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端华妈的死,是朴大娘发现的。 那时正是四月初,铁东街道通知居委会主任开会。会议下午一点开始,朴大娘不会骑自行车,她中午十二点不到,就从家里出发了。虽然她是两条大长腿,但大风天里在路上也要走一个小时。 去时顺风,人跟着风往前嗷嗷尥,停都停不住。回来时顶风,走一步,退半步。白城子的大风有多大?人们常说:一进洮南府,先吃二两土。”“白城子的风一年就刮两次,一次六个月。” 街道的会议内容有三项,一是巩固爱国卫生月成果;二是评选五好家庭,一个居委会给一个指标;三是加强居民区治安,尤其要加强对小偷小摸事件的防范。就这么点内容,会议却开得磨磨唧唧,七嘴八舌不得要领,直到三点钟才结束。 朴大娘往回走,走到长白线火车道底下时,这时约摸有四点来钟了,朴大娘也没有手表。她后来说远远看见有一团东西搁在前面地上。她再往前走,发现是一个人脸朝下,趴在路边。 再走近了一看,哎呀,这不是章端华妈么?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袄罩,脑门下是一块大石头,已经不知死去多长时间了。那天风太大,这条小路本来也少有人走,大多数人都沿着火车道走,路面硬实,还能近些。所以一直没人发现她。朴大娘摸了摸她,四下望望,见火车道上有几个孩子往南来了,就喊他们。风大,她扯脖子喊了好几嗓子,那几个孩子才听见了。朴大娘问他们咋不去上学,领头的孩子说,下午劳动,风太大,老师就把他们都放了。官银号的孩子中学大多数都在铁三中上,学校在铁东,远着呢。孩子们从火车道上跑下来,看到朴大娘怀里的章端华妈,都明白了咋回事。朴大娘把孩子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孩子留下来陪自己看着,不然看野狗把人掏了。1980年,这火车道底下就有一个十四岁少年的尸体,被野狗掏了肠肚,恐怖透顶。一部分孩子去牛舍传话,喊章来顺回家。一部分孩子去自己家里,让朴大爷把家里架子车拉到这边来。留下的是一个稍大的孩子,他背风站着,看见朴大娘摘下自己戴着的白底蓝花纱巾,用手压着,蒙在了章端华妈头上。朴大爷骂骂滋滋地来了,他汉语说得不利索,骂人只是使人想笑。他身后跟来了更多的孩子,还有两个大人。他的架子车把章端华妈运回了家里。一进屋,朴大娘就指挥章来顺开箱子,找出章端华妈最好的衣服,由史大娘帮着擦洗,穿衣服。他们家院门章来顺上班时都是用小锁头锁上的,那天下午风太大,竟把门锁鼻子给鼓捣开了。章端华上班去了,二宝章端然在学校上学呢,他们家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朴大娘说:来顺,你也别哭了。哭要能把人哭活你就哭。赶紧找郭主任,派车送火葬场吧。章来顺此时就像个木偶,人家让他干啥他干啥。章端然那孩子吓傻了,史大娘让人把她牵走了。那天晚上,我父亲派了研究所的大解放399号车,把章端华妈送到了殡仪馆。我想,章端华妈一死,官银号就没了疯子,后来证明是我想多了。那个可恶的咒语从来就没有远离过官银号。1991年我大学毕业后,在文教局人秘科工作,不然呢,就得去乡下学校。在局里,听说打字室有个打字员郎艳华,得了精神病,她家是官银号的。可是,非常奇怪的是,我在官银号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人。同办公室的邓老师说,她去洮南的话,办理手续都是咱们科给整,你早晚能见到她的。那天早上我一到办公室,邓老师就说:郭老师,今天恐怕你得跟我去一趟洮南。我说:好,王局长教师节大会讲话稿我写完了,今天应当没别的大活了。人秘科办公室是个套间,里间是刘科长办公室。外间是邓老师、于老师和我一起共用的办公室。我们正说着话,里间出来了一个人,我一看,是官银号的郎大娘。随后,刘科长也出来了,告诉我们,去洮南的小面包车已经联系好了。然后,邓老师、我、郎大娘一起往外走。面包车在楼门口估计已经停了半天了,司机高师傅在外面转着圈抽烟呢。邓老师已经上车了,忽然觉得不妥。他跟高师傅说等一下,就下去了。邓老师回来时,手里拿了两件白大褂,扔给我一件,说:郭老师,你先穿上,一会你就假装是洮南医院的大夫。小郎就怕大夫。我马上穿上了那件印着一中实验室的白大褂。我记得我在白城一中读高一时,每人交一元钱,做了一些白大褂,我们做化学实验时就穿上。那大褂用的是白花旗布,是发黄的本白色,一点也不白。邓老师拿来的白大褂,比我们那时候的白多了。面包车轻车熟路开到了师专东校区后面的一栋平房前,涂着蓝漆的窄小院门敞开着,里面仿佛装着一院子的风暴。叫郎艳华的打字员已经被两个人架到了院门口,可是她拼命嚎叫,拒绝出院子,更不肯上车。九月中旬的天气,她竟然穿着一双棉鞋。棉鞋的后跟,被她像穿拖鞋那样踩着。她的头发蓬乱着,脸有些浮肿,身上是肮脏的棉衣棉裤。如果她不出声,我觉得那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团垃圾。来时路上,郎大娘在车上一直唉声叹气,现在她下车去拉她。郎艳华呢,又蹬又踹,还不停地骂脏话。邓老师让我和他一起去拉郎艳华上车。这时,院子里出来的老妇人,不知是她什么亲人,拿出一把白药片,趁机塞到她嘴里去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们总算把郎艳华弄上了车。邓老师和我陪郎大娘一起送郎艳华去洮南。车进精神病院前,在洮南街上,邓老师让高师傅停车,说,我们下去吃饭。邓老师点了五大盘饺子,一人一盘。那一盘白菜猪肉馅的饺子也太多了,结果邓老师和高师傅一人吃了一大盘,我吃了半盘,郎大娘吃了半盘,剩下的都让郎艳华吃了。也就是说,她整整吃了两大盘饺子。看来她一顿的饭量,够我吃一天的。我看她威武雄壮蒲排大身的样子,顿时感觉自己单薄不堪,风大时我都应当在口袋里装俩砖头,不然会被刮跑了。。一进医院,我就傻眼了。因为真正的医生的白大褂特别白,雪白雪白的,像雪山上最白的白雪那么白。而我和邓老师的白大褂,像弄脏了的雪,显得白不白黄不黄的,特别可疑,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赝品。太尴尬了,我们对望一眼,赶紧把它脱下来了。奇怪的是,一到了医院,郎艳华就跟好人一样了,她眼神也柔和了,走路也不用人搀扶了。一个特别帅的男医生,用特别好听的有磁性的声音说:郎艳华,你又来啦?帅医生说:我都说了,你回去按时服药,好好上班,不欢迎你再来。邓老师带郎大娘去住院处办手续,帅医生向走廊一个穿病号服的患者招手,递给他一张单子,说:康彤,去给郎艳华领衣服和备品。那个叫康彤的男孩子走过来,说:哎呀,郎艳华咋又回来了,这回我每天又得多刷一个碗了!衣服和备品领回来,帅医生给郎艳华洗澡,我给打下手。她身上的棉袄棉裤臭烘烘的,帅医生也不嫌弃。一脱衣服,发现郎艳华在生理期,帅医生又翻柜子找了卫生巾来,看来这样的情况他经常遇到,已经有备无患了。帅医生说:麻烦啥,这就是我的工作。当然你要能彻底痊愈就好了,我就省心啦。他细心地往她臃肿的身上打香皂,一边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那一刻,我觉得白衣天使不是人,他们真的是天使。换了我,这样的工作可能一天都做不了。回程我实在太累了——早上拉郎艳华上车,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就靠在车后座上睡着了。醒来脖子一动都不能动,痛得钻心,从此就落下了颈椎痛的毛病。说起来,别人都是伏案学习工作得了颈椎病,我却是因为去洮南精神病院落下了病根儿,真没面子啊。送完郎大娘,我和邓老师一起回局里。我问邓老师:我们为什么要送郎艳华去洮南,还由单位给她交医药费呀?邓老师说:唉,一言难尽。她妈妈的话你也听到了一些吧。我说:郎大娘是我们家邻居,我早就认识。可是不知道她还有这么个女儿。邓老师说:说是他们家孩子多,郎艳华的大姑家没孩子,就把郎艳华抱养了,还让她接了大姑父的班,进了局里当打字员。迎检时,打字材料多,她有时就睡在办公室里。不知怎么的,就被周主任给嚯嚯了,过程咱就不知道了。这事她妈妈几次来局里闹,周主任不仅不承认,还骂小郎。她想不开,就疯了。邓老师说:管呀。汇报给上级,周主任被抓起来了,不知为什么又放出来了,调到校办工厂去了。小郎状况好时,还能上班打字呢。后来,打字室的曹姐说:小郎太可怜了。在大姑家得不到应有的性教育,什么也不懂。周主任太损了,欺骗侮辱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小姑娘。她便秘,晚上蹲在卫生间老不出来,周主任就说给她治,骗她上床。她自己亲妈呢,又太糊涂,害怕手里少了她工资,到处乱嚷嚷,厉害不到正地方,卖女儿呢?单位里风言风语就说啥的都有,人言可畏呀,她哪能受得住这么大的压力。刚出事时,喏,她就蹲在咱们五楼的窗台上,一动不动往下瞅,才吓人呢。我就往下抱她,跟着她哭。白瞎小郎那孩子了,学捡字学得才快呢。这用铅字和蜡纸打字,错了改起来才麻烦呢。小郎记忆力不错,还肯学,打字错得也少,都不用大改,我可愿意带她了呢。曹姐说:多好的一个女孩儿,愣造得没人样了。她吃的药有激素,人都胖走形了。小郎刚来时才叫好看呢,还苗条,不然能被坏人盯上?半年以后,我调到职高上班。有一天下班时,在门口灯塔下见到了穿戴整齐停下来躲车的郎艳华。她也是从局里下班,而且竟然认出了我。她慢吞吞地说:我,要当个出色的打字员。因为我,特别爱打字。过了一会,她又说:郭老师,我告诉你,你上班,挣了钱,谁也不要给,不要交给你妈管,你就,自己管,给谁都不行啊。她说:我不怎么,在那边待。不过我认识你,你从来不跟人打招呼,就闷头蹬车子,一看就是学习学的,都学呆了。我以为郎艳华彻底康复了,很为她高兴。没想到后来听史大娘说,郎艳华又被送洮南去了。这回是去福利院,单位已经把她工资都转过去了。因为她又受了刺激,没啥希望了。她受了什么刺激呢?听曹姐说,是有一天小郎上班来了,去水房打水,遇到了财务科的李老师。李老师把她给骂了,说小郎不要脸,勾引她男人。李老师男人就是周主任。小郎一听,眼睛直了,“吧唧”一下倒在地上。暖壶摔碎了,她背过气去了。开水还把她胳膊都烫伤了。郎大娘大儿子郎老大被牛顶死了,一个送养出去的女儿疯了,还有个二儿子不省心呢,这个咱下回说。她愁得头发全白了。郎大娘头发天生自来卷,又浓密,所以那一头白发就特别显眼。我近视眼,认人费劲,唯独对郎大娘不近视,因为那标志性的头发,无论在哪都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然后心里都是酸楚。我想,她和郎艳华的大姑,面对恶狼一样的周主任,都不知道如何保护一个女孩子,所以当郎艳华站在悬崖边上,都不知怎样把她拉回来,最后只能是心力交瘁,哀痛不已。从此,打字员郎艳华将在洮南福利院度过余生,她的工资全部用于自己的生活和医疗。她不知道,如今打字员的职业已经消失了,人人会用拼音打字,人人的手机都是打字机了。而她的亲人,如今只是等着她的死讯罢了。一个如花的生命近乎凋零,有人旁观而没有帮上忙,有人可能在淹没她的口水里做了帮凶不自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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