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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说红楼|尴尬的贾政

 城北十五里666 2022-12-31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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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众号ID:hlmyj001

编辑微信:dongzhu1968

投稿:hlmyj001@163.com

作者宋银拢,笔名笑笑,《红楼梦》爱好者,企业工作者,业余间写过几篇红楼人物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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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笑笑

贾政,字存周,荣国公之孙,贾代善和贾母次子,是荣国府当下的堂堂老爷子,官至工部员外郎。贾政在《红楼梦》首次出现是冷子兴向贾雨村演说荣国府时,子兴说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林如海向贾雨村介绍贾政时赞“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贾政娶有一妻两妾,共育有五个子女,其中长女贾元春被选入宫中,贵为皇妃。

在威严风光的表象下,贾政却极少有开怀得意之时,几乎一出场就是尴尬、碰壁、愤怒、忧虑乃至惶恐。正是在贾政的掌管下,贾氏家族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官员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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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最初进入官场源于皇帝的法外开恩。父亲贾代善的官已由长兄贾赦袭去,贾政作为次子“本欲以科甲出身,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后晋升一级,至工部员外郎。

贾政官品的高低广受红学者争议,我倾向于从五品。贾氏家族发迹于军功,贾赦袭的也是武官“一等将军”,而贾政却始终在工部供职,大约贾政弃武从文的性情或取向比较明显。从红楼开篇到前八十回结束,除了三十七回提到“点了学差”外出几年外,贾政职务官品从未见任何升降或变动,仕途几乎可以用一潭死水来形容。

贾政时代的官场已有顽固的秩序,多为既得利益集团操纵,对新介入者来说障碍重重。贾政作为国公之孙,家族有着强大的势力网络,皇亲国戚高官财团都触手可及,甚至可以“轻轻”为并无根基的贾雨村谋一个应天知府,自然属于既得利益分子,何至于自己年至半百,只到工部员外郎之职!我的推断,一是才能不济,缺谋乏断,无功无绩,不受上司赞赏;二是饱读圣贤书,品行清高,用权谨慎,不善(或不屑)钻营谋私。

贾政在京城做官,王侯将相扎堆的地方,山头帮派自然少不了,贾政作为一个小官,不能置身事外,他站在北静王的队列。那么北静王又是如何看待贾政的呢?在秦可卿葬礼上,北静王水溶设路祭,并念及“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亲自到灵棚祭奠。我常玩味此节,猜测贾氏家族发迹原委。见面礼节结束,北静王便向贾政要求见一见“衔玉而诞”的公子。

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素服,领他前来。

北静王谦逊随和,一见宝玉便亲切称赞,赏赐贺礼,“一面极口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诚邀宝玉“不妨常到寒第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对宝玉何等友好礼遇!对贾政言道:

“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几乎在说:我觉得你贾政远不及这个儿子啊!在礼仪至上的国度里,官场辞令一般都十分客气,王爷盛赞宝玉而不惜伤及贾政情面,分量也是不轻的。

忠顺王因是北静王的政敌,基本上也可以说是贾政的政敌。当听说忠顺王府的人突然上门,贾政首先“心下疑惑,暗暗思付素日并不来往,为何打发人来”,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王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见来人态度生硬:

(贾政)赔笑起身问道:“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

听说查问琪官(忠顺王府男宠)之事,贾政如大祸临头般惊慌,“又惊又气”,叫宝玉来,并不给解释机会直接骂道:

“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

其实宝玉与琪官并没实际瓜葛,只因与北静王、琪官有些交往,故知情一二。贾政未明真相,只气得“目瞪口歪”,喝令宝玉不许动,待送走客人后回来,直把宝玉打个半死。我觉得面对忠顺王府,贾政极其敏感,诚惶诚恐,方寸大乱,最强烈的念头就是“惧祸”。一方面可以看出朝廷山头帮派之间的斗争激烈,也确实反映出贾政胆小怕事,不够冷静明察的一面。

贾政与雨村差不多算是官场上的朋友,平日里交往甚密,贾政帮助雨村复职,雨村又在薛蟠抢买英莲一案中巧妙设局,成全和回报了贾府。雨村满腹“时尚之学”,善于借势而为,富有周旋官场的洞察力和策略手段。不但官场上积极活跃,私下挥毫谈吐之间也妙趣横生,这都是贾政自知缺乏和渴望拥有的素质。雨村对宝玉的兴趣似乎超越了对贾政,每到贾府必求见宝玉,闹得宝玉不胜其烦。贾政和宝玉对待雨村大相径庭的态度,折射出父子俩截然不同的取向和性情,窥见贾政内心渴望政治上有作为有功业,可以上报国恩,下兴家业。

大约和清客相公们清谈是贾政难得的舒心时光,也几乎是唯一的自我放松的方式。《红楼梦》中多次出现贾政与清客相公们交谈兴浓,很是得趣。清客相公乃是旧时依附于富贵官僚人家,帮闲凑趣的文人,通常只能拍拍马屁,逗个乐子,并不能有助于公务和仕途,更不能解决实际的忧虑和困境。贾政喜此,只是借以短暂逃避现实而已。

贾政在视察大观园时,到稻香村看到田园风格的屋舍,便感叹被勾起了“归农之意”,侧面显出贾政因官场不顺而生出的落魄逃避心态。后四十回中也有关于贾政官场的描写,差不多是行事初衷良好,执行时由于不得要领或外力阻挠,最终事与愿违。总体说来,作为官员的贾政,对朝廷忠心耿耿,起码主观上不敢有任何悖逆,却处处碰壁,不得认同,凡事谨小慎微,终于落得降罪抄家,经历了一个官员最悲惨的命运!

丈夫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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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的正室太太王夫人乃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红楼梦》刚一开篇,王子腾便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后又升九省检点,相对贾政要显赫许多。熙凤与贾琏拌嘴,开口便说,“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也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贾琏对此话并无辩驳,可见王家富贵实在贾府之上。

那个时代男子,正室夫人往往是家族婚姻或政治婚姻,多由家长做主,没有自由选择的余地,夫妻相处也有纲常铁律。王夫人对贾政看上去很顺从,却在宝玉教育、宝玉婚姻等重大问题上与其意见相左。尤其王夫人对贾政之妾极为厌恶刻薄,几乎屏蔽了周姨娘,对赵姨娘动辄破口大骂,使得贾政的两位偏房生活状况与其身份地位极不匹配,连个小丫头也不如,这简直是对贾府严明等级秩序的颠覆。《红楼梦》中贾政很少长时间待在家里,与王夫人相处也很少亲切融洽的描写。鉴于王夫人相对强势的家庭背景,我感觉贾政从王夫人处很难得到真正的温顺和支持。

贾政另有两个妾,即周姨娘和赵姨娘。周姨娘未育子女,为人也极为低调,几乎无涉任何事务,在《红楼梦》的初步读者中鲜有人知。而赵姨娘为人行事,几乎集中了所有恶劣品质,愚蠢且存害人险心,如同贾府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

从书中直接描写看,贾政对待赵姨娘的态度和对待王夫人的态度相差不多:相处时间都很少,且没有表现出喜恶之情。从后来贾赦、贾琏纳妾的过程看,贾府中男子选妾出于本人的意愿比较多,家长干预相对较少,而贾政作为“酷喜读书、祖父最疼”的公子哥,品性又“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如何将一个如此有悖于贾家择媳标准的女人收为他的身边人,且与其生育一女一子,诸多的红学研究者也只有猜测,没有定论。如果说贾政确实喜欢赵姨娘,我便要强烈质疑他的阅人品味和知人之明;如果说因为贾政年轻时偶因诗酒放诞与赵姨娘交染,后出于责任感收在身边,那他目前至少应该同样出于责任感为提升赵姨娘的福利水平而做出努力,但贾政没有。

贾政对待妻妾的态度,让我感觉到他对女人整体都是失望或者冷漠的,或者他完全无能主导身边女人们的格局,只得撒手交与王夫人料理,且从此不闻不问,昏聩失察。无论从贾政选择的女人品质看还是他对待自己女人的态度看,我认为贾政都不是一个出色的男人,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父亲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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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共有五个子女,其中与王夫人育有贾元春、贾珠、贾宝玉一女二子,与赵姨娘育有贾探春、贾环一女一子。其中贾元春在开篇前已进皇宫;贾珠在红楼开篇前已死,只留下遗孀李纨及幼子贾兰。贾政身边的子女就剩下了宝玉、探春和贾环三人。

贾政对探春,从来没有正面的交流,甚至在探春出手打了王善保家的、治理大观园兴利除弊等重大动静之后,也没有贾政的任何指导或点评,大约封建家庭,女儿确实不需要父亲出面教导。那么贾政又如何对待宝玉和贾环这两个儿子呢?

先说两个儿子对父亲,感受几乎相同,可以一言以蔽之:害怕。如同老鼠怕猫一样怕父亲,只要父亲在,儿子便如泰山压顶般战战兢兢,得知父亲远离时才敢有欢笑。那么贾政算是一个“严父”吗?我觉得不算。严父对待孩子,起码要盯得紧,要求标准高,不容姑息。而贾政宁愿坐在书房里与相公们清谈,也不愿意与孩子们多相处,过问功课,发现和矫正偏颇。熟悉《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贾政对宝玉和贾环的功课过问其实是很少的,沟通矫正更谈不上,使得宝玉被众人过分宠爱,差不多将父亲要求的读书进学忽略不计,贾环则在赵姨娘的照料下变得自卑且猥琐。面对两个儿子一点点偏离“修齐治平”的公认社会标准,贾政有的只是无奈罢了!

贾妃省亲时与贾政之间的对话也值得玩味。贾妃省亲说白了是嫁给皇帝后回一趟娘家,对于贾府而言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但纵使是政治事件,母女们见面,执手“呜咽对泪,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贾妃见到宝玉,“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与诸姊妹见面,也可以诗词谈笑,其乐融融。威严的仪式之下,仍然处处流露真情实感,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到贾政帘外问安时,贾政含泪启道: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这一段话我反复读,越读越有哭笑不得的感觉。贾政满口颂圣、表忠,真诚亦至下泪,唯独不曾顾及堂上坐着的,除了是当朝皇妃外,她还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而且今天,她特意离开皇宫,回到生养自己的娘家,她更该是自己的女儿才是啊!看父亲垂泪,贾妃当然陪着落泪,嘱咐“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当听到父亲说宝玉能题诗,贾妃突然含笑说“果进益了”。正在对着父亲垂泪的贾妃,听到宝玉二字,注意力一下子从父亲身上转移到宝玉身上,并命人带宝玉来见。父亲颂圣表忠固然真诚,终究昏昏乏味,远不及姐弟之间的情谊来得真实、动人心弦啊。

贾政和宝玉之间的矛盾冲突,几乎是所有红楼学者共同关注的重点,也使无数读者上纲上线、忿忿不平、津津乐道、义愤填膺、泪流满面。对待宝玉,我认为贾政望子成龙并没有错,却有重大的偏见和失察。在“父为子纲”的社会里,一个父亲不能客观了解儿子的真实情况,因势利导教育,便大大违背了“知子莫若父”的人之常情,不得不说是重大的失败之处。

贾政对宝玉的偏见,始于宝玉周岁抓周。贾政看见周岁的宝玉只抓些脂粉钗环,便“大怒”,说宝玉将来必是“酒色之徒”,并且从此不喜欢宝玉。一岁的娃娃抓周,本是半个玩笑,对贾政来说后果却如此严重并且旷日持久,有人猜测是因为贾政厌恶王夫人故此迁怒宝玉,不管是否属实,一个男人如此这般,难免让人觉得心胸狭隘、心态浮躁、措施不当。

贾政痛打宝玉的两个理由——“窝藏忠顺王府琪官”和“强奸母婢未遂致使母婢跳井自杀”,都不是事实,并且与宝玉素日做派极不相符。如果稍微了解宝玉性情及日常行为,再加一点点冷静判断,贾政就绝对不会相信宝玉会有财力、时间及胆子去窝藏忠顺王府的男宠,一个爱惜女孩远胜于爱惜自己的多情公子,更不会突然恶劣到对一个女孩实施强奸行为。但是贾政没有细想北静王与忠顺王的斗争,更没有体察贾环素日对宝玉的嫉恨隐情,完全采信了叼言佞语,气得发誓要将宝玉“着实打死”。

完全说贾政对宝玉偏见失察,势不两立,也是不妥的。贾政之所以对宝玉恨铁不成钢,我觉得也是源于贾政太想得到一个出色的接班人,既合乎社会标准,又有能力承担起振兴家族的重任。这个无助的父亲,对儿子的路线偏离,痛彻心扉却又苦无良策,如此经年累积,各种失望、浮躁、不满、急痛等情绪难免借机爆发。其实在贾政内心深处,也在一点点自我调节,一点点重新认识宝玉。

二十三回中,“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眼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猥琐荒疏,又想起亡子贾珠,又想起自己胡须将白,便“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大观园题诗试才,贾政岂能不知,宝玉若真的一味不读书,何能文采飞扬,佳句频出呢?七十八回,贾政让宝玉等各做一首《姽婳词》,贾政有一段内心独白: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

此时已经大大改观了对宝玉的看法和做法。

然而毕竟狭隘,贾政始终无法全面了解宝玉更为广阔深邃的心灵空间。可这又何必勉强呢,这个世界上,谁不是孤独的呢,纵然是父子又能如何。只知安荣尊富的宝玉,对家族的兴衰没有任何责任感和危机感,他何尝体察过父亲内心的压力与孤苦,煎熬与无助呢!

家长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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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作为家长,其做派十分端正严肃,不屑堕落行径,绝对不似贾赦、贾珍、贾琏之流,更不会与荒淫嫖赌之事挂上关系。在大观园题词上,贾政部分采纳了宝玉的意见,对黛玉姊妹所拟的命名对联等,均择优采纳,点出贾政生活化和人情味的一面,以及活泼上佳的艺术品味。七十六回中,黛玉和湘云来到凹碧馆,湘云赞命名不俗,黛玉道:

“实和你说吧,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注了出处,写了这房屋的坐落,一并带进去与大姐姐瞧了,又带出来,命给舅舅瞧过。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就该叫他们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

而贾政作为家长的失职与失察,我常觉用“罄竹累牍”形容也并不过分。贾政以“案牍纷烦”为托辞,家里的事一概交给侄子贾琏,鲜有过问,连宝玉的进学及生活基本状况都搞不清,对宝玉长期存在顽固偏见;对赵姨娘、贾环悲苦处境和嫉恨之心浑然不觉,对贾环编排陷害宝玉的言辞采信无疑;赵姨娘假借马道婆的妖术报复熙凤和宝玉,险些要了二人性命,贾政面对人命关天的大事只有慌乱无策,不知就里也没有任何调查和反思;在大观园修建过程中:

贾政不惯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等几人安插摆布……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

园子建成后去察看时,贾政居然在园里迷了路!贾珍居丧期间,无法游顽旷荡,苦于无聊,便以习射为由,聚众嫖赌玩乐,而贾政却“不明就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当亦该习,况在武荫之属”,遂命宝玉、贾环、贾兰等每天跟着习射,实则是跟着坏人学坏事;贾政对雨村之为人也有重大失察之处,为贾府后来落难埋下另一祸根。

儿子贾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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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书熏陶出来的贾政,对孝老是绝不敢怠慢的。贾政在家庭中确实在尽全力做孝子,千方百计让母亲开心,唯贾母之命是听。如第二十二回猜谜语时,“贾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乱猜,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了”。轮到贾政出谜面让贾母猜时,只见他:

(把谜底)悄悄地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地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一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

然后献上“大盘小盘的新巧之物”,令贾母心中“甚喜”。贾政在孝敬母亲上所做的努力,书中多次提及。作为儿子,关键是让老母欢喜开心,是非曲直均不遑论及,面对八十岁的老母,一向古板拘谨的贾政可以搞搞小喜剧,这份真诚的孝心,创造出了祖孙三代难得的和谐场面。

可是,贾母对贾政孝心不买账的情况似乎更多,事实上无论贾政如何努力,他给贾母带来的欢愉远不如宝玉姊妹来得真切自然。举家团聚的场合里,贾政的出现常常妨碍到祖孙们行乐,不止一次遭贾母驱逐。贾母甚至多次不顾情面严苛批评贾政,虽几多尴尬委屈,贾政却总无可奈何,尽量顺从。尤其在如何培养宝玉的问题上,母子俩冲突频发,差不多总是以贾政被批评得灰头土脸,做出让步为结局。

贾政痛打宝玉后惹贾母大怒,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同时也“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在贾母“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的厉声斥责中,贾政的孝顺实际被母亲断然否决了。续书中还有贾母当着贾政和众人的面,说他年轻时候如何脾气古怪、比宝玉还加一倍等语,否决了贾政努力经营的外部形象。

贾政虽然真诚孝顺母亲,却自身无法达到母亲的期许,行事总没有办法顺着母亲的意愿,反而比谁都更多地令母亲生气伤心,无可奈何地背离了孝老的真谛。

末世的苍凉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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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起初天性也是诗酒放诞之人”,大约是沉重的使命感驱动压迫,严于修身,谨于治家,以忠孝为本,坚定不移朝着修齐治平的方向挣扎前行,从来不沾染任何堕落行径,却由于自身心力昏弱、外部阻挠多舛等因素,处处碰壁,事与愿违,落得治家无能、治国无功、动辄得咎、无可奈何的悲剧终结。

因为与中心人物贾宝玉的冲突对立,贾政历来广遭诟病,而我细细梳理思量,更多地看到的是贾政的不易。事实上,贾府的最终败落,很重要的原因是府里男人职能的整体严重塌陷,并不是某一个人的过错或者凭借某一个人的力量可以避免。贾府阴盛阳衰的格局非常明显,府里的男人稍可望成者均早死,现有的男人差不多均属“于国于家无望”之辈。

从国公孙辈算起,宁国公长孙贾敷八九岁就死了,二孙贾敬“只一味好道”,整天呆在道观里,官也不做,家也不回,对子孙更不管不问,任由独子贾珍胡闹,宁国府秩序一直混乱不堪,频显败象。荣国公长孙贾赦虽袭着“一等将军”,却是碌碌之辈,“平静中和,也不管理家”(冷子兴语),只叫儿子贾琏帮着料理荣府事务。贾政作为荣国公二孙,虽然不出色,大约也可以算是国公孙辈最可指望的人了,“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一定是被寄予厚望的。然而贾政毕竟有心无力,迫切希望从儿子中培养出助手和接班人,偏生长子贾珠早死,宝玉无论如何上不了齐家治国的道路,贾环又猥琐难成气候。

贾氏家族这艘看似歌舞升平、其实早已腐朽不堪的大船,只有贾政一人孤立舵前,做一个外行、不称职的舵手,既没有能力掌握外部的风浪,也没有力量改变船行的方向,面对危机四伏的未知命运,他担惊受怕,孤单无助,无处分忧。我不禁想起晚清时期,面临民族危亡,诗人龚自珍悲愤对天呼喊“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喊出了多少仁人志士的心声。我猜贾政也会在苦闷于贾府“万马齐喑”的可怕状态时,无数次面向苍天发出同样的呐喊。

黛玉痛苦,一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勾出多少读者眼泪;宝玉伤心,说“要我怎么样好!这颗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听到的人都跟着陪泪。而贾政的苦闷没有话语,也没有诗句,却同样切肤而沉重。我愿意用一份同样的同情,去安慰这个日渐衰老且注定要承受家族灭顶之灾的悲苦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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