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笑笑 王夫人是《红楼梦》中除贾母外第二个生于豪门又嫁入豪门，堪称是置身于富贵正中央的女人。王夫人从不像贾母那样随性自在挥洒享受，她总是虔诚地吃斋念佛，过着乏味单调的生活，多数时候看上去沉静低调、心实口拙、宽厚仁慈。她常常自叹自怨精神不济，显得有点疲于应对，忽而又发出雷霆万钧足以摧毁一切的愤怒。 王夫人究竟是怎样一个形象呢？犹豫良久，斗胆启篇，希望我终于可以做到平心静气看待她，尽量避免去唐突伟大的作者和伟大的著作。因为啊，我曾经对她那么多微词和不以为然，多到以为永远不能原谅她，而后来我渐渐知道我这样一定是曲解了曹公本意。 美好事物的毁灭自有其内在动因和天意所在，心怀悲伤却不失平静地接受既定事实，而不去粗暴迁怒名义上的所谓“刽子手”，也算一种胸怀吧。的确，谁会诚心实意地去抗拒和伤害美好呢，不过是被一腔痴情和冥冥之意驱驰着去伤害自己罢了。纵使在自己的人生里，人可支配的自由其实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多。 王夫人的大气宽厚  王夫人的娘家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妹妹嫁的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薛家，贾府都被人传说“白玉为堂金做马”了，熙凤还嘲讽贾琏说“把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贾家过一辈子”，可见王夫人娘家富贵程度。传说中的“四大家族”王夫人独占三家，可以说王夫人始终生活在极其优越富贵的环境里。 优越的生活环境，赋予了王夫人哪些特质或性情呢？是的，大气。饱尝富贵丰足的人，居于物质和精神上的优越地位，远离世间的险恶、匮乏，往往不会为小利弊计较花心思。 与生俱来的善良和良好教养，足以让富家小姐和贵族夫人自然怜悯不怀恶意的贫弱者，表现出平静而与人为善的姿态。因为内外匮乏营养不良而内心虚弱扭曲的人，才会被外物奴役撩拨，花心思敛财、炫富、哭穷、弄权、嫉妒，而这绝不是大户贵族的范儿。 这个道理在《红楼梦》里其实已是共识。李纨嘲笑熙凤：
说的就是这个逻辑，富贵环境理应熏陶出大气的人，熙凤出身高贵却这么“下作”和小气就有悖常理。 王夫人的大气有哪些表现呢？刘姥姥说王夫人年轻时“着实爽快，会待人，倒不拿大”，可以看出个侧面轮廓。六十一回里，林之孝家的辗转听说太太屋里“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玫瑰露也少了一罐子”，平儿知道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彩云说：
七十七回，王夫人命丫头取人参配药，丫头找不到，王夫人拒不相信自己家已没有人参，好像自己的人参理所当然是堆积如山取之不尽的。 王夫人的东西，下人们偷啊拿的，不但自己用还各自送人，都是常有的，也足以旁证王夫人从不着意看管自己的财物，连人参、玫瑰露这样珍贵的东西都从不放在心上，还有什么财物足以扰乱王夫人心胸呢。贾瑞病重，贾代儒来贾府寻人参，熙凤推脱，王夫人命熙凤一定要筹到：
说明王夫人平时待人总体还是很宽厚的。 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前，熙凤向王夫人建议减少大观园丫头数量，以便缩减开支，王夫人叹道：
普通人眼中的富贵也仍觉可怜，宁可省自己，尽量给下一代的孩子们提供条件，这种情怀也算是优势者的宽厚了。从王夫人对妙玉、对史湘云、对刘姥姥、对大观园里的略显任性的小丫头们、婆子们的态度，都可以看出不同的宽厚。老太太借机袭人不在场伺候、门户看管不严等契机，都对当前持家过宽提出过不满和批评。可见王夫人管家整体失之过宽，对下人也绝不苛刻尖酸。 同时，老太太年纪大，熙凤年纪轻，其实在贾府正是该王夫人最为手握实权的，但她从不曾利用手中的权势谋利益或者炫耀权威。铁槛寺中的熙凤弄权事件，老尼本来是想去求太太的，通过熙凤的口得知“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后，才转而巴结熙凤。“这样的事”无非就是利用自己的权势为身边沾亲带友的关系人输出利益，从中获益。王夫人对此类事持一概拒绝的态度，与熙凤的弄权形成鲜明对比，足以看出王夫人性情恬淡，不以权势、利益为要的风范。 富贵的生活环境带给王夫人的，还有一个性格特点，就是危机感不足。这在贾母、王夫人和宝玉三个最显优越的人身上表现得最为明显。王夫人确认了往日堆积如山的人参居然没有一点库存时，笑叹“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仍以卖油的娘子自居，没有延伸联想到危机。因为粮食不足，给贾母的饭不再有余量，贾母只是玩笑一句“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轻轻带过，也没有延伸联想到贾府危机。宝玉也对黛玉关于家族将来可能“后手不接”的提醒不以为意。 贵族精英们只教育自己的后代如何忠君爱国如何缔造广阔的精神家园，却不会教育公子小姐如何面对生存的危机和困难，这些不在他们的意识范围。这大概也算贵族精英们的大气之处，他们几乎从不为生计层面的问题盘算，只有穷苦过的人，才会对穷苦严加提防并早早预警，也因此难以做到潇洒超脱、自在生活。 王夫人的审美偏好  在审美偏好方面，王夫人可以与老太太相对分析。 老太太喜欢的女孩，第一是模样好，其次是性格好。女孩模样好是第一的，好模样不但包括容貌气质，手脚身段，举止风度，还包含衣着妆容，还有居室环境布置等，都要精致有品位，让人赏心悦目。经贾母调理的女孩，不但相貌好，还都具备较高的审美品味，贾母还曾对宝钗的过度简朴提出过明确的批评和不满。贾母眼中的好性格，要聪明、爽利、能说能干，不逞能不藏拙。 老太太眼中，宝琴在宝钗之上，晴雯在袭人之上，熙凤在李纨之上，前者是情感上的亲近喜爱，后者是理性上的接受鼓励，这个次序老太太表现也很明显。 同时贾母追求生活的仪式感，同是家宴，生日有生日的仪式，赏月有赏月的排场，赏花赏雪都各有讲究。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身份，都要有符合这个身份的“范儿”。王夫人口中曾提到贾敏未出阁时：
想当年贾敏为贾母最疼的小女儿，想来也该具足聪明爽利的真性情，自然来自贾母的调理。 王夫人对女孩子的审美，最要紧的是性情必须持重沉稳，本分规矩，相貌可以稍逊一筹，风流随性、聪明伶俐的绝不可以。这里没有太多兼容性，却有非常明确的红线。 王夫人眼中，对袭人可以亲如女儿，对晴雯则决不容忍。对宝钗亲近信任，对黛玉则明显疏离。金钏虽是多年的贴身大丫头，平日里号称形同母女，因为被王夫人发现说了一句轻浮的话，即刻大骂，坚决驱逐，不留一点余地。王夫人清剿怡红院的丫头，原则就是伶俐的一概清除，粗粗笨笨的可以留下。 王夫人追求朴实、清净过于追求仪式感，遇事能低调就低调，甚至可以将就过去。贾府很多有趣的事情，都是贾母带领、熙凤捧场，而王夫人一般都是消极立场，只在推脱不掉时勉强参与。有时，我会设想，如果贾母去世，贾府的最高家长变成王夫人，不知一家上下将会多么沉闷无趣。 王夫人的成就荣光  抛除王夫人娘家人及亲戚的显赫背景，王夫人进入贾府后，也着实创造出了自己的成就。首先，她作为次媳，却掌管着贾府的家务，这里面一定是有故事的。 贾赦作为荣府长子，其荒淫堕落是人所共知的，估计长媳也不足以理事，续弦的妻子邢夫人又极其愚蠢。在《红楼梦》开篇之前，应该有贾赦和贾母之间一场博弈，博弈的结果是贾赦搬出荣府正室，退出贾府家务，财务独立核算，次子贾政入住正室，掌管家务。贾赦只派出长子贾琏代表长房协理荣府家务。贾琏娶了熙凤后，熙凤挑起部分内务，贾琏则只侧重外务，形成《红楼梦》开篇后荣国府的家务权力格局。 在熙凤嫁入贾府前，王夫人是一个人承担着当家媳妇的职责的，在贾母的指导下开展工作，这份责任也是很重的，王夫人在贾府的权威地位也在这个期间奠定下来。 王夫人进入贾府后，先后生了一女二男三个孩子，个个都令人忍不住喝彩。大年初一生下元春，自不用说，堪称人中龙凤。长子贾珠，也应该是王字辈中最可寄望的孩子，宝玉挨打后王夫人哭宝玉，口中却呼喊着贾珠的名字“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也可以对贾珠的优秀程度窥见一斑。且贾珠虽夭，其妻李纨贤良，其子贾兰后来却成为贾府后辈中最耀眼的一束光，也算是贾府福祉。第三胎生的宝玉更为奇特，含玉而生，粉雕玉琢，聪明乖觉，在整个贾府真正一个大活宝，集万千宠爱。宝玉的正妻薛宝钗，也是王夫人渊源。小姐中的佼佼者探春，也是王夫人庶女。 可以说，在贾府步入衰败的时期里，上天赐给贾府的荣光和礼物，只通过王夫人一个。对贾府和这个家族来说，除去老太太，这份荣光真正无出其右无人替代。 王夫人的精神短促  精神短促是对王夫人的身份地位来说，存在职责区域内关照不足、洞察不明、履职乏力等情况，说白了就是才干、能力与身份地位不匹配的问题，导致她创造和释放出的能量不足以充分辐射到本该抵达的区域。这其实也是王夫人在红楼内外广获诟病最大的原因。 王夫人置身一号当家媳妇，本来应该担当起绝大多数家务，发挥最大的影响力，打造橄榄型权力结构，而事实上荣府权力结构却是呈哑铃型，上需要年迈的婆婆频频过问，对下则过度授权给熙凤等，许多大事往往老太太和孙媳王熙凤商量定夺。甚至在熙凤、探春、宝钗、李纨等帮手的大力支持下，老太太对王夫人理家成效整体是不满意的。 老太太至少公开提出三次批评性评论。一次是老太太批评邢夫人时提到王夫人：
说的是王夫人在孝老供奉贾母之处存在“不到的去处”。另一次是老太太发狠治赌，撇开探春的解释，明确指责治家不严：
当时熙凤病休，王夫人治理家务，请了探春等协理，老太太的指责自然针对王夫人。还有一次薛宝钗评说凤丫头巧不过老太太，老太太答宝钗说熙凤：
熙凤不如贾母，却比王夫人强的远，这就是直属上级对王夫人的才干能力的评价。 熙凤病倒后，王夫人理家现出心力交瘁的状态，“便觉失了臂膀”，“家中琐碎之事一应暂令李纨协理”，不得已到处找帮手，甚至把按理不该操持的未出阁的姑娘探春和客人宝钗都拉上了，理由是她“没工夫”、“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别弄出大事来才好”。五十多岁的当家女主人，家务的责任落在肩上时竟然这样底气不足。 书中还在多处零星点出王夫人理家疲于应付的状态。熙凤病倒期间“王夫人贺吊迎送，应酬不暇，前面更无人照管”，大观园贾妃归省前后点到“王夫人日日忙乱”，王夫人拿到绣春囊后找到熙凤，泪流满面哭道：
我觉得“坐在井里偷空儿”是王夫人对自己生存状态的精妙概括。有时候王夫人会让我联想到贾政，看上去严肃正派，既不惯俗务也不热衷着意，喜得清净，得偷闲时便偷闲，然而职责所在又无法脱身，只好勉为其难关照打理，导致事务散乱荒芜，下人外人不明就里或者会认为他们宽厚洒脱，其实他们确实有神情懒散、闭目塞听、职责塌陷之嫌。 当然，王夫人精力短促、职责塌陷的最大铁证是，作为母亲，自己有抚养义务的五个孩子，除贾珠书中没有明确交代，元春、探春和宝玉三个均是由老太太越俎代庖负责养大，甚至请太医给宝玉看病，贾母负责与太医对话，王夫人却要暂时回避至帘后，贾环基本上是放任给赵姨娘去糟蹋扭曲。 这件事我认为太过于蹊跷。老太太在养大了一群儿女后，在暮年还有精力调教养育一群孙儿，尽管如此还能每天挥洒作乐，轻松自如，看见宝琴好，立刻要认作干孙女，竟要同床而眠。如果和老太太比，怎么觉得老太太就像太阳一样源源不断释放出光和热，滋润万物茁壮生长，而王夫人的世界里，怎么就如同冬天一样萧瑟寸草难生的感觉呢。 王夫人视宝玉为心肝宝贝，然而在三十三回之前，她几乎不了解袭人，在七十五回之前，她不但不了解甚至不认识晴雯。多年来，她对宝玉的关心，丝毫不包括宝玉的生活环境，也不包括对宝玉性情关注，突然听见宝玉心怀男女之意了，几乎吓了她一大跳！对比贾母把晴雯赐给宝玉就打算将来放到屋里，对宝玉的关心就明显延伸得远，且更加深谋远虑。 王夫人的关注要点  一个人再怎么精力不济或者精力逸散，漫长一生总还是有精力的，总要有个出口，那么王夫人的精力出口在那里呢。一个是念佛。二个是宝玉。 信佛也分为正信和迷信，在家念佛者称为居士，若正信念佛，基于内观自己，戒除贪婪、克除愤怒、扫净愚昧，确立行止，修心修身，进而悟到宇宙人生的彻底大智慧，获得解脱。迷信者则往往执着于播种所谓的善因，比如通过慈悲助人布施财物，寄希望于收获一些所谓善果，比如消灾免难、神佛赐福等。 王夫人念佛，在《红楼梦》书里三番五次地提及，常常吃斋饭。王夫人念佛的初衷在哪里呢？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在贾母房里闲话，提及一个老奶奶，因吃斋念佛感动了观音菩萨，观音菩萨赐给老奶奶一个聪明伶俐的孙子，刘姥姥因此推理“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刘姥姥讲这个闲话时，曹公旁白：
母凭子贵，长子夭折给王夫人打击一定不小，宝玉出生则如同神佛赐福。这个细节可以说是王夫人念佛动机的底牌。贾环下学了，王夫人便命贾环去抄金刚经咒，这是书中提到的为数不多的王夫人关照贾环的细节。请问要求一个在学堂里刚刚开始读四书的小孩子抄写金刚经咒，是王夫人关照贾环呢还是关照自己？王夫人念佛为的是保佑儿子平安太平，进而确保她作为母亲的晚年幸福。显然与正信相悖了，连宝玉都可以玩笑说：
二是作为一个老母亲对幼崽宝玉的爱，可谓至真至诚，甚至极其排他。贾政打宝玉，王夫人拦阻时说：
又哭：
宝玉挨打后，王夫人对袭人说：
这是王夫人对宝贝儿子的爱，爱得好像这个世界上只有母子二人，我的眼里只有你，我的将来全靠你，好像站在旁边的媳妇和庶出的儿女、侄儿孙儿等，不过是闲杂人等，过眼云烟。这气度狭隘得不像一个大家族当家媳妇。各种稠密的溺爱之举书中多次提及，自然难以细述。宝玉来见王夫人：
二人全然不顾及在旁边冷清抄写《金刚经咒》的贾环如何难耐心中疯长的羡慕嫉妒恨。贾环故意烫伤宝玉，王夫人又急又气，只管逮着贾环赵姨娘一通臭骂，这通骂引来的报复，险些要了宝玉的性命。这是王夫人对宝玉的爱。 听到宝玉与金钏的对话稠密轻佻，爱意流露，立刻一通打骂，执意驱逐，再无悔转，这是王夫人爱儿子的方式。 王夫人以雷霆之怒肃清怡红院，决意除去晴雯，除去所有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几乎把宝玉爱恋的女子斩尽杀绝，这是王夫人爱儿子的方式。 当所有的悲剧扎堆降临，所有愿望一一落空，这份痴爱也只能化作一片悲哀的呜咽之声。  总的说吧，王夫人自小生在富贵长在富贵，从未缺过地位权势，她对物质利弊、弄权之类的勾当全不在意。虽然富贵的荣光始终笼罩，她仍然愿意过一种简单恬淡的生活，心怀善意，待人宽厚，真的彰显出富贵女人的洒脱和大家风范。 然而衡量一个女人真正的强大程度，是看她释放出多少爱的能量，滋养了多少人，付出过多少只是出于满足对方需求而不夹杂自身期待的关心帮助，让多少人受益后成为更好的自己或者过上更好的生活。因为唯有付出才是收获的唯一凭借，才是一生配得的回报。 那么不妨盘点一番，王夫人曾真正关心了谁，帮助了谁，让谁得到幸福？她似乎对自己的娘家十分依赖，王子腾一出都，她便“愁少了娘家的亲戚往来，略加寂寞”。听说薛姨妈一家进京，便“喜得王夫人连忙”接入荣府住着，几年里姐妹间极其亲密，家务上也只授权信任熙凤。但对自己嫁入几十年的婆家人，王夫人居然口口声声离了宝玉便无人可靠，前后只对袭人表示了亲密信任。 堂堂国公府里的当家媳妇，却总显出一副如此孤独无助的行景。那么她对丈夫、对公婆、对妯娌、对姨娘、对丫头，王夫人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态度和感情呢？又何曾倾心为谁付出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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