不会做!”

“不会做就完了?老师上课没教你?”

“教也不会!”

刘红芳被噎得直翻白眼。

“我知道你也不会!因为上课的时候你在玩——手——机!”她一字一顿地说。

“老师向你告状啦?我不就是玩了玩手机吗?又不是吸毒啦卖淫啦,至于吗?”

这是一个15岁的女娃子说的话?刘红芳觉得胸闷,她的拳头慢慢攥紧了。要是自己的孩子,早就一巴掌扇过去了。

刘红芳是打过她的。

刘竹兰是刘红芳弟弟的女儿,她的侄女。

刘红芳的弟弟是农民,老实本分,干苦力是一把好手,但不会讨女人欢心。弟媳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抱怨,说他脑袋不活泛,就会死受……她安慰她,过光景还是踏实本分些好,花柳呼哨的不保险,她还举了几个发生在身边的不保险的例子。她以为弟媳只是抱怨一下过过嘴瘾。没想到侄女上一年级那年,她跟网友跑了。没女人的家不像个家,弟弟心灰意冷,把闺女扔给了爹娘,打工去了。刘竹兰成了留守儿童。

刘竹兰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村里的房子大多空了,学校里学生没有教师多了。刘红芳把她接下来,当女儿一样养起来。刘竹兰这个名字还是她给起的,起名字的时候她是费了一番脑筋的,她希望侄女像翠竹、兰花一样,坚强乐观、优雅。小学毕业后,她到处求人,把她送到了全县管理最严格的寄宿制学校。

刘竹兰刚下来那半年,话很多,每天放学回来,叽叽喳喳和她说个没完没了,说学校的趣事,说她受到的委屈,说她的老师和同学……后来,她不说了,不笑了,看见她和见到一个路人差不了多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她去了学校向老师了解情况,老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除了学习有点差,其他还行,没什么异常。升了初中,课程多了,她反而更轻松了,每次过星期,一进家扔下书包,不是看电视就是玩手机,要么跑的一天不着家……

那天午饭后,刘竹兰一推碗,打扮了一下又要走,刘红芳把她挡在门前。

“又要去哪儿?”

“找同学玩。”

“作业不做啦?”

“晚上做。”

“我记得你上午走的时候就是这样说的。”

“……”

“四五科的作业,晚上能做完?”

“能!”她边说边绕过她往外走。

“能?我看你是嘴能!做作业去!”刘红芳伸开胳膊,像个护的老母鸡。

“你管得太宽了,我的事不用你管!滚开!”

“啪——”刘红芳气坏了,照脸就给了她一巴掌。刘竹兰吃了一惊,用手捂住了脸,没挨打的半边脸瞬间就红了,脸色变得很狰狞。她尖声大叫:“你凭啥打我?我爸爸都舍不得打我,让你打?”

刘红芳一下愣住了,但她马上反应过来了,她说:“凭啥?你说凭啥?就凭我是你姑姑!”

“姑姑?快拉倒吧,哪有你这样的姑姑,你不给我吃不给我喝,不让我出去玩、不让我看电视、玩手机,一睁眼就做作业做作业,我早就受够你了!”

刘红芳气糊涂了。

接侄女下来前她和老公谈过,老公说:“咱一个儿子你都气死气活的,嫌他不听话,你那侄女是自由惯了的,打不得骂不得,还不把你气死?”

“咋就不能管,我是她姑姑,到咱家来和咱的子女一样。”

“没下来,侄女是侄女,姑姑是姑姑,下来就难说了。”

“你说的是啥话,她是没人管教,小时候可乖了,我每次回娘家,她就小尾巴一样跟着我,姑姑姑姑叫得可亲了。”

“现在娃娃们,你以为咱小时候,给点吃的就能成人,我是怕你忙来忙去落个里外不是人。”

“哪能呢,俺们家可没那种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刘红芳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你啥意思?”

老公摇摇头,没再说话。

刘红芳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是犯嘀咕的,她知道,确实是一块烫手山芋,但再烫,她也得接着。

如今,一切都跟着老公的话来了。

掏公心说,她并没把刘竹兰当外人,陪她做作业,给她买衣服……买回稀罕吃的,儿子还没吃她就吃上了,上寄宿制学校后,怕她在学校吃不好,每次过星期都会多给她塞个三十二十,过星期回来,变着花样改善生活……花在她身上的时间和精力,并不比儿子少。谁能想到——

刘红芳觉得全身冰冷,像掉进了冰窟窿。她颤抖着抬起手,想再给她一巴掌。刘竹兰扑上来抓住她的胳膊,和她扭打起来。要不是老公呵斥了几句,事情真不知道怎样收场呢。

刘红芳哭了,跌坐在沙发上哭得抽抽搭搭。她给母亲打电话哭诉,母亲说,娃娃够可怜啦,你打她干啥……刘红芳不哭了。

她让老公把刘竹兰送回了娘家,并给弟弟打了电话——她不伺候了!

三天后,她弟弟搀着母亲来了,一进门,母亲就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弟弟也哭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见她不松口,母亲说,你要娘给你下跪吗?弟弟说,姐,弟弟给你跪下啦……

经过这场风波,刘红芳开始反省,真的是我管得太宽了?是不是应该让她想做啥就做啥?是我对她的教育方式简单粗暴,不够耐心?是自己对她关心太少?我教育儿子不也是这样的?……

她想来想去,实在想不通,但对待刘竹兰更加小心了,生怕一不小心留下口实。

星期四她被叫家长了。

叫家长是当教师的杀手锏,刘红芳也用。

一个班几十个学生,总有一些不让人省心的——不完成作业,迟到,上课捣蛋,下课打架……以前遇到这样的学生,她先做思想工作,不听,她就拿起教鞭,给他几个手板——简单粗暴,但很管用——不用叫家长。自从有一次她打了一个学生几手板,家长不让了,闹的她死的心都有了。最后赔了礼道了歉,外加三千块的精神损失费,才算完事。碰上一般老师,这一辈子就毁了,刘红芳不一样,她认为对学生的放纵,会毁了学生的一辈子,她决不允许学生由着性子来。她开始叫家长。

她知道家长不愿意被叫,谁愿意让别人数落自家孩子?她不知道家长知道不知道老师也并不愿意叫家长。

刘红芳有一个儿子,在家顽劣,在学校表现还行,除了她主动见老师,几乎没被叫过。倒是作为家长代表在家长会上分享过育儿经验。这也是她在同事面前颇为得意的,看到别的老师被叫家长后大倒苦水,她还真有点沾沾自喜呢。

刘竹兰的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姓张,对她很客气,请她坐下,还给她倒了一杯水。张老师问了一些刘竹兰的情况后,说:“单亲、留守儿童,你这个当姑姑的不容易啊。”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机,递给她,“这是你侄女的,昨天她在课堂上公然玩手机,我没收了,她在课堂上哭了半节课,我教了半辈子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学生……我班是没人敢拿手机的……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刘红芳是见过大场面的。学校里每学期进行两轮公开课,还有联片教研、赛讲、送教下乡、评优评模……活动一个接一个,哪一次讲课教室里不是黑压压的人!这些都不算啥,因为下面有学生和自己互动,有气氛。最让她上火的是评职称讲课,下面没学生,只有四五个评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让你嘴干胸闷,舌头打不了弯儿,那滋味……今天她就是这种感觉。为了掩饰尴尬,她喝了一口水,几乎被烫掉舌头……(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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