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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可园​

 唐白甫grpj8q5p 2023-01-08 发布于新疆

母亲的可园

林汉筠

忝荷慈荫,获亲色笑,爰廓园圃,奉太恭人以板舆游宴之娱。阁既成,谨识以“平安”两字。春晖日永,寸草心长,载展乌私,敬寓祝延之意云尔。
——《可轩题识》(185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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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敬修〈可轩题识〉》:道光三十年(1850)立石,原碑已佚。
中国古典园林中,叫“可园”的有好几处,它们分布在祖国的大江南北。北京地安门有座“可园”,“儒商世家”榆次有座“可园”,江南水乡苏州有座始建于五代十国时期的古典园林建筑“可园”,岭南以南的东莞也有座“可园”,甚至连写下《人间四月天》的著名建筑师、诗人林徽因曾在福州住过的宅院,门楣上也嵌有“可园”两个大字。
这一座座名叫“可园”的园林,具象地耸立在大地之上,成为中国社会巨变的见证和载体,是千年园林建设的智慧结晶和文化写照。它们在历史风云中,用建筑美学,讲述一个个中国故事。
园林作为成道隐遁的明镜,其建筑也是“非主人也,能主之人也”(《园冶》)。有的因十年寒窗苦读博得金榜题名,而以此来光宗耀祖;有的是疆场征战累累功勋,而以此显赫千秋;有的为读下万卷书成就于一个“字”,而以此显赫功名。但谁又能想到,被誉为岭南第一园林的“东莞可园”,是主人张敬修为奉养母亲、体现孝道而建造的?
“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在张敬修的人生辞典里,孝是他成就事业、走向成功的重要准绳,是他感恩他人、感恩天地万物的具体表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庄子这句话,也成为他一生的修行。
“忝荷慈荫,获亲色笑,爰廓园圃,奉太恭人以板舆游宴之娱。”经过近200年的风雨,一个青衫男人跪在床前,端着药碗,轻轻地吹着勺里的药汤,一勺一勺送到眼睛微张的老人嘴边,这幅“伺母图”在碑文里徐徐展开。
我的母亲是被我“骗”来东莞的。母亲常年生活在“喊一声乳名,全村都能听见”的乡下角落,常年在田头、猪圈、灶头打转,常年为我们的衣食操劳。本以为儿女们出息了,有了各自的家,就可以享受一下人生的她,却依旧有操不完的心。儿女的、孙辈的,还有村上、村下的,哪家兄弟不睦、儿孙不孝,修桥补路、接水发电等等,都“缠”上了她。每次给她打电话,她都是说忙,忙得饭也顾不上吃,似乎小村里的人没有她就不生活一样。
为不拂她的心,我决定抽点时间陪老人在周边景点看一看。那时,我刚到东莞市区谋生,劳于稻粱,恨不得将一个人分成两半来搏命,舍不得半点功夫去“游山玩水”,连近在咫尺的可园,也没有去认真地看一下。每次听人讲起可园,心里都是直痒痒的。
时值国庆节假期,四处张灯结彩,街上行人如织。我们舍去人潮涌动的街市,时代新潮的“华南摩”,彩旗飘扬、歌舞升平的人民广场,也没有去人民公园、旗峰山公园等客串游客镜头,而是直接坐车来到可园。
可园,我有两次到了门口却被拒的经历。
一次是陪同马来西亚客人,正欲走进大门时便接到了上司电话,被召回处理一桩公务。在办公室,想象着客人们操着半生半熟的粤语,踏着从树叶间打落的金色阳光,抚摸园内的砖瓦、草木,望着微微摇晃的“房头草”,在古建筑里洋溢而来的开心劲儿。第二天,在分享照片时,客人指着照片背景说:这是灵山含秀(后来考证应该是“假山涵月”)。在纳闷他们怎么将“假山涵月”称为“灵山含秀”时,对方哈哈一笑,也没有道出个所以然来。
还有一次,是儿子考试得了满分,我答应带他去外面走走,目的地也是可园。可是,跑到大门口准备购票时,竟然发现忘记带钱包,只好让不用购票的儿子自行进去。站在大墙外,想象着他站在园子里,用歪歪斜斜的字体抄录先贤们富有哲理的警句。孩子出来,没有抄录“荡胸溟渤远,拍手群山迎。未觉下土喧,大笑苍蝇声”的诗,却高兴地比划着在园里看到天鹅起舞,身着各色古装的演员在唱歌跳舞、在咏诗作画。最后,他俯在我耳边神秘地说:我看到一个极像奶奶的人坐在凳子上,还冲着我微笑呢。
我疑惑地望着他。孩子努着嘴,神态严肃地说:“那个老奶奶,穿着花衣服,头发拢在耳朵边,笑的样子真像我们家奶奶。”孩子一直随我在岭南,与母亲接触不多,但所描述的老人神态,还真有点像远在湘地的母亲。
外墙简朴呈黛灰色的可园,门显得逼仄,无法用“豪门森森”来形容。它,不像“大宅子”那样有着复杂的雕饰,没有飞龙舞凤的门头鎏金,那幅“未荒黄菊径,权作赤松乡”的对联,倒像一个憨厚的老人在不知疲倦地迎候来宾。搀着母亲走进大门,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和母亲一道破解这个历史名园带来的谜。
进得门来,似乎又走进另一个世界,满目葱翠,园中有园,水中有天。母亲站在园里,先是打量头顶的阳光,再瞅瞅银灰色的青砖墙,摸了摸刻进红木里的烫金对联,望着墙角争奇斗艳的花草,之后随口一说:“这儿真是别有'壶天’。”

一直在回想母亲脱口而出的“壶天”。园林,庭院,人们的“安得我所”,是不是“一壶深情问青天”?“你来坐在这棵童童的松树下,西风吹动那密叶会簌簌作响,就在这潺潺的小溪旁,我的七弦琴,会催你合上眼皮,进入梦乡。”这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关于乡村的一首诗。在这首名叫《乡间的音乐》的诗里,我们可以聆听出园林的清音,可以看到园林带给人们的喜悦。而公元前10世纪,那首由盲人作家荷马(Homer)整理的《荷马史诗》,那些关于树木、花卉、圣林和花园的描述,让我们用文明脚步去探寻园林带给人类社会的福音。
有着悠悠五千年文明史的华夏,都是园林为她树起标杆。五年前,我有幸踏进过新疆交河故城,寻访保存了两千多年的最完整的都市园林。那纵横交错、山水相逢的古建筑遗址,让人放低了心态、放慢了脚步,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睛。
在数千年历史风雨的洗礼下,人类文明为园林写下了一段又一段厚重的文字:刘姥姥眼中的大观园,成就了一代文学家梦想;故宫,将一个巨大的空间意识形态作为载体,立于权力之上;被人称为“挂着楼阁”的土楼,将园林风姿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被山水诱惑出来的系统建筑,镶嵌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点缀着人们的生活。被誉为南粤四大园林之一的东莞可园,一定有她的迷人之处,比如那一片景致宜人、山水相连的建筑,着实让“土豪们”闪了眼。“拓室竹枝左,凭阑荷叶间,坐中有佳士,夹侍两婵娟。”在浓郁的春色里,在清爽的夏风中,在淡抹的秋月下,园子里飘出的修竹、桂花等的缕缕清香,随着那深远的粤曲在丝丝香茗里飘出。
可园,应该有“采采美人思,幽香可为佩”的古韵(可园主人张敬修语),应该有“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的古真,应该有“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的古风;可以有“以人为本、体恤民情”的修情,可以有“尊重个性,涵养真性情”的修真,可以有“美化心灵,提升素养”的修心。泼洒的墨汁经过200余年的发酵,从那一幅幅岭南画派笔下的水墨画里、一首首咏唱山河的诗句中丰盈起来。
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每一个人的奋斗目标。“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是没有梦想或者梦想难以实现的叹息。只要是智者,就对为安放心灵的居所产生一种企盼。他们懂得,安居方可乐业,居能让家族凝聚,让文化传承,让生命播种火种。“君子之泽、良田巍楼”,这一切的一切,被一堵围墙、一道大门、一抹阳光维系着。通过这道门,可以看到生活在这里的抑扬顿挫、张弛有致的人们,看到一个浓缩的世界。
可园主人张敬修的雕像,立在大门左边。为纪念他戎马生涯而命名的“草草草堂”,也是主人的人生写意。

张公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这个一代英豪、唐代宰相张九龄胞弟张九皋的后裔,因始祖张岘在宋绍兴年间传送檄文时慕东莞之山水而落脚于此,从此在这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其二兄张熙懂得经营之道,曾被列入东莞的“富豪榜”,也为他后来入仕奠定了经济基础。
道光初年,是东莞的“历史元年”,林则徐“虎门销烟”的那把大火,点起了人类历史上旷古未有的壮举,照亮了中国近代史的第一页。正值青春年华、热血激荡的张敬修,梦想着有朝一日像林则徐那样擐甲挥戈,保家卫国,威震家声。
道光二十五年(1845),23岁的张敬修雄才初显,以在东莞修炮台、抵御外敌之功而感动朝廷,不久得以晋升并调赴到广西任职,受命平定那里的动乱,在广西又因极力防卫省城、救援外郡有功而被升为知府。咸丰六年(1856)十月,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英军舰队进犯,他奉命守护珠江,因夺毁英军火轮大兵船、三板船立下了累累战功。咸丰九年(1859)二月,督军东江,其时太平天国将领翼王石达开率部入粤,攻下嘉应州。他又奉命率军设伏,大败太平军,以战功卓著,晋升江西按察使。上下呼声甚高,就连提出“行政之要,首在得人”的曾国藩,对他也是钦佩有加,曾上奏皇上,称他个人才智是“胆识过人”,称他用兵策略是“德甫老于戎行”,称其麾下水师为“剽悍健鸷,难以驯服”。
但这样一个骁雄,命运也是三起三落。1849年,广西盗贼猖獗,攻城略地,他力主移师会剿,但当局不纳其进言而以招抚了事,这无疑打了他一记闷棍。恰在此时,其弟病重不治身亡,母亲悲痛交加、重病不起。家乡的一封又一封告急信,让他心如刀绞,几次请求告假回乡,以伺服卧病在床的老人。有同僚劝他“伺母可以来日,战功不可复也”。面对朋友的好意规劝,他却说:“父母在,人生还有来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执意回乡就是不想在归途里品尝遗憾。回到东莞那天,一场筹建可园的宏大计划,同时在他手中展开。
宦海险恶,倏忽春风得意,站在领奖台上振振有词;倏忽惨遭治罪,享受一个又一个不合理的“待遇”。咸丰五年(1855),陈开、李文茂起义军向广西推进,得浔州起义军接应,攻州占县,直取梧州。张敬修复命率军会战,但起义军来势汹汹,打下浔州并建立“大成国”。张敬修作为“主事者”因“驻守不力”而被撤职。粤督叶名琛看在眼里,痛在心头。留才心切的他,多次奏留才得以让张敬修暂留军中效力,“以观后效”。次年春,张敬修进军浔江想一雪旧耻,想不到在督战时右腿被炮弹击中,落下伤疾。心灰意冷的他,再次以伤病为由辞去高职,挥别麾下千军万马,回到家乡东莞,开始了加速建设可园的步伐。

征战南北,风尘滚滚,但也不至于在正值拼搏的黄金时期,念想着“万里归来卜筑居”。仕途上的起起落落,命运中的荣枯盛衰,“再仕再已,坎止流行,纯任自然,无所濡滞”。后来,他“凡三仕三已,宜矣,盖古之所谓拙宦者耶”,萌发出了放下戎马生涯、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生活的念头。他不断放大游历,留心各地园林庭院建设,想着建个小院。不事张扬的他,没有想要白居易“动摇风景丽,盖覆庭院深”那样的庭院,也没有欧阳修那种“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的雄心壮志,只希望像苏东坡一样,踱步在庭院里,“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叫上三五知己,推杯把盏,“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他知道,即便是挥率三军,也没有“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种田园生活的惬意。在小小庭院里,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论奢华别致,但求得一方天地,躲进庭院自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他去过顺德,参观了历经五代人修建的清晖园,站在梦境般的景象组图中,反复抄写着门头上“清晖”两个大字。
作为夙愿已偿、功成名遂者,急流勇退,而隐居在云遮雾绕、修篁蔽日的东莞乡下这块孕育着年少梦想的地方,也正是他的梦想。“江湖险恶,乐知天命,纯任自然,随遇而安”,这个园子,就叫“可园”吧。
历史,给张敬修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这片从政治树干上飘落的叶子,却在园林艺术这棵树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转身成为“建筑大师”,他的名字也因为这座园子而写进了宏大的建筑史里,并绘声绘色地留下了中国园林史上的精彩一页。
道光三十年(1850)五月,一阵清脆的打桩声,如同一串串灵动跳跃的音符,滑在东莞博厦这块三亩三分(2204平方米)的土地上,所有的建筑工具随着音符欢快地舞动起来,“可园”这部经典乐曲以此致敬大地、荣耀岭南。

“顺势而为”,是东莞人的一句口头禅。张敬修的可园建造也顺应着东莞人思维进行着:东莞是一个水乡,玲珑又不失当地特色,做到灵巧多变,通透俊秀,才有与北方及江南园林完全不同的韵味。“吾营可园,自喜颇得幽致。”建园“可大可小,可怡可人,可文可武”,将住宅、客厅、别墅、庭院、花圃、书斋,艺术地糅合在一起,亭台楼阁、山水桥榭、厅堂轩院也一应俱全,做到园中有园,景中有景,步移景换,就应该顺应自然。他聘请岭南名工巧匠,根据岭南人文、气候、植被等特点进行大胆创新,精心营造个性鲜明的“可园”。
山居、村居或乡居更可以复归自然,筑舍于山野,“山蔚蓝光交抱舍,水桃花色合为台”。张敬修已记不清什么时候曾读过关于山村建筑的话。“朝岚夕霭,千态万状,其云烟吞吐,变化窗户间。”屋舍与繁复轮回,而又与自然浑为一体。诗意居住,就是要在这三亩三分地上用建筑的形式对话;用融为一体的山水幽韵,来实现无穷宇宙与自身心灵世界的淡泊无间。“居不幽者,志不广;览不远者,怀不畅。”(张敬修《可楼记》)常年的征战,使他觉得在可园的建造上要做到既可用来休闲娱乐、观赏风景,又不失防御功能。如邀山阁,楼高4层,是当年东莞县城最高的建筑物,也是岭南园林楼阁当中一个最高的楼阁。这个楼阁全部是砖木结构,参照客家碉楼的形式建造。站在楼台,“庙钟香散林间霭,塔笔铃摇柳外风”的金鳌洲塔,“烟光横抹半峰紫,山色不磨千古青”的黄旗山,“根株互连络,岩峤争吞吐”的“粤岳”罗浮山,“轻吟浅唱渔家事,桨声云影东江谣”的东江……这方山、这方水,尽收眼底,其乐无穷。
中国名园,都是因历史而生的。圆明园、颐和园、寄畅园、清晖园、网师园、拙政园、绮园、豫园、个园、古莲花池等,它们超乎了生活的本身,融入到了历史、精神、意识形态及文化之中。张敬修插上“可园桅杆”,如一艘巨轮在梦想里起航。
1864年,历经整整14个春秋的可园基本建成。这一年,张敬修还没来得及为可园着色,一场大病,令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他带着淤阻的血脉,在园子里画下笔墨,随着每一个笔落之处,可堂、可楼、可轩、可亭、邀山阁、问花小院、博溪渔隐、滋树台、擘红小榭、花之径、环碧廊、湛明桥、曲池、草草草堂、双清室、雏月池馆、绿绮楼、壶中天等,……落在举步之间。他的侄子张嘉谟,深刻理会张公建园的主旨,曾撰文道:“盖公尝再仕再已,坎止流行,纯任自然,无所濡滞。其于乐天知命之学,深造有得,固无入而不可者。一轩一馆云乎哉?”

广西桂林士绅唐岳是他忠实的粉丝。听说张同知回乡建了一座园林,便派人不远千里前来“取经”,并将可园翻版到桂林。唐氏那座建于1869年的“雁山园别墅”,就是按照可园的规划图进行设计建造的。它浓缩了桂林山水的最佳景观,入大门正对钟乳山,内有神秘溶洞,溶洞内藏蝙蝠无数,成为岭南地区少有的“青山藏福”之地。
在一次学术会上,有人将岭南人评价为“不懂生活,不懂消费,花钱不在正路上”。这个“专家”还以东莞人张敬修“十万买邻多占水,一分起屋半栽花”为例:“如果将这些钱再多购一些地皮,扩大建筑面积,岂不是更好?”
记得当时就引发了不小的争论。有人立即站起回击道:在讲究实用、讲究精细、讲究理性的岭南人心目中,任何建筑都是山水衍生的,是人与山水的对话,自然、顺畅,一如人们对土地的亲近与依恋。
唐岳是理解岭南人追求精细化生活方式的,他在雁山园的设计建造上就着意环水,从方竹山脚下引流,河水宛如一条细软轻柔的“青罗”向北飘然而去。园内河流因“一段仙河落园中,路绕围墙无处通”,被人整日思念而被人称为相思河。
“这样一个精制的房间,用一个'草’字来形容,是不是小气了点?”母亲指着门楣上的几个“草”字,略有所思,像遇到难题的学生那样望着我。
“人之不可草草者,曰持躬,曰制事,而自奉不与焉。”我告诉她,这是主人的座右铭,就是说要时刻告诫自己不可“苟且粗略”。
“这就对了,待人不能草草了事。”母亲的这句话,一直影响着我。她虽出身大家,但解放前因外公家道中落,便与学堂无缘。这样一个没有进过几天学堂的人,说过的“人要站直”“走路就要走正”等等土得掉渣的话,却富有哲理性,一直在激励着我们。
一处阁楼、一座庭院、一间铺头,它们的存在有诸多因素。在非自然条件下,只有在文学的强大能量下,才能越过千年,才能代代延续与传承。“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汉家萧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鹳雀楼通过唐代李益的这首诗而名震千秋。张敬修以一己之力在区区三亩三分地上建成的可园,能与顺德的清晖园、禅城的梁园、番禺的余荫山房披甲成为广东四大名园,它是以怎样的呈现方式,在中国建筑大合唱中占有一席之地?

东莞之偏,来不了李白,与他同时代的葛鸦儿也没有来过,就没有“烟霞迤逦接蓬莱,宫殿参差晓日开”的诗句;来不了杜牧,就没有“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的诗情;南宋的陆游也没有来过,他那些“九重宫阙晨霜冷,十里楼台落月明”诗句,不可能嵌进可园的砖瓦之中。但朴素的岭南大地,站起了朴素的可园。东莞人张敬修把那种飘忽在上空的灵性,每一块砖头、每一隙灰缝、每一滴流水、每一株花草与自然融为一体,让这种灵性在可园里超越意气、超越嗜好、超越才情,更超越时空,具写“可羡人间福地,园夸天上仙宫”的丰碑。
驰骋疆场多年的张敬修,其内心深处一直装着文艺梦想——要将文化凝进生命之中。坊间曾对文人与武将进行比较,常说“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若一名武将有着文人的一面,当时光流去时,他们那支秀笔,在山河的镌刻中,在人心的雕镂里,在历史的风霜烟雨下,法术般流传千古。岳飞是名武将,那阕气壮山河的《满江红》,表现出来的收复故土、统一祖国的强烈爱国精神,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热血男儿奋发图强。在江西任上,张敬修曾拜谒过辛弃疾故居。这个安抚使也是名武将,写下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类情意绵绵的诗句,被千古传唱。有着“岭南三忠”的张家玉,是个能“以颈血溅敌人手哉”的抗清将领,那句“落落南冠且笑歌,肯将壮志竟蹉跎”,纵使400年过去了,仍在岭南大地回响。
许是渊博的家学熏陶,张敬修从小“嗜翰墨,工诗词,善画梅,长写兰,好金石,爱名琴,喜搜石”。他画品秀逸天成、笔墨超绝、笔力雄健。诗作更有《可园剩草》《可园遗稿》等留传。“予自髫龄,即喜刻划金石,然皆师心自用,朱白陆离,动盈箧笥。三十岁后,始觉远逊古人,颇悔少作,悉付磨砻。间有惬心之制,又多为朋侪攫去,故所存无几。盖既已略窥款隙,遂难乎运斤成风矣。”(张敬修《可园印谱序》)有人曾评价他是“一个在战火纷飞的军旅之余,不忘诗书丹青,不失文人风度的人”。

“以物外之静趣,谐寸田之中和。”走进园子,不能不去攀登这座按照古制“狭而修曲”而建的“绿绮楼”。此楼的得名,缘于它珍藏了一把享誉南粤的唐琴。这座楼,也因收藏这把名为“绿绮琴”的古琴而闻名海内外。
“绿绮琴”,与“春雷”“秋波”“天响”并称岭南四大名琴。制于唐武德二年(619),背镌隶书“绿绮台”三字,右侧书“大唐武德二年制”七个小字。曾属明武宗朱厚照所有,后赐大臣刘某,明末归南海诗人邝露所得。顺治七年(1650)清兵攻占广州,邝与诸将坚守10个多月,城破时邝露穿上明朝官服,抱琴从容就义。古琴亦被清兵掠走,惠阳锦衣叶龙文得知后,解百金赎归。“蔡女胡笳相惨凄,王昭琵琶共萧索。叹君高义赎兹琴,黄金如山难比心。”曾有诗人这样望琴咏古,写下情意绵长的诗来。
张敬修几番寻觅,终于在一间当铺里发现此琴,并以高价购得请回东莞。坊间对张敬修为此琴花大功夫有很多传说。一说是显示他对古琴的品鉴素养,一说是琴主人邝露与东莞乡贤张家玉交情甚深,爱人及屋,张敬修不惜重金收藏此琴,是对英雄的敬仰之情。不管怎样,绿绮琴能重见天日,并以专楼藏之,是古琴之大幸,是岭南之大幸,是艺术之大幸。
“我好像闻到一股墨香。”不知是母亲借景生情,还是这里确实有一股墨香涌动?
在可园里,居巢、居廉(并称“二居”)手中的那一滴滴清纯墨汁,在千古文章中发酵而散发出来的清香,如同擎起的火把,将可园照得通亮。他们是在友谊之上成就可园的,又是可园用缕缕墨香成就了他们。
道光二十五年(1845),张敬修“服官粤西”时,因意气相投而交及“二居”。居巢随张入幕,征战桂赣达16年之久。其堂弟居廉也随兄做了幕僚,故有“二居”之尊。

我们在可园的记事墙上,那些通过灯光折射的文字里了解到他们之间的交情:
当年张敬修在广西作战时,一次被太平军围攻而孤军守城,其他幕僚纷纷逃离,唯有居廉效死相伴。转危为安后,张敬修问居廉为何不离不弃?他对着张公淡淡地说:“公报国家,我报知己,两无憾矣。”
“不图临难仅得古泉(居巢的号)一人,真肝胆交也。”张敬修感动着,岭南人也感动着,“每晤袍泽,必盛誉古泉”。即便在弥留之际,张敬修仍叮嘱侄儿张嘉膜须善待“二居”,必要时随时为他们筹备返乡费用。
在鲜活的中国词语中,“报”是一个带着体温的词语,有着童话般的美感——是“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那种高山流水遇到的知音;是李白与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而传颂千古的兄弟情谊;是王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而铺得更远更宽的路。在岭南可园,那个大大的“报”字,不仅有着“为山恐不深,一重复一掩”浓浓感恩情怀,更是渗过淡淡墨香,袖口一挥注入了艺术之中,让中华大地多了一笔“居派画法”,多了一支岭南画派,多了一座岭南名园。
有道是:“花到岭南无月令。”自古以来,岭南人就有嗜花之好。西汉时期,陆贾出使南越国时就讲到岭南人莳花的习性,清代开始更有“迎春花市”。岭南花鸟画,成了当地一张名片。在可园的墨香中,善攻花鸟的二居,创造性地运用“撞水撞粉”法画花鸟,用描绘天堂的画笔让花鸟入画,开创了新颖独特的绘画形式与技法,形成了个性鲜明的“居派”画法。“撞水撞粉”法,使水与色、水与墨、色与色、色与墨之间趁湿撞染,自然渗化,令色块的变化更加生动。在他们的影响下,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以及关山月、黎雄才、赵少昂等著名画家一个个走向前台,凝成了岭南画坛风骨。曾有评论家意味深长地说,“撞水撞粉”展开中国画坛的长轴,“岭南画派”为可园注入了一滴墨香。
“你送人家一束玫瑰,你的手总会留有花香。做人呀,要懂得感恩,懂知恩图报。”关于“报”这个简单的汉字,母亲用老家的一个故事来诠释。
老家有一个叫易祥的军官,在四川的一次战场上,他救下了年仅14岁的孩子庹长发,见这个四川娃长得机灵,便收留在身边作了勤务兵。后易祥接命去台湾,将整个家庭交给庹长发。面对长官的叮嘱,这个小兵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带着四川口音说:“你去一年,我照顾一年;你去十年,我照顾十年;你去一辈子,我就照顾他们一辈子。”

在那个多事之秋,由于跟易家牵扯不清的关系,这个本来出身穷苦家庭的长工却饱受折磨:被人将大拇指跟大脚趾绑住,然后吊起来往死里打;被关进过水牢,落下了严重的脚疾和风湿病。可他始终如一地照顾着易家,替长官尽孝,为老人送终。远在台湾的易祥得知情况后,写信规劝仍是单身的庹长发,与自己留在老家的结发妻子组建家庭,一起好好度过余生。竟然遭到他决然回绝了:“嫂子终归是嫂子,不能做这不忠不义之事。”
本来,他有无数个理由可以离开易家,回到四川与亲人团聚,但几十年来从没有开口提过。用他的话说:“没有长官,就没有自己的小命;守护易家,就是要用一生来报答救命之恩,来承诺自己的诺言。”
“老话讲,一个人在世时的所作所为,决定他离世时是上天还是入地。他所修的行决定后世对他的怀念、尊重和理解。”母亲将我的手拉得更紧,不紧不慢地说:“心怀感恩的人,他的路一定走得更远。”
线条,在母亲的脚下慢慢地伸展。走进可园“擘红小榭”,我们一起聆听居巢“十年种树迟,一夏名园住。频歌摘得新,差免此腹负”;走进“环碧廊”,一起看到“长廊引疏阑,一折一殊赏。茉莉收晚凉,响屟日来往”;走进“曲池”,一起欣赏居巢挥手写下的“一曲蓄烟波,风荷便成赏。小桥如野航,恰受人三两”等等与诗句交融的意境。
“可轩室”位于邀山阁楼下。来到这里,母亲的眼睛顿时发亮起来。她摸了摸简易的木凳,摸了摸镂金的门帘,望了望门口吐香的桂花,露出似欣喜又似惊奇的表情。
老家有一棵300年的桂花树,每到丹桂飘香之时,上下五里地都能闻到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因为这棵桂花树,小村周边也衍生出桂花园、桂花湾、桂花屋的地名来。我跟老人“幽默”了一把,称这里也叫“桂花屋”,是可园主人接待宾客之地,这里还是一座“空调房”呢。我告诉他,屋中央的地面设有一铜管口,是为客人吹风送香的出入口。仆人在隔壁小房用鼓风机鼓风,风经埋藏于地下的陶质管道徐徐送到厅中,有时他们还添加点香料,让厅内更加温馨。听罢我的介绍,母亲孩子般屏住呼吸,做了一个“闻”的姿势。
我担心患有腰疾的母亲站着时间长了,会疼得更加厉害,便连忙安置她坐下来休息。盈满款款深意的椅子上,母亲微微地眯着双眼,拢在耳际的白发随微风飘动起来。我想起孩子曾说过在这里见过一个极像母亲的人,会不会便是眼前这样一个情景?
气韵在流动,地下发出的声响若远若近,若即若离,又若有若无,与苍翠的绿意聚集在一起。

我原本澄澈的内心又涌起了内疚。虽然在外工作时间不短,但凭月薪两千多元,要在这样的一个都市里养活一家,时时感到捉襟见肘。母亲来东莞时正值盛夏,租住在小区最高层的我们,被炎热“熬煎”的程度可想而知。每每看着老人用湿毛巾为儿子擦汗,心里便很不是滋味,于是商量待发了工资就去买台空调舒舒服服地度过炎夏。
母亲擦了擦汗说:马上就要开学了,孩子的学费高着呢。眼看快要立秋了,这台电风扇可以对付——空调的事,也就这样搁置了。
站在可园的“后海”可湖,我们没有讲主人拼尽重金购得此处水塘而营造灵性园子的故事。作为水乡的孩子,我们讲到了水,讲到被水恩泽的自己。
老家是水乡,门前蜿蜒而过的小河,一直让我们引以为豪。住在小河畔的我们,家里没有水了就直接拿着鼎锅去河里打。母亲在河边洗菜、捶衣、拉家常,有时也会欣赏在河水里映出的清秀面容。来到东莞,久居闹市,好几次说到水,老人还是习惯性地叫我们去小河里去“打”。
可湖的水自东江而来,穿过漫漫长路,经历过阳光、雨露,经历过花香、鸟语,经历过雷鸣、闪电,经历过炊烟、嬉戏,带着大山的青葱和光亮,带着群山之中的风势,带着一条江的自信,带着大地的信息,穿过平整过的田陌,来到东莞,然后无声地流入到“可湖”。
母亲和我在湖水里成了特写镜头。脚下的白云、青山,旗峰山、摩天建筑,东江的汽轮、东莞大道的货柜车,会展中心、华南摩的“摩天飞轮”,围着可湖比划的红男绿女、湖中央起舞的天鹅,如一幅油画在水中缓缓拉动。
曾读朱自清的散文《威尼斯》,知道位于南欧意大利有这样一座水城:“大运河穿过威尼斯像反写的'S’,这就是大街。另有小河道四百十八条,这些就是小胡同。轮船像公共汽车,在大街上走;'刚朵拉’是一种摇橹的小船,威尼斯所特有,它哪儿都去。威尼斯并非没有桥,三百七十八座,有的是。只要不怕转弯抹角,哪儿都走得到,用不着下河去。”后来读到了莎士比亚讽刺性的喜剧《威尼斯商人》,又一次对座水城的“商市风貌”进行了分析。这座建在海里的城市,用水和桥构成了一座城市的温馨和浪漫,魔法般奇妙。
充满奇妙与梦幻的可园,可否与享有“因水而生,因水而美,因水而兴”美誉的城市威尼斯相媲美?

母亲在童话般美丽的可湖水间流连忘返。她躬下身,凝望着倒映在“可湖”里的青山,对我说:“你看看,那座山真像老家的灵山。”
想起来了,老家确实有一座延绵于南边与西边的天宇之间的“灵山”。打小就听说这是一座仙山,山头常年是云雾仙气般缭绕。每每雨后天晴,山顶的雾岚从天际垂下,山头的泉水似凝似流,山腰的青松似隐似现,雾在山间游动,如同画家泼墨的一幅幅丹青。之前马来西亚客人那句不经意的“灵山含秀”,会不会在启示某种力量?
老人似乎被这泓湖水照亮了,孩子般欢声雀舞地将手伸进水里,任“观渔篷”“雏月池”“可亭”一一从手中滑过,念叨着张敬修那句“拼偿百万钱,买邻依水竹”的话。
母亲一直津津乐道可园“声色”,好几次索要“桂花屋”里拍的照片。我不敢告诉她,因一时疏忽,胶片被曝光。每每望着作废的胶片,曾不断地安慰自己,过两天带母亲再去一趟可园,跟她再讲讲张敬修那间“空调房”,讲讲历14年功夫建成的这座庭院,讲讲如何站在灵山下摆POSS,照一张不失俊秀的照片。
想不到这个“过两天”,成了我一生的遗憾,也成了我对母亲的又一个愧疚。先是母亲不幸摔伤住院,后又劳奔于工作调动,再没有带她去过可园。我到离可园80多公里的一个小镇里任职后,曾带她到当地极负盛名的婚纱摄影景区游玩,在景区的龙凤大殿、在清明上河街、在西西古堡、在花海葵园、在儿子为景区画的壁画前走走停停。到了景区的“相思湖”时,她驻下足来,比划着可园“可湖”的大小。

有一次,从苏州回来,跟她谈到在那里有一个别称“可园”的院子。这座有1000多年历史的古典园林建筑,林则徐在任江苏巡抚时还在这里讲过学。当老人听说苏州也有“可园”时,也不顾那是一向尊崇的林则徐曾住过的地方,站起身来,碎碎地说:“不可能,'可园’是东莞的,只有东莞才有可园。”
后来,母亲每到一处,她都会谈到可园,谈到那里的山、水、树木、石头甚至拐角的门,那里一双双专注的眼睛和一滴滴微醉的墨香。好几次,她说梦到了可园,梦到了“灵山”,梦到了“桂花屋”,梦到一个身着对襟衫的女人正端坐在厅堂里,冲着她微笑。
看来,可园之于母亲,早就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情结。
可园,是一个空间的定义,也是一个时间的定义。母亲与可园,在某种神秘的时刻,紧紧地联系起来。
十年前的七月,母亲不幸病危。按照她的吩咐,我们叫上救护车送她回湘。穿过莞城中心区,本可以直上博厦大桥,司机却上错了路口,从可园门口打了个拐。
我知道,这一定是临危的母亲想最后看一眼可园,看一眼那个常居梦境的“桂花屋”和屋中的主人。
在游丝般的点滴里,母亲露出了只有我才能觉察到的笑容。那个情态,即使十年过去了,在我的脑海中依然清晰如昨。
“春晖日永,寸草心长,载展乌私,敬寓祝延之意云尔。”每次出差东莞,都会到可园走走,都会合上双手。因为,我明白张敬修为什么要修建可园,为什么会站在清晖园门口揣摩“清晖”两个字,为什么会含着泪写下《可轩题识》……

作者简介:林汉筠,中国作协会员,东莞市作协副主席,二级作家。中国自然资源部签约作家,东莞市签约作家。出版专著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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