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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子烨|“陶集年号甲子案”与陶渊明自定本集 ——对一桩文学史公案的还原考察

 古典文学我最爱 2022-12-30 发布于安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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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明宋克(1327—1387)书《陶静节诗》(局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博物馆藏    

图2 国家图书馆藏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首页

“陶集年号甲子案”与陶渊明自定本集

——对一桩文学史公案的还原考察

范子烨


内容提要 “陶集年号甲子案”发端于《宋书·陶潜传》,李延寿《南史》、《文选》五臣注为之推波助澜,使之深入人心;身处易代之际的诗人们不断形诸吟咏,成为士人的一种精神寄托。对此,清代陶澍等学者认为,《宋书·陶潜传》记载的情况发生于陶集自定本的目录中,沈约此言乃是“发其微趣”“据录之体例为言”。这实际上为解决这一文学史公案提出了一种假说。桥川时雄和朱自清均否定此说。本文结合宋刻递修本陶集,为此假说提供了若干实证,也对早期陶集的编纂和流传情况进行了考索。

关键词陶集年号甲子案;宋刻递修本;陶集自定本;萧统八卷本;阳休之十卷本

沈约(441513)《宋书》卷九十三《陶潜传》:

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1]

此文又被唐李延寿纳入《南史·陶潜传》[2]。《文选》卷二六《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塗口》诗题下,李善注亦引“《宋书》”云云,即是此文[3]。这段话涉及了国号、年号、甲子和年月四个因素,而以此为核心,历代文人学者争论不休、聚讼纷纭,这就是本文所说的“陶集年号甲子案”。《宋书》的记载无疑是这一文学史公案的源头,而李延寿和《选》学五臣为之推波助澜,使其更加深入人心。由于涉及陶渊明在晋宋易代之际的政治态度乃至政治品节问题,所以这也是古典作家笔下经常使用的一个人文典故,如:“呜呼陶渊眀,奕叶为晋臣。自以公相后,每怀宗国屯。题诗庚子岁,自谓羲皇人。”(唐颜真卿《咏陶渊明》)[4]“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唐无名氏诗)[5]“风流岂落正始后,甲子不数义熙前。”(宋黄庭坚《次韵谢子高读渊明传》)[6 “杨彪不着鹿皮冠,元亮还书甲子年。”(元杜仁杰《读前史偶书》)[7]“雁秋持书晋甲子,辞锋时露长沙雄。”(元卢挚《题渊明归来图》)[8]“诗中甲子春秋笔,篱下黄花雨露枝。便向斜川频载酒,风光不似义熙时。(元邓文原《题陶渊明像》)”[9]“乌帽青鞋白鹿裘,山中甲子自春秋。”(元贡师泰《题渊明小像》)[10]“五柳庄前霜叶枯,归来三径已荒芜。自书甲子纪正朔,世上那知刘寄奴。”(元陆仁《题陶渊明图惠良夫》)[11]身处易代之际的诗人们尤其钟情于此典,如陈天瑞“宋末隐居林壑,诗文极高古,效渊明,有《甲子文集》五十卷”[12];沈子真“但书甲子,人比之陶潜云”[13];而侯克中《九日怀渊明》诗对此有更精彩的书写:

苦节清才素所长,千年有客过柴桑。五株绿柳门阑贵,三径黄花姓字香。老去惟书宋甲子,归来独擅晋文章。南山正在悠然处,聊为西风举一觞。[14

事实正如元牟巘《仇山村诗集序》所言:“自此亦皆以甲子书,似此例者甚众。”[15]由此构成了我国古典诗史上的一道瑰丽的诗学风景。因此,“陶集年号甲子案”也自然成为古今治陶诗者不可回避的问题。但是,现代的研究成果并不多,以笔者之所见,涉及这一公案的代表作主要有桥川时雄(18951982)《陶集版本源流考》[16],朱自清(18981948)《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以下简称为“朱《谱》”)[17],郭绍虞(18931984)《陶集考辨》[18]和邓小军《陶渊明书甲子辨——陶渊明诗文书国号、书年号、书天子、书甲子之考察》(以下简称为“邓文”)[19]。由于文献的缺失,造成了关于这一问题研究空间的狭小,由此也决定了其研究难度较大之事实。


 

就“陶集年号甲子案”而言,如果说沈约是始作俑者,历史家李延寿和《选》学五臣是推广者,那么,思悦则是深化者。明宋濂《文宪集》卷十三《题渊明小像卷后》云:

有谓渊明耻事二姓,在晋所作,皆题年号,入宋之时,惟书甲子,则惑于传记之说,而其事有不得不辨者矣。今渊明之集具在,其诗题甲子者,始于庚子,而讫于丙辰,凡十有七年,皆晋安帝时所作,初不闻题隆安、元兴、义熙之号。若《九日闲居》诗,有“空视时运倾”之句,《拟古》第九章,有 “忽值山河改”之语,虽未敢定为何年,必宋受晋禅后所作,不知何故反不书以甲子耶?其说盖起于沈约《宋书》之误,而李延寿《南史》、五臣注《文选》皆因之,虽有识如黄庭坚、秦观、李焘、真德秀,亦踵其谬而弗之察。独萧统撰本传,谓渊明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见宋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朱子《通鉴纲目》遂本其说,书曰“晋征士陶潜卒”,可谓得其实矣。呜呼!渊明之清节,其亦待书甲子而后始见耶?姑参先儒之论,而附着于左方云。[20]

对其所谓“沈约《宋书》之误”,我们姑且不论;其所谓“先儒之论”,是指宋僧思悦之说。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以下简称为“递修本陶集”)卷三卷首载思悦题记云:

《文选》五臣注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塗中》诗题云:“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思悦考渊明之诗,有以题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间,只九首耳,皆晋安帝时所作也。中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作》,此年秋乃为彭泽令,在官八十馀日即解印绶赋《归去来兮辞》。后一十六年庚申晋禅宋,恭帝元熙二年也。萧德施《渊明传》曰:“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于渊明之出处,得其实矣。宁容晋未禅宋前二十年,辄耻事二姓,所作诗但题以甲子,而自取异哉?矧诗中又无有标晋年号者,其所题甲子盖偶记一时之事耳,后人类而次之,亦非渊明之意也。世之好事者多尚旧说,今因详校故书,于第三卷首,以明五臣之失,且袪来者之惑焉。[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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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图书馆藏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宋代诗僧思悦题记

思悦是宋代苏州虎丘寺的一位僧人,曾经在宋英宗赵曙治平年间(10641067)校勘陶集[22],其所谓“后人类而次之”云云,是指递修本陶集卷三之“编年模块”,根据《宋书·陶潜传》陶渊明享年63岁的记载,我们将此“编年模块”及诗人的相关情况罗列于下[23]:

1.《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庚子岁(400),时年三十六。

2.《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辛丑岁(401),时年三十七。

3.《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癸卯岁(403),时年三十九。

4.《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同上。

5.《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乙巳岁(405),时年四十一。

《还旧居》(题目当为“《乙巳岁五月中还旧居》”,说详下文),同上。

6.《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戊申岁(408),时年四十四。

7.《己酉岁九月九日》,己酉岁(409),时年四十五。

8.《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庚戌岁(410),时年四十六。

9.《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丙辰岁(416),时年五十二。

在此“模块”第56首诗之间的《还旧居》诗,乃是一个没有时间标志的特例;诗云“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所谓“上京”就是指京都建康[24],而《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正描写了诗人从京都还乡的情形,可知这两首诗的创作时间相隔六年,且互相呼应;由庚子岁(400)下沿六年为公元405年,即东晋义熙元年乙巳,故《还旧居》诗当作于此年五月[25],依照本模块之通例,此诗题本应作“《乙巳岁五月中还旧居》”[26]。这种情况表明,尽管《还旧居》的诗题没有标志这首诗的创作时间(参见下文),但这一“编年模块”的时间排序是顺畅的,足见其并非出于后人的随意编排,思悦所言非是。

无论如何,思悦的这段话随着陶集广泛流传,使得南宋以来学人关于“陶集年号甲子案”的争论更趋激烈更为复杂,朱《谱》将相关的论争总结为“七变”。与前人不同的是,朱《谱》对沈约《宋书》的相关记载是彻底否定的,其讨论此案的切入点是《困学纪闻》的相关阐释。王应麟“宋亡隐居山中二十馀载,自号深宁老人,日事著述,其纪年但书甲子,以示不臣于元”[27],故对此文学史公案极为关注,其《困学纪闻》卷二云:

《左氏传》引《商书》曰:“沈潜刚克,高明柔克。”《洪范》言“惟十有三祀”,箕子不忘商也,故谓之《商书》。陶渊明于义熙后,但书甲子,亦箕子之志也。陈咸用汉腊亦然。[28]

朱《谱》肯定了王氏之说,并引《后汉书·陈宠传》:

曾祖父咸,成哀间以律令为尚书。平帝时,王莽辅政,多改汉制,咸心非之。及莽因吕宽事诛不附己者何武、鲍宣等,咸乃叹曰:“《易》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吾可以逝矣!”即乞骸骨去职。及莽篡位,召咸以为掌寇大夫,谢病不肯应。……父子相与归乡里,闭门不出入,犹用汉家祖腊。人问其故,咸曰:“我先人岂知王氏腊乎?”[29]

朱氏认为:“此事与沈约所记渊明出处甚相似:莽诛不附己者咸即去职,所谓'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也。莽篡位,咸犹用汉家'祖’'腊’,所谓'永初以来但书甲子’也。约不必即据范《书》,然范《书》当有所出,约用其事,固在情理中耳。”在他看来,沈约套用了陈咸的故事,并将其移植到陶渊明身上,这与陈寅恪对曹冲称象与佛典之关系的解说颇为类似[30]。显然,朱氏认为这是史笔中的文学创作,沈约所述不是客观事实,朱《谱》复云:

按《宋传》所著文章云云,当指渊明平生所作言之(其曰“皆题年月”,实是语病);意谓义熙以前题年月则书年号,永初以来则不书,但云甲子而已。然义熙、永初之间,题年月则如何,《传》所未言。今以集考之,题甲子者诗十二首,文三首,诗中庚子(西400)至癸卯(西404)六首及辛丑(西401,或辛酉,西421)《游斜川》一首而外,皆义熙中作。文中《归去来辞》及《祭从弟敬远文》亦皆作于义熙中,惟《自祭文》作于宋世。题年号者文二首,《桃花源记》题“太元中”,不知何时作,《祭程氏妹文》则在义熙三年。义熙以后,既书年号甲子,永初以来书甲子者,又仅《自祭》一文(《游斜川》诗若作于辛酉[永初二年,西421],自亦应列入),是《宋传》所说殊无据,殆是沈约凭臆之谈;其断自义熙者,当以义熙元年(西405)为渊明弃官归耕之年耳。其义熙以后诗多记甲子,则沈存而不论矣。

朱氏认为“陶集年号甲子案”乃是子虚乌有之事,所谓“凭臆之谈”“已自矛盾,不能成理”,是朱氏对《宋书》相关记载的根本看法。但对于此公案的讨论,朱氏并未一概否定。宋吴仁杰《陶靖节年谱》“二年庚申”:

夏六月,晋禅于宋。宋高祖改元永初。《读史述九章》自注曰:“余读《史记》,有所感而述之。”首章述夷、齐云:“天人革命,绝景穷居。采薇高歌,慨想黄虞。”二章述箕子云:“去乡之感,犹有迟迟。矧伊代谢,触物皆非。”当是革命时作。……尝考集中诸文,义熙已前书晋氏年号者,如《桃花源》诗序云“晋太元中”,又《祭程氏妹文》云“维晋义熙三年”是也。至《游斜川》诗序在宋永初二年作,则但称“辛酉岁”;《自祭文》在元嘉四年作,则但称“岁惟丁卯”。史氏之言,亦不诬矣。然其《祭从弟敬远文》在义熙中,亦止云“岁在辛亥”。要之,集中诗文于晋年号或书或否,固不一概,卒无一字称宋永初以来年号者,此史氏所以著之也。史论其所著文章,不专为诗而发,而五臣辄更之曰“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此所以启后世之误也。[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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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图书馆藏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

对此,朱自清评论说:“其说可信;拈出不称宋号一事,尤足排难解纷,盖最合集中实情也。丁《谱》亦曰:'《陶集》义熙以前备书甲子,不始于永初也。但自永初以后,不书刘宋年号尔。’说正同。然此不书者,有意耶?无意耶?以《述酒》诗征之,或不为偶然。得不书宋号一语,吴、丁以外各家甲子年号之论皆可废。”“丁《谱》”是指清人丁晏的《晋陶靖节年谱》[32]。在朱氏看来,古人关于“陶集年号甲子案”的讨论,最大的收获是确认了陶集中没有刘宋年号的事实;由于陶渊明入宋后还生活了七年(公元420427年),故而这一发现就特别值得关注。那么,这是陶公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朱氏认为可能“不为偶然”,既未否定,也未肯定,而是略持怀疑的态度。

事实上,作为一位杰出的史学家和宗教感很强的知识分子,沈约为陶渊明立传,必然要严格尊奉实录的原则。《宋书》本属于皇帝御览之书,我们读沈约《上〈宋书〉表》:

臣今谨更创立,制成新史,始自义熙肇号,终于升明三年。桓玄、谯纵、卢循、马、鲁之徒,身为晋贼,非关后代。吴隐、谢混、郗僧施,义止前朝,不宜滥入宋典。刘毅、何无忌、魏咏之、檀凭之、孟昶、诸葛长民,志在兴复,情非造宋,今并刊除,归之晋籍。[33]

义熙之年是晋宋历史的一个重要分水岭,哪些人物应该归于“晋籍”,哪些人物不宜进入“宋典”,沈约是有严格标准的。又如其《上言宜校勘谱籍》云:

晋咸和初,苏峻作乱,版籍焚烧无馀。此后起咸和三年以至于宋,所书并皆详实,朱笔隐注,纸连悉缝。……宋元嘉二十七年,始以七条征发。既立此科,苟有回避,人奸互起,伪状巧籍,岁月滋广。……凡此奸巧,并出愚下,不辨年号,不识官阶。或注义熙在宁康之前,或以隆安在元兴之后。此时无此府,此年无此国。元兴唯有三年,而猥称四年,又诏书甲子,不与《长历》相应。如此诡谬,万绪千端。[34]

可见对于刘宋时代在谱牒方面弄虚作假的情况,沈约是深恶痛绝的;对于涉及晋代的年号、甲子问题,他的历史意识也是极为清醒的。再如其《答陶隐居难均圣论》:

释迦出世年月,不可得知,佛经既无年历注记,此法又未东流,何以得知是周庄之时?不过以《春秋》鲁庄七年四月辛卯恒星不见为据。三代年既不同,不知外国用何历法,何因知鲁庄之四月,是外国之四月乎?若外国用周正邪,则四月辛卯,《长历》推是五日,了非八日。若用殷正邪,周之四月,殷之三月。用夏正邪,周之四月,夏之二月,都不与佛家四月八日同也。[35]

在与陶弘景讨论佛祖生日时,他甚至也表现了刨根问底、极为理智的纪年意识。他是佛教徒,更是历史家。具有如此信仰和如此学术背景的人,岂能在御览之书中虚构一个“陶集年号甲子案”!

与朱《谱》不同,邓文将上引《宋书·陶潜传》“义熙以前”云云理解为:“是古典文史习见的互文笔法,将此互文笔法之语,展开为完全表述之语,即为:'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亦书甲子;自永初以来,不书宋氏年号,唯云甲子而已。’”由此邓文进一步指出:

而思悦《甲子辨》之说,以“渊明诗题甲子皆晋时所作”,驳斥《宋传》互文笔法之语,实际是以一部分之真否定另一部分之真,即以渊明在晋诗文亦书甲子之寻常现象,否定在宋诗文只书甲子之非常现象;尤其是回避了渊明诗文书晋氏年号,是否定书宋氏年号的关键问题。

基于此种认识,邓文对陶渊明诗文书国号、书年号、书天子和书甲子的材料进行了彻底清理,最后得出结论说:

陶渊明在宋诗文,绝无书宋朝国号、绝无称宋天子、绝无书宋年号,只书甲子。这与无论在晋在宋,诗文书晋朝国号、称晋天子、书晋年号,并且多达10次,形成鲜明对照。这表明,陶渊明认同晋,绝不认同宋。

邓文的这一观点是对上引吴仁杰之说的延伸,而更为确凿有力。由此,《宋书·陶潜传》“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得以确证。显然,邓文从陶集寻找内证,对此历史公案的研究已经有所推进,至于其掘发《魏书·氐传》关于氐王杨氏尊奉义熙之号的史料,也是邓文中动人的一笔(参见下文)。但是,就“陶集年号甲子案”而言,“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如何在陶集中落实?“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又如何在陶集中落实?义熙(405418)之年号在陶集中又如何落实?显然,邓文只解决了陶渊明不书刘宋国号和年号的问题。


 

清代学者陶澍及其门人赵绍祖针对“陶集年号甲子案”的问题提出了一种非常独特的观点,相关表述首见于赵绍祖《读书偶记》卷七“陶诗书甲子”条(引文中的小字是作者自注,以下独立引文同此例):

余谓渊明文章,晋标年号,宋书甲子,《宋书》实为此说,《南史》亦同。(原注:惟《晋书》删此语。)而李善取以注《文选》,五臣更引伸之。即如思悦之论,亦非五臣之失。但沈约工诗,既去渊明不远,李善最博,未必耳食为言,此二公当非不见《渊明集》者。使《渊明集》中书甲子者仅此九首,又皆在晋时,而无标晋年号者,此亦开卷可得,而何作此言?余意集中所书年号、甲子,转相传写,必为后人所删去,而此数首者,特删之未尽耳。(原注:且渊明未必首首题年号、甲子,不过于一年所作之前题之。如《饮酒》、《读山海经》等,使题云某年号、某甲子饮酒、读《山海经》,成何等语耶?此数首特记一事,故书甲子于题首,而是岁中所标年号必在前矣。后人删而去之,而此数首之甲子,以在题上,故不删。此情理自然,可想而知者也。)未可便以为《宋书》、《文选注》之失也。[36]

今检递修本陶集,可知卷二有《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岁暮和张常侍》二诗,我们不妨对此加以追问:此“五月”是哪一年的“五月”?此“岁暮”又是哪一年的“岁暮”?此二诗的诗题缘何不叫《和戴主簿》《和张常侍》,如同《和刘柴桑》《和郭主簿》一样?这种异常情况表明,这两首诗的题目很可能就是赵氏所谓“删之未尽”和“删而去之”的具体表现;否则,我们就无法解释前两个诗题的时间标志,因为诗题的时间处于孤立的模糊的状态。如上文提及的“编年模块”中的诗题,我们试删除诗题的前三字,结果其形式就与《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岁暮和张常侍》完全一致了。

由此可见,赵氏之说虽然是一种推测,却颇有见识,只是他没能在陶集中找到证据而已,对此,陶澍《靖节先生书甲子考》(以下简称为“陶《考》”)一文有进一步发挥:

……昭明之前,先生集已行世。《五柳传》云:“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则其集必有自定之本可知。约去先生仅十馀年,必亲见先生自定之本可知。窃意自定之本,其目以编年为序,而所谓或书年号或仅书甲子者,乃皆见于目录中,故约作《宋书》,特为发其微趣。宋元献《私记》云:《隋·经籍志》宋征士陶潜集九卷。又云:梁有五卷,录一卷。《唐志》陶泉明集五卷。今官私所行本凡数种,与二本不同。有八卷者,即梁昭明太子所传,合序、传、诔等在集前为一卷,正集次之,亡其录。录者,目录也。是先生集别自有录一卷。而沈约云“文章皆题岁月”者,当是据录之体例为言。至唐初其录尚在,故李善等依以作注。后乃亡之,遂凌乱失序,无从校勘耳。假令先生原集,义熙以前亦止书甲子,永初以后或并纪年号,休文无端造为此说,则当时之人皆可取陶集核对以斥其非,岂有历齐、梁、陈、隋俱习焉不察,李延寿反采入《南史》,李善又取为选注哉?[37]

其实陶、赵之说,并非首创,清邱嘉穗云:

休文去宋未远,岂尽无稽?且云所著文章,皆题年月,则陶诗文当无不题年月,何以诗仅十条,文仅三篇。考古人著作,无于诗每首、文每篇俱题年月体。陶公所题,当在卷轴之端,近世久抄,轶弗存耳,未必于篇章首逐条大书特书也。十条三篇,大抵信笔偶及,因《文选》误注,遂令人疑沈、李二史之妄。[38]

邱氏此论,大意有五点:1.沈约与陶渊明在时间上相距不远,其所言陶公“所著文章,皆题年月”之情况,必有依据,不可妄疑;2.但传世之陶集,符合沈约之说者“诗仅十条,文仅三篇”;3.古人著作并无在每首诗文的篇题中“俱题年月”的体例;4.陶公诗文“俱题年月”的现象发生于“卷轴之端”,就是目录之中;5.“十条三篇”题写年月之现象属于陶公“信笔偶及”之结果,而非固定的诗文体例。邱嘉穗是康熙四十一年(1702)进士,早于陶澍(17791839)和赵绍祖(17521833),故陶、赵之说很可能是从邱氏之说发展而来的。而陶澍所论,主要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一)萧统(501531)之前,《陶渊明集》已经行世。《晋书·陶潜传》:“以宋元嘉中卒,时年六十三,所有文集并行于世。”[39]这是符合历史实际的记载(参见下文)。

(二)《陶渊明集》有陶渊明自定本,且系编年体,编年标志在目录中。对此,笔者可以提供两个证据:其一,递修本陶集卷三的“编年模块”就是陶集自定本的遗迹,因为在陶渊明的时代,只有诗人自己才能知道每首诗的具体创作时间并且进行准确的编年。其二,处于这一“编年模块”之前有一首《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始作”二字足以表明,此诗虽然成于先,而诗题却定于后。这应是陶渊明整理自己作品时留下的痕迹。

兹就此二点申论之。案递修本陶集所附《北齐杨仆射休之序录》云:

余览陶潜之文,辞采虽未优,而往往有奇绝异语,放逸之致,栖托仍高。其集先有两本行于世,一本八卷无序;一本六卷并序目,编比颠乱,兼复阙少。萧统所撰八卷,合序目传诔,而少《王孝传》及《四八目》,然编录有体,次第可寻。余颇赏潜文,以为三本不同,恐终致忘失。今录统所阙一作撰,并序目等,合为一秩十卷,以遗好事君子焉。[40]

据此,在阳休之以前,陶集有无名氏所编八卷本、六卷本和昭明八卷本行于世。由此笔者进一步推测,六卷本是诗人首次结集本,八卷本是第二次(可能是临终前)结集本,但阳休之所见已非足本;比较而言,前者简略,作品缺少,后者丰富,作品齐备,则当属客观事实。

萧统编纂的八卷本陶集,就是以此二本为基础的。桥川时雄说:“梁昭明太子萧统,景仰陶公为人,酷嗜其诗文。然以彼时流行之陶集,编次紊乱,颇伤大雅。乃参考诸本,整齐编次,自撰《序》《传》,又加目录,撰定一本。后世所谓昭明太子本者是也。”[41]萧统《陶渊明集序》自叙其编纂陶集之情况:

余素爱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加搜求,粗为区目。……并粗点定其传,编之于录。[42]

所谓“粗为区目”,实际是从文体着眼重新编纂陶集,所以“编录有体,次第可寻”(阳休之语),看起来比较规整。我们作出这种判断的依据就是《文选》。《文选》所收陶渊明的九篇作品,萧统已经从文体的角度对其进行了分类,具体情况是:《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文选》卷二十六“行旅”)[43]《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塗口》(《文选》卷二十六“行旅”)[44]《挽歌诗》(“荒草何茫茫”,《文选》卷二十八“挽歌”)[45]《杂诗》(“结庐在人境”“秋菊有佳色”,《文选》卷三十“杂诗”)[46]《咏贫士诗》(“万族各有托”,《文选》卷三十“杂诗”)[47]《读〈山海经〉诗》(“孟夏草木长”,《文选》卷三十“杂诗”)[48]《拟古诗》(“日暮天无云”,《文选》卷三十“杂拟”)[49]以及《归去来》(《文选》卷四十五“辞”)[50]。萧《选》对陶公的作品如此分类,是当时高度成熟的文体观念和文体概念使然。我们根据“编年模块”和丁晏《晋陶靖节年谱》,试将递修本陶集中可以确定创作年代作品穿插其间:

1.《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

2.《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

3.《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

4.《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5.《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6.《归去来兮辞》,乙巳岁(405)十一月,时年四十一。

7.《祭程氏妹文》,丁未岁(407),时年四十三。

8.《戊申岁六月中遇火》

9.《己酉岁九月九日》

10.《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

11.《祭从弟敬远文》,丙辰岁(416),时年五十二。

12.《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

13.《自祭文》,丁卯岁(427),时年六十三。

这样的编年体陶集给人的印象就是参差不齐、头重脚轻,所以阳休之称其“编比颠乱”,可见这样的文人别集形态已经不符合彼时士林的阅读习惯。既然如此,萧统依据当时的文体标准重新编纂陶集,是合情合理的。在此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将八卷本陶集视为萧统主编《文选》的副产品。当然,萧统编纂的八卷本陶集,实际上在整体上改变了陶集自定本的编年体特征;同时,在不违背文体标准的情况下,萧统又局部保存了自定本陶集的“编年模块”。

要之,萧统本陶集是以文体为序的,其体例形态被递修本陶集完整地保存下来;而以编年为序是陶渊明自定本集的主要特征。正如陶《考》所言,《宋书·陶潜传》“所著文章”云云之现象,发生于陶集自定本的目录中,沈约此言乃是“发其微趣”,“据录之体例为言”。而萧统编纂陶集之所以能够局部保留陶集的“编年模块”,就是因为其所依据的两种底本就是陶渊明自定本集,因为除了陶渊明本人,他人根本无从知晓相关作品编年所需要的精确信息。萧统已打破陶集自定本创作立体例,则《宋书·陶潜传》关于“陶集年号甲子案”的相关表述就已经不适合按文体编纂的萧编八卷本陶集,故其所撰《陶渊明传》对此不置一词。事实上,这篇《陶渊明传》并非独立的存在,而是萧统陶集中附录的文献之一,就如同萧统所撰《陶渊明集序》一样。该序称“并粗点定其传,编之于录”,可证其实。我们再观察这一“编年模块”中的题目,同时删除每个诗题的时间标志,所得结果是:《从都还阻风于规林》《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怀古田舍》《与从弟敬远》《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遇火》《于西田获早稻》和《于下潠田舍获》。如此并不影响诗意的表达。这些诗题中标志时间的文字,很可能是萧统编纂陶集时从自定本陶集的目录中迻录过来的。正如上引赵氏《读书偶记》所言,陶公诗文题目大多不能以创作时间冠首搭配,所以迻录的范围非常有限;同时在迻录的过程中,有些作品如《还旧居》《五月旦作和戴主簿》《岁暮和张常侍》等又失去了应有的甲子纪年标志,这可能是萧统疏忽所致,也可能是后人妄改妄删的结果。递修本陶集所附《本朝宋丞相私记》云:

按《隋·经籍志》:《宋征士陶潜集》九卷,又云梁有五卷,录一卷。《唐志》:《陶泉明集》五卷。今官私所行本凡数种,与二志不同。有八卷者,即梁昭明太子所撰,合序传诔等在集前为一卷,正集次之,亡其录。有十卷者,即杨仆射所撰。(原书按语:休之字子烈,事北齐为尚书左仆射。以好学文藻知名,与魏收同时。)……。余前后所得本仅数十家,卒不知何者为是。晚获此本,云出于江左旧书,其次第最若伦贯。[51]

递修本陶集来自“江左旧书”是一个重要的陶集传播信息。这意味阳休之十卷本陶集完成后,不久又回传于江南。刘跃进指出:“北齐阳休之作为副使至江南,一定看到了萧统所编八卷本之《陶渊明集》,并携至北方,在此基础上重新编定陶集,加进《四八目》(《圣贤群辅录》)《五孝传》,足成十卷。”[52]阳休之使梁之时[53],萧统编纂的八卷本陶集已经流行至少有十年之久了[54]。阳休之本主要是根据萧统八卷本编纂的,其《序录》所谓“录统所阙”,意谓收录萧统本所缺少的作品,但休之未考其真伪,只因“三本不同”,而“恐终致忘失”(阳休之《序录》),于是兼收并蓄,凡三本所有及其平日所见者,一并收入,而成十卷本陶集。无论是萧统编纂八卷本陶集,还是阳休之出使南朝把陶集传播至北方,均具有国家层面的文化意义,其影响力是民间层面的传播无法比拟的。郭绍虞云:“陶集在宋以前,传抄以行,故诸本互有异同。大抵一定于昭明,再定于阳休之,三定于宋庠,而始有刊本。”[55]阳休之本集南北朝各本陶集之大成,为陶集向后代的完整传播准备了充分的条件,它实际就是递修本陶集的祖本。要之,递修本陶集形成的过程是:陶渊明自定本集(六卷本和八卷本)→萧统本陶集(八卷本)→阳休之本陶集(十卷本)→宋庠本陶集(十卷本)→递修本陶集(十卷本)[56]。换言之,递修本陶集包含着以前五种陶集的若干原始信息。此后,陶集各本虽然千变万化,然皆出自递修本,这就是该本的重要价值之所在。潘重规说:“考唐以前文集,有旧本传世者,仅蔡邕、阮籍、嵇康、陆云、陶潜、鲍照、江淹七家。《蔡邕集》又为宋人重编,唐人引见之语,往往不在集中。然则唐以前文集有旧本传世者,不过六家。此六家中,旧本最多,且最可信者,实以陶集为冠。”[57]而在历代陶集的众多版本中,又以递修本陶集为冠。

(三)沈约亲见陶渊明自定本集。《宋书·陶潜传》引述了陶渊明的四篇作品,即《五柳先生传》[58]《归去来》《与子书》(递修本陶集作《与子俨等疏》)和《命子诗》,是为沈约亲见陶集之铁证。另如沈约《留真人东山还》诗:

连峰竟无已,积翠远微微。寥戾野风急,芸黄秋草腓。我来岁云暮,于此怅怀归。霜雪方共下,宁止露沾衣。待余两岐秀,去去掩柴扉。[59]

这首诗蕴含着丰富的以陶诗为主的“前文本”,如《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正夏长风急。”《述酒》:“秋草虽未黄。”《杂诗》十二首其十:“岁月有常御,我来淹已弥。”《咏贫士》七首其二:“凄厉岁云暮。”《于王抚军座送客》:“冬日凄且厉,百卉具已腓。爰以履霜节,登高饯将归。……游止判殊路,旋驾怅迟迟。”《拟古》九首其六:“年年见霜雪。”《归园田居》五首其三:“夕露沾我衣。”《归园田居》五首其二:“白日掩荆扉。”《游斜川》:“虽微九重秀。”《杂诗》十二首其七:“去去欲何之。”《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荆扉昼常闭。”这些陶诗都被沈约吸纳并转化到诗中。换言之,这些陶诗直接影响了本诗的文本建构,如果仅仅以用典视之,显然是不准确的。再如沈约《十咏》二首:

纤手制新奇,刺作可怜仪。萦丝飞凤子,结缕坐花儿。不声如动吹,无风自褭枝。丽色傥未歇,聊承云鬓垂。(《领边绣》)

丹墀上飒沓,玉殿下趋锵。逆转珠佩响,先表绣袿香。裾开临舞席,袖拂绕歌堂。所叹忘怀妾,见委入罗床。(《脚下履》)[60]

这两首诗明显取材于《闲情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沈约其它“八咏”虽然已经亡佚,但由此推断,也当是取材于陶公此赋,“十咏”与“十愿”是相对应的。沈约的另外两首赋也受到《闲情赋》的影响:

擢柔情于蕙圃,涌宝思于珠泉。(《高松赋》)[61]/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闲情赋》)

怅徙倚而不眠,往徘徊于故处。(《伤美人赋》)[62]/步徙倚以忘趣,色惨凄而矜颜。(《闲情赋》)

从句式到语言,沈赋与陶赋都是分不开的。沈约其它作品也吸纳了陶公诗文:

1.迹平生之耿介,实有心于独往。(《郊居赋》)[63]/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归去来兮辞》)高阳许询,有隽才,辞荣不仕,每纵心独往。(《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2.即事既多美,临眺殊复奇。(《游钟山诗应西阳王教》五章其三)[64]/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

3.君东我亦西,衔悲涕如霰。浮云一南北,何由展言宴。(《送别友人》)[65]/飘飘西来风,悠悠东去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难为因。(《与殷晋安别》)

4.东郊岂异昔,聊可闲余步。野径既盘纡,荒阡亦交互。槿篱疏复密,荆扉新且故。树顶鸣风飙,草根积霜露。……飞光忽我遒,岂止岁云暮。若蒙西山药,颓龄倘能度。(《宿东园》)[66]/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桃花源记》)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还旧居》)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归园田居》其二)顾眄莫谁知,荆扉昼常闭。(《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九日闲居》)

5.且复归去来,含情寄杯酒。(《初春》)[67]/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归去来兮辞》)

以上各例是沈约谙熟陶集的显证。又如沈约《与徐勉书》云:

吾弱年孤苦,傍无期属,往者将坠于地,契阔屯邅,困于朝夕,崎岖薄宦,事非为已。[68

 其自述生平曰“弱年”,曰“薄宦”,正与《宋书·陶潜传》“潜弱年薄宦”声口相同。而细究《宋书·陶潜传》此文,我们可以将其分为两个语段:“潜弱年薄宦”等六句是第一个语段,“所著文章”等五句是第二个语段,按照沈约的表述,这两个语段的内容具有因果关系:前者为因,后者为果,由此突显陶渊明的晋遗民品格,显然,沈约认为陶渊明不书刘宋之国号与年号,乃是有意为之。《桃花源记》云:“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们只要把汉魏晋三朝去掉,嬴秦和刘宋就连上了,诗人是以暴秦比拟刘宋,以秦皇比拟宋武,故此二语表达的就是对刘宋国号与年号的蔑弃。《桃花源诗》云:“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也表达了同样的情感。因为《桃花源记》开篇说“晋太元中”,涉及晋朝的国号与年号,显然这篇作品创作于刘宋时期,如果我们不联系“乃不知有汉”二语,就看不出诗人的深意。从《桃花源诗并记》的这种情况看,陶渊明关于国号、年号乃至甲子纪年的叙述是清晰、严谨而考究的。《魏书》卷一百《氐传》载:

刘裕永初中,封(杨)盛为武都王。盛死,……子玄统位。……虽称藩于刘义隆,仍奉晋永熙之号。[69]

尽管杨盛(364425)、杨玄父子获得了刘宋的封号,却仍然尊奉“晋永熙之号”,这当然涉及了正朔认同问题;杨氏为氐人,尚且如此,故此事可以为“陶集年号甲子案”提供一个比较有力的旁证。


 
 

郭绍虞对陶集自定本之存在,并未完全否定,其《陶集考辨》云:

陶集有无自定之本,亦一颇可注意之问题。谓陶集有自定本者,其说始于陶澍。而陶澍之所据,亦仅《五柳传》中“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一语,似不能谓为有力之佐证。故桥川氏之《陶集版本源流考》即不主此说。然陶公生前虽无自定之本,而传写之本则在当时或已有之。[70]

郭氏对“陶集有无自定之本”并未轻下结论,主要是因为“昭明本以前,别有传写厘定之人”(《陶集考辨》),尤其是六卷本之序对考察此问题最为重要,因为“此序如得流传,可藉以推知传写者为何如人,而陶集究有自定之本与否,亦不难解决矣”(《陶集考辨》)。案《宋书·陶潜传》云:

潜少有高趣,尝著《五柳先生传》以自况,……其自序如此,时人谓之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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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图书馆藏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

“其自序如此”的表述,乃是承袭《汉书》摄取主人公所著书之自序以入传之通例,如《汉书·扬雄传》称“赞曰:雄之自序云尔”[71],表明该传来自扬雄《法言·自序》,《汉书·司马迁传》称“迁之自叙云尔”[72],表明该传来自《史记·太史公自序》,这是中古时期历史家创制人物传记的一种方式[73];由此推断,《五柳先生传》乃是沈约所见陶集的自序,其位置亦当如《史记》《汉书》之自序,在陶集的最末,但“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的表述,并不符合古代传记写作的传统,正如陈寅恪所言:“大凡为人作传记,在中国典籍中,自司马迁、班固以下,皆首述传主之姓氏名字。”[74]但陶公此传的形态并非如此。钱锺书曾经指出:

按“不”字为一篇眼目。“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氏”,“不慕荣利”,“不求甚解”,“家贫不能恒得”,“曾不吝情去留”,“不蔽风日”,“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重言积字,即示狷者之“有所不为”。酒之“不能恒得”,宅之“不蔽风日”,端由于“不慕荣利”而“家贫”,是亦“不屑不洁”所致也。“不”之言,若无得而称,而其意,则有为而发……岂作自传而并不晓己之姓名籍贯哉?正激于世之卖声名、夸门地者而破除之尔。[75]

在钱氏看来,这正是陶渊明的脱俗之笔,这也是《五柳先生传》作为《陶渊明集》自序的特异之处[76]。这种特异形态的自序,使后人忽略了《宋书·陶潜传》“其自序如此”的本意。如此看来,六卷本陶集乃是陶渊明的自定本,该本为编年体,而八卷本无序,可能是《五柳先生传》在其目录中失去了应有的自序标志,因而与其它作品混为一色,难以分别了。

文学创作是陶公平生的志业,是诗人与历史与现实的对话方式,如果说诗人作诗仅仅是为了自娱自乐因而没有保存自己作品的意识,显非实情。其实,陶渊明对身后名是很看重甚至充满焦虑的。《影答形》:“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77]而对于在历史上有高行名言却没能留下姓名的人士,陶渊明是深表惋惜的。《集圣贤群辅录》:“凡书籍所载及故老所传,善恶闻于世者,盖尽于此矣。汉称田叔、孟舒等十人及田横两客、鲁八儒,史并失其名。夫操行之难,而姓名翳然,所以抚卷长慨,不能已已者也。”[78]另如邓小军所言:

陶渊明曾否自定集本,历来有不同看法。……按陶渊明《感士不遇赋》云:“咨大块之受气,何斯人之独灵?禀神智以藏照,秉三五而垂名。”又云:“留诚信于身后,动众人之悲泣。”《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饮酒》第二首:“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拟古》九首第二首:“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驱驰子,直在百年中。”可知渊明关切“垂名”“身后”,传于“百世”,传于“无穷”。在渊明,“垂名”“身后”,传于“无穷”,要在于“志”“节”之实践,亦在于“颇示己志”之文章。故自定集本,当有其事。[79]

而文学创作正是立名以至不朽的方式之一,曹丕《典论·论文》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80]因此,陶渊明自然要努力保存自己的作品,其《饮酒》二十首序曰: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对此,桥川时雄评论说:“陶公性行,旷达自然。《饮酒》二十首,犹假故友,以为编次,岂其自行编制全部乎?”[81]陶渊明的性情无论多么“旷达自然”,都不会忘怀自己的作品,所谓“聊命故人书之”,是说自己先作了《饮酒》诗,而后请友人书写,奇文妙书,共同观赏,以助酒兴。这恰好表现了陶渊明对《饮酒》诗的重视,也说明他非常看重自己作品的流传,并且乐此不疲,故其自定本集,乃是情理中事。郭绍虞《陶集考辨》复云:

昭明《序》云:“并粗点定其传,编之于录。”此所谓录,果为陶集原本之录,抑为昭明本改编之录,固非吾侪今日所能臆测,然据昔人所言推之,或为原录亦未可知。岂以原录为编年体,故可与传合编耶?

梁氏又谓:“今本分卷及各卷中之篇次,大率皆阳休之因昭明太子本而有所增益也。”所言极是。……大抵今本陶集编次,率承昭明本来。其最初传写之本,只是依其所作先后,次第录写,不分诗文,故觉其颠乱,而次第亦不易窥寻。至昭明本始以文体分篇,故阳氏称为“编录有体”,而诗文既分,则于陶诗纪事之作,可以窥其一生经历者,亦转觉其“次第可寻”,而不知其转失陶集本来面目也。[82]

陶渊明的作品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对陶渊明而言,他的自定本集,乃是其人生经历和思想情感的真实记录——传达崇高的观念,抒写神圣的情感,表现自由的生活,回忆荏苒的岁月。而捍卫人的尊严与崇高,乃是陶渊明文学书写的核心性驱动力之一。职此之故,其文学创作就不是一时的文化冲动和应景唱和,而是高度的文学自觉和艺术修为。《有会而作序》曰:“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83]《感士不遇赋序》曰:“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84]对于文学的叙事传播与抒情功能,陶渊明是有充分认识的。这就是其自定本集产生的基础。

就此而言,其编年体自定本集的亡佚,既是其个人的损失,也是我国文学史的损失,故幸存之自定本陶集的编年虽然只是局部,亦弥足珍贵。

当然,文人自定本集,并不始于陶渊明。曹植《前录序》:

故君子之作也,俨乎若高山,勃乎若浮云,质素也如秋蓬,摛藻也如春葩;汜乎洋洋,光乎皜皜,与雅颂争流可也。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虽触类而作,然芜秽者众,故删定,别撰为《前录》七十八篇。[85]

《别录》是曹植的自选集,当然具有阶段性,刘宋史学家徐爰在《议国史限断表》中叙述魏晋著史的传统,有“事先归之前录,功偕著之后撰”[86]的说法,“后撰”与“前录”是相对而言的。关于曹植作品的“后撰”有二:一是魏明帝曹叡景初年间(237239)的秘阁结集本,是为选本,即是后来二十卷本《曹植集》之祖本;二是曹植生前自定本集,具有完整的作品目录,并有涉及作品创作背景和时间的自注,是为三十卷本《曹植集》之祖本[87]。从陶诗的文本特别是《拟古》九首的情况看[88],陶渊明对曹植的文学创作和人生命运是非常关注的[89],他读过的《曹植集》也可能就是这部三十卷的曹植自定本。

综上所论,陶澍等人认为“陶集年号甲子案”发生于陶渊明自定本集的目录中[90],其观点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朱《谱》说“陶、赵异军突起,羌无实据,亦强为之辞”,桥川时雄也说:“据今日所有文献而言,未获证明陶集有自定本之直接的确证,则所有猜测之论,更为臆说,近乎歧索冥解矣。”[91]则完全抹杀了此说的积极意义。陶澍等人实际上为揭开“陶集年号甲子案”之谜提出了一种具有假说性质的解决方案。郭绍虞按照这一理路,以谨慎的态度对陶公自定本集问题进行了辨析,实际是充分肯定了陶澍的假说。本文结合递修本陶集为此假说提供了实证,关键性的证据就在于陶集中的“编年模块”和《五柳先生传》以及沈约《宋书·陶潜传》的相关记载。就学术研究而言,合理的猜想和推测,来自理性的判断,这种判断当然具有积极意义——既然自然科学允许有假说,那么,人文科学也没有必要排斥假说。任何学术研究,都不要固守前人的“定论”,不断提出新见并且创造和保持必要的学术张力,这是十分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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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涛(1642-1708)《陶渊明诗意图册》

注释

1]沈约:《宋书》,第22882289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下引该传不再一一注明。

2]李延寿:《南史》,第18581859页,中华书局1975年版。

3]《文选》卷二六,萧统编,李善注,第377页,胡刻本,中华书局1977年影印版;《六臣注文选》卷二六,萧统编,李善、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注,第494495页,涵芬楼所藏宋刊本,中华书局2012年影印版。

4]《全唐诗》卷一百五十二,曹寅、彭定求等编校,第1583页,中华书局1962年版。

5]《唐子西文录》,强行父辑,《历代诗话》,何文焕辑,第443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此诗上句涉及“陶集年号甲子案”,下句本于陶渊明《酬刘柴桑》诗:“榈庭多落叶,慨然已知秋。”参见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第171页,中华书局2007年版。

6]史容:《山谷外集诗注》卷二,《黄庭坚诗集注》,黄庭坚撰,任渊、史容、史季温注,刘尚荣校点,第796页,中华书局2003年版。

7][8][9][10][11][14]《全元诗》,杨镰主编,第2册,第311页,第10册,第3536页,第19册,第11页,第40册,第312页,第47册,第136页,第1册,第16页,中华书局2013年版。

12][13][27]《宋季忠义录》,卷十三,卷十五,卷十,《四明丛书》,民国二十六年(1937)鄞县张氏约园刊本。

15]《全元文》卷二三五,李修生主编,第575576页,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

16]桥川时雄:《陶集版本源流考》(雕龙丛抄之一),文字同盟社1931年版。

17]朱自清:《陶渊明年谱中之问题》,《陶渊明年谱》,许逸民辑校,第270276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本文首刊于《清华学报》第9卷第3期,19347月,下引此文不再出注。

181936年首发于《燕京学报》第20期,后收入郭绍虞《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第25832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19]邓文载《中国文化》2009年第1期。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还有魏青《关于陶渊明诗文“甲子”系年的历史公案》一文,《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

20]《宋学士全集》卷十三,《金华丛书》本,转引自《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编,第132133页,中华书局1962年版。

21][51]《宋本陶渊明集二种》,第5153页,第234235页,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影印。

22]参见思悦《书〈集〉后》,转引自陶澍《靖节先生集》“诸本序录”,《陶渊明集版本荟萃》中册,周斌、杨华主编,第462463页,巴蜀书社2016年版。

23]参见丁晏《晋陶靖节年谱》,《陶渊明年谱》,第5154页。这九首诗见《宋本陶渊明集二种》,第5462页。

24]鲍照《中兴歌》十首其九:“襄阳是小地,寿阳非帝城。今日中兴乐,遥冶在上京。”黄节注引班固《幽通赋》:“有羽仪于上京。”清钱振伦补注:“此谓建康。”见黄节:《鲍参军诗注》卷二,第248页,中华书局2008年版。但传统的主流观点认为上京是柴桑里附近的一个地名,如元吴师道《题家藏渊明集后》:“《还旧居诗》'畴昔家上京’,按上京在今南康郡城外十里,栗里原去郡一舍,则公尝徙于此。前有《移家诗》,居不一处也。”《全元文》卷1077,第161页,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清温汝能纂集《陶诗汇评》卷三:“《南康志》:'近城五里,地名上京,亦有渊明故居。’又按年谱云'畴昔家上京,六载去还归’,想是往来时经乡闾,不能常留,稍成疏阔,故云'阡陌不移旧,邑屋或时非,履历周故居,邻老罕复遗’也。”《陶渊明资料汇编》下册,第140页。但在晋宋皇权专制时代,上京之名,岂能有二?若此地名产生在南宋,而以此解释陶诗“畴昔家上京”之句,则无疑是以后证先了。陶渊明确曾一度在建康为官,详细的考论见张德恒《陶渊明仕宦历程诗证》一文,《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20年第2期。

25]朱《谱》云:“渊明庚子年就在京师,故有'从都还’的诗题。庚子到乙巳刚六年,我们如推定《还旧居》诗作于乙巳年,很近情理。……《还旧居》诗当作于乙巳八月未做彭泽令以前,已辞建威参军以后。”

26]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称“自庚子至乙巳,凡六年”,“盖自使都之后,去官还浔阳,其云六载去还,盖在京师居者六年,已而归浔阳旧居,故有还旧居诗”,参见《陶渊明年谱》,第1416页。

28]《困学纪闻注》卷二,王应麟撰,翁元圻辑注,第319页,中华书局2016年版。

29]范晔:《后汉书》卷四十六《陈宠传》,第15471548页,中华书局1965年版。

30]参见陈寅恪《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佛教故事》,《寒柳堂集》,第1781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

31][32]《陶渊明年谱》,第2021页,第4756页。

33][34][35][42][61][62][63][68]《全梁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严可均编,第3109页,第3110页,第3118页,第3067页,第3100页,第3097页,第30973099页,第3116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

36 赵绍祖:《读书偶记》,赵英明、王懋明点校,第9697页,中华书局1997年版。

37]《陶澍全集》第6册,陈蒲清主编,第445446页,岳麓书社2017年版。

38]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陶渊明集版本荟萃》中册,第65页。

39]房玄龄等:《晋书》,第2463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

40]《宋本陶渊明集二种》,第233页。下引阳休之语均见此序录。

41][81][91]桥川时雄:《陶集版本源流考》,第6页,第4页,第4页。

43][44][45][47][48][49][50]《文选》,第376377页,第377页,第407页,第425页,第425页,第437页,第636637页。

46]《文选》,第425页。陶公有《杂诗》十二首,《文选》将其与《饮酒》混淆,故将此二首《饮酒》诗误题为“《杂诗》二首”。

52 刘跃进:《徐陵事迹编年丛考》,第331页,中华书局2000年版。

53]《北齐书》卷四十二《阳休之传》:“兴和二年,兼通直散骑常侍,副清河崔长谦使于梁。” 李百药:《北齐书》,第562页,中华书局1972年版。东魏孝静帝兴和二年(540),为梁武帝大同六年。此年阳休之32岁,徐摛70岁,刘孝仪55岁,庾肩吾54岁,萧纲38岁,庾信28岁,徐陵34岁,江总22岁,周弘正45岁,阳休之可能与这些南国才子有所接触。参见曹道衡、刘跃进:《南北朝文学编年史》,《曹道衡文集》第10册,第528529页,中州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刘跃进:《徐陵事迹编年丛考》,第329页。

54]桥川时雄《陶集版本源流考》云:“余所见之旧钞陶集,昭明《陶集序》末记云:'梁大通丁未年夏季六月,昭明太子萧统撰。’未详其所本。则昭明编陶,未详其年月也。”第7页。大通丁未年为公元527年,倘若这一记载属实,则萧统编纂陶集,距陶公辞世正好一百年。

55][70][82]郭绍虞:《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上编,第266页,第263264页,第266页。

56]所谓“递修本陶集”,实际就是思悦汇校本陶集,对此,笔者另有考论。

57]潘重规:《圣贤群辅录新笺》,《新亚学术年刊》第七期,19669月。

58]《宋书》节选此文,删除“赞曰”云云。

59][60][64][65][66][67]《梁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逯钦立辑校,第1634页,第16521653页,第16321633页,第1635页,第1641页,第1649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69]魏收:《魏书》,第2229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

71][72]班固:《汉书》,第3583页,第2724页,中华书局1962年版。

73]刘知几《史通·序传》云:“盖作者自叙,其流出于中古乎?案屈原《离骚经》,其首章上陈氏族,下列祖考,先述厥生,次显名字。自叙发迹,实基于此。……于是扬雄遵其旧辙,班固酌其余波,自叙之篇,实烦于代。虽属辞有异,而兹体无易。”参见刘知几《史通通释》,浦起龙通释,第25625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74]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册,第1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

75]钱锺书:《管锥编》第四册,第12281229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76]《五柳先生传》实为陶渊明的精神自传,参见范子烨《五柳先生是谁?》,《中华读书报》2017913日第56版。

77][78][83][84]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第64页,第595596页,第306页,第431页,中华书局2003年版。

79]邓小军:《陶渊明集宋本源流考》,《梵净国学研究》(第一辑),第17617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

80][85]《全三国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严可均编,第1098页,第1143页。

86]《全宋文》卷四十,《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严可均编,第2657页。

87]参见刘明《汉魏六朝别集研究》,第302308页,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1年版。

88]参见王叔岷《陶渊明诗笺证稿》卷四,第373375页,中华书局2007年版。

89]关于陶渊明与曹植的关系,相关的讨论详见拙著《春蚕与止酒——互文性视域下的陶渊明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

90]如日本宽文二年(1662年,为清康熙元年)所刊《文选六臣注》(凡61册),乾隆四十三年(1778)启秀堂所刊于光华《重订文选集评》(16册),序目皆单独为一册。和刻汉籍,尤其是汉晋六朝之古籍,序目大多单独为一册,是为我国六朝古籍写本之旧貌,在东瀛刻本中得以保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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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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