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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谷(小说)

 漾濞彜乡文学园 2023-01-06 发布于云南

荒谷(小说)
  文/罗廷辉


  曲文走得很利索,从发病到成行,时间相隔不到一个小时。
  子女的行动更为迅速,在得知曲文死讯后的十多分钟,就率众进逼老板家,可惜老板已抢先一步离家,结果让他们给扑了个空。
  老板接到曲文因病猝死工地的电话通知,挂断电话就通知家属,再次挂断电话,就踏上了行程,匆匆忙忙赶回工地。
  曲文的子女一路尾追,赶到相距几百公里的荒谷,迎头堵住老板,开口就索要两百万元赔偿金及安葬费,至于曲文的遗体,反倒连先看一眼也没来得及。
  两百万啊,要是这荒谷里真的有传说中的磨坊鬼,听到这个数字,只怕也被吓得逃之夭夭。要是曲文亡灵尚未走远,听到了只怕也不会再低眉顺目忍气吞声,而会大声呵斥:丧天良的,你们以为人家也像你们一样在拿我的骨头榨我的油啊?人家那是看我老了没地方养老收留我!你们凭什么跟人家索赔?赶紧滚回你们的花花世界去,别在这里自己丢人现眼不说,还污了一方山水,扰了一派民风!
  老板没被吓跑,也没被吓懵,平心静气地说几百万的钱他还是拿得出来的,该赔的他也一文都不会抵赖。只是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一切等把死者安葬好了再说。
  荒谷不知穷尽了多少岁月,才等到两对门有了人烟。又穷尽了千数年,两对门的村庄,才在荒谷的腰部开通山道,互通往来,谷底才建了水磨坊。
  土地承包时,水磨坊也承包了,加工费是经社员大会集体讨论通过的,每百斤收取二毛现金,或者以一斤粮食抵扣。当时水磨坊一个昼夜最多可磨面八百斤,为承包者挣到一块六毛钱,或者八斤粮。
  听人说水磨坊里经常闹鬼,磨坊鬼的形象是一条牛腿,出现的时间都在夜半三更。
  那个点,守磨人已经回家,就只有拉磨人时不时往料斗里添料,从磨槽里收装面粉,更多的时候则是在河水的流淌声,夜鸟的啼啭声,蟋蟀的歌唱声,还有石磨沉重的碾转声中,昏昏欲睡。
  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中,突然间就会看到一只牛蹄不知道什么时候踩在了磨盘上,其上是一只完整的牛腿,再往上就看不见什么了。
  那牛蹄起初就和小牛犊的一般大小,但勾住人的眼睛之后就会一下更比一下大。
  牛蹄越变越大,而磨盘越转越慢,等到牛蹄长到跟磨盘一般大小的时候,磨盘就再也转不动了。
  这时候河水凝固,时间停滞,虫鸟的啼鸣都化成了黑漆漆的夜色,整个河谷,不,是整个时空除了黑还是黑,除了静还是静。那黑,那静,就像粘稠的烂泥一样,把拉磨人死死地陷在里头,惊恐得气都透不过来,却又无法脱困。
  包产到户没几年,山里通电了,水磨坊没人再光顾,荒谷又归于荒芜。
  几个月前,荒芜已久的荒谷底开始兴建一个采石场,曲文来到了那里。
  曲文是昆明那头的,今年六十七了,中等身材,话不多,但慈眉善,逢人面带三分笑,颇有人缘。
  曲文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采石场是福建人投资新建的,采石场内石料的采挖和运输环节,却转包给了一个昆明人,也就是曲文的老板。
  老板干这行不是一天两天了,带着十多个人,使唤着十多台挖掘机装载机和土石工程运输车,岁岁年年南征北战,也不知道愚公一样搬了多少山,精卫一样填了多少海?他挣了多少钱没人知道,他赚了一副好心肠好脾性却又没人不知道。工人们跟了他,比他年轻的就是他弟弟,比他年长的就是他哥哥,一个个方方面面他都护着敬着,如若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就都再也不会肯他而去。
  曲文整整跟了老板十几年,该干什么老板自然都支使他干,可叔前叔后的嘘着寒问着暖也足足敬了他十几年。
  他六十岁生日那天,老板带着工友们给他庆完生,该给他的什么也没少他,不该给的也很是打发了他一些。
  劳动法就摆在那儿,他知道老板什么意思,想想家中的子女,看看眼前的老板,还有朝夕相处的工友们,他止不住泪如雨下。
  老板说叔你别这样,大伙都知道你舍不得走,可你已经过了奔波的年纪,该歇着了,想大伙儿了你只管来玩,这里还是你的家。
  他听了,泪流得更欢了,一边抹着眼泪鼻涕,一边哽咽着表明工钱可以少拿,甚至可以不拿,就是请老板无论如何得答应他继续留在身边。
  相处那么长时间了,老板当然知道他老伴已经离他而去,知道他的子女只是把他当做一台赚钱的工具,根本就不待见他,在他心里,工地才是他温暖的家,家反而是令他光想想都会觉得害怕的江湖。想想他的本职工作就是开运输车在石场范围内倒土倒石料,并不用消耗多少体力,也没有什么危险系数可言,踌躇再三,最终还是把他留了下来。工钱当然不会不给,少给,反而还变相地多给一点,至于名目并不难找,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待在工地,哪儿也不去,光全勤奖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多补贴他不少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曲文依然跟着老板,跟着工程队,没感到有什么辛劳和奔波,却温暖着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幸福着这个大家庭的幸福。而子女们,也一如既往地按时以各种明目催缴着他的工钱,一如既往地对他的生活状况和身体状态不闻不问。
  跟随老板来到荒谷,仿佛少小离家的游子迟暮之年回到故乡,曲文总感觉荒谷似曾相识,总感觉荒谷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有着别样的亲切感,总感觉心头时时刻刻满当当的,暖融融的,说不出地安稳踏实,说不出地闲适惬意。
  长年累月待在工地上,八小时以外的时间闲着也是闲着,同伴们都觉得摊上这么个老板是大家伙的福份,与其任由时间都那么荒废了,还不如给老板多干点活。常常要么三五个相约,要么全员上阵,加会儿夜班,赶些活。
  最初,老板以安全隐患太大为由,极力拒绝这份善意。可工人们都说安全防范要靠的是防范意识和防范措施,而不是依仗自然条件和环境,安全事故往往发生在较好的条件下,而不是恶劣的环境中,这就是明证。老板想想自己从没遭受过安全事故的侵害,正是自己和员工们齐心协力时时绷紧提高安全意识的弦,处处抓紧增强安全防范的措施。进而又想到自己那么肯为工人们着想,为工人们付出,其实也不完全是为了换得工人们相应的回报,在一定程度上说,也是为了换取自己内心一份由衷的愉悦,这份愉悦怎么可能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所渴求的呢?推己及人,工人们肯定也需求。慢慢的,也就不提倡,也不再禁绝,听之任之,顺其自然了。
  只是明确表示若非自己亲自安排,曲文不得参加。并且当面嘱咐曲文,说自己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自己考虑,而不是为曲文着想。
  曲文话虽不多,心里头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老板是在维护自己的利益,同样也是出于关心他,在为他着想,自然只有遵从老板的决定。再说工友们一个个也都和老板一样热心肠,哪能由着他,他实际上已经有好些年没加过班了。
  来到荒谷后的每个黄昏,如果有雨,他就倚着栏杆坐在檐下,看雨滴是如何关怀备至地爱抚河岸的草木,如何把酥酥麻麻的慰悦挠遍河心。要是无雨,就坐在河边水磨坊遗址遗弃的磨盘上,听鸟雀唱给荒谷的颂歌,听河水朗诵自己一路走来,私下写给荒谷的一首又一首情诗。他还常常听到小河冲他喁喁细语,倾诉对山外世界,对远方的大海的向往。他甚至还曾不止一次听到河水给他讲述水磨坊,讲述磨坊鬼。
  这时候,身边自然少不了还依偎着一条小狗。那条小狗是不知道哪位牧羊人弄丢的,起先曲文以为狗主人一定会找来,随时准备着归还。可不久后,他又开始生怕有人找来了,因为他把小狗当成了亲人,已经割舍不下了。
  除了小狗,曲文还有新的牵挂,都紧邻着宿舍。
  门前是那排刚刚成活的橘子,树苗是老板买来的,种植是他和同伴们共同完成的,不过随后早晚浇灌的都是他一个人。在他心底里,那也是他的小孩。
  窗后是两个木箱,木箱里各是一窝蜜蜂,都是他在林子里发现栖居在树洞里,先后请回来的。他给它们提供了安乐的居所,它们为他酿制着甜蜜,它们当然也是他的家人。
  人老了觉轻,睡得早了,醒得就会更早,醒太早的折磨犹胜于失眠。从水磨坊遗址回转宿舍,曲文通常也不会直接上床睡觉,往往会到工友们聚集的房间里凑凑热闹。只是他也基本不参与聊天,就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听得满脸都是笑意,有时也听得和着哄堂大笑的工友们,发出会心的笑声。
  曲文原想自己将和老板,还有工友们在荒谷待上三四年,甚至五六年,等到采石场的石料采挖殆尽才会离开。就是从来都没想到来了几个月后,自己就将要不辞而别,早退了。

(作者罗廷辉授权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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