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白城子官银号往事6: 真优美

 木兰良朝 2023-01-08 发布于吉林

从1979年春天开始,官银号人人都在谈论一部日本电影《追捕》。


孩子们的日常对话,总是引用电影里的台词。他们会学着电影配音的语气,对疯子说,对想要欺负、想要耍弄的人说:“走吧,一直往前走,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去吧,一直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跳啊,跳吧,朝仓不是跳下去了吗,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请马骏你也跳下去吧。你倒是跳啊!你怎么不跳了?”

郎家老二不知在哪里整来了一件风衣,像电影里的杜丘一样竖起衣领,吹着口哨走过官银号房舍间的道路,人们停下挖土的铁锹,甚至忘了喂猪,愣了半晌,还以为电影在家门口上演了呢。

朴家银花,把头发散开来,像电影里的真由美一样,让又黑又直的长发披在肩上。人们忽然发现,鹅蛋脸、光洁的额头和黑黑的细眼睛,她看起来确实有点像那个女演员真优美啊。

在官银号,你要是没有看过《追捕》,你要是不知道高仓健,出门都简直没法唠嗑。

人们讨论电影里的那只白鼻梁的马,认为研究所和林场都找不出那样的高头大马。人们讨论真优美的裙子,让巧手的林家婶儿赶紧做一条,大家好学学。

人们把电影女主角真由美叫成真优美。看哪个姑娘长相秀气,就会夸她像真优美。中日友好邦交正常化以来,日本电器以及日本影视剧、动画片源源不断涌进来,在官银号掀起了一股日本热。这股热经久不衰,经过电视剧《血疑》,到《7排球女将》时达到了顶点。

秋天,畜牧研究所聘请一位早年留学日本的工程师给技术员们讲日语,教室就设在研究所办公平房一楼走廊尽头的大会议室里。

研究所办公平房要高于一般的平房,有两层楼那么高,尖顶,外墙刷成奶黄色,窗框门框是天蓝色。那么漂亮的房子,官银号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

我被父亲带到会议室里,跟着大人们学日语。和我坐在一起的是杨波,我们俩在铁路二小是同一个年级。她长得又美,学习又好。

每周上两次日语课。第一课是学字母,我们跟着老师读:阿伊屋挨傲……会议室里就回荡着杂七杂八奇怪的发音。

我们每人手里有两本教材。大人有二十几个,小孩有四个。但是,每次上课都会少几个大人,第三次上课就只有我和杨帆的妹妹杨波两个小孩了。

到了冬天,会议室里终于一个学生也没有了,老先生最后失去了这项工作。

而我的全部收获,是如今只能读出字母表,说三两个句子以及樱花啊,父母啊,真由美啊这样几个词而已。杨波后来学医了,在医学院当老师,当年上课时她还被老先生提问过。我不知道她如今还记得多少当年所学的日语。

那些年热衷于谈论日本文化的人中,绝对不包含史大娘。红茶菌热、君子兰热,史大娘都有参与。她把红茶菌兑上白糖端来我家给我喝。她养的君子兰叫短叶和尚,还能在冬天开花。但她就是拒绝看日本电影和电视剧。

研究所在1979年买了一部黑白电视机,每周有电视节目时会在会议室里打开给大家看。五六十人热热闹闹围坐在电视机前,有大人有小孩,有时连窗台都坐满了人。只要有涉及日本的节目,史大娘转身就走,绝不停留。

应当说,每提起日本,史大娘都面色凝重,一股仇恨的火苗会很快布满她的眼睛。那火苗不仅烧疼了她,连她身边的人都会被烤灼。

史大娘出生于1934年,她没上过学,不识字,但在文字标语中多年耳濡目染,她每天都能见到的字,就像她在林场五七队喂的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就认识了。

她最先认识“日本”两个字。因为日本是她小时候经常看到的字,那两个字代表了残暴、杀戮、恐怖、恶魔、噩梦、伤痛……

她还认识“共产党万岁”几个字。解放初期,1950年代,史大娘当妇女主任时还带着学生在各种院墙和房屋墙壁上还刷写过这样的标语。

要不是共产党,她说可能自己早就被日本炮弹炸死了。要不是共产党,自己一个女的,咋个还能出来在林场五七家属队当副队长、挣工资?要不是共产党,咋个能住上这么大的红砖房,有这么大的菜园子,穿这么好的白衬衫?新社会,主要是新。人哪,不能因为新,就忘记旧,忘记过去的家仇国恨!

她认识“毛泽东”几个字。因为家家户户都挂大救星的像,人人会唱《东方红》,家家户户都能看到这个闪光的名字。毛选五卷还是她给每家每户发的,她还让朴金花给她读过呢。

她还认识“学习学习再学习,团结团结再团结”这些字。因为这些字,分别写在研究所和林场大门的两边,白底红字,是华主席的题词,每天去林场五七队干活都路过,看得太熟了。

如果说后面这些字是因为热爱,而认识前面那两个字则是因为仇恨。

她只是不理解,这怎么一夜之间人们就忘了仇恨,开始追捧小日本儿了呢?真优美有哪里好看?她国家的恶魔到中国东北来杀人放火,奸淫盗抢,无恶不作,她咋就能好看呢?不,任何一个官银号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比她好看一万倍!



我去史大娘家和史小红玩,史大娘那天做了切糕,用一只小碗给我夹了一块,让我趁热吃。

史小红刚刚洗过头发,史大娘不许她像真由美那样披着头发,更不许她唱电影里的主题歌。

史大娘说:我小时候,看见日本两个字就哆嗦。日本小鬼子一来,我们就脸上抹上锅底灰,钻到苞米地里猫起来。大姑娘小媳妇要是被鬼子看见,那可就遭殃了。

我娘就是给鬼子糟蹋完了杀死死的,我弟弟才一个月大,爬到我娘身上去吃奶,被小鬼子用刺刀挑开了肠肚呀,我恨死日本鬼子啦!

史小红的爷爷那几天住在他们家了,他正用一只架子车推玻璃碴子,已经在史小红家门口堆了好大一堆,留着卖钱。

史大娘抬头让我看史爷爷,然后说,俺们老爷子都八十岁啦。他在大北边黑龙江那边,给日本人淘金子。日本人用中国人当劳工,把咱们中国的金子抢走。劳工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活活累死。他们想尽办法往外逃,逃跑被抓住,当场就把人头割下来了,惨不忍睹呀。俺们老爷子也差点累死,他把金子藏到肛门里,逃出来了,两只脚的小脚趾头都冻掉了。耳朵呢,啥也听不见了,被日本人打聋了呀!

一滴泪,在史大娘眼睛里转悠半天,实在憋不住了,一下子滚落在她衣襟上,她撩起那衣襟,把余下的眼泪都擦去了。我和史小红一时都呆住了。,史小红马上听话地把头发编成了一根辫子。

史大娘叹了口气,说:中国怎么和日本好呀,那可是深仇大恨呀。我忘不了,除非我死了。不然,我这心里头,装的全是恨呀!

史大娘从小没了妈,她被送给史大爷家做童养媳。十七岁那年,家里让她和十四岁的史大爷圆房,史大爷就哭,非要找他妈。史大娘每学起这些事,自己都忍不住笑。

过去讲:“女大三,抱金砖”。史大爷并没抱上金砖,他们结婚十多年,史大娘肚子毫无动静,就抱养了一个男孩。据说抱养了孩子,自己就能怀孕,但史大娘的肚子仍然没有动静,于是,又过了几年,他们抱养了史小红。

史小红的哥哥死后,她就变成了独生女。史小红长得明眸皓齿,是官银号众多漂亮姑娘中的一个,史大娘把她当成心肝宝贝。算命先生说史大娘命里无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抱养了两个孩子的。

史小红读到高二,被安排到林场上班。她在铁路二中上学,我呢,在铁路三中。我们两家都住在一个地方,可笑的是竟然被分在两个中学上学。而这两个中学竟然教学内容都随心所欲,任意安排。

铁路二中有英语老师,他们就开英语课。铁路三中在铁东,可能因为地处偏远,没有老师愿意来教学,所以,铁路三中就不开英语课。有一阵子,铁路三中有个老师会日语,学校就开了三年日语。

你想想,一个连英语课都不开的学校,他们培养的肯定不是大学苗子啊。但是,铁路二中只是普通中学,原来的铁路一中才是重点校,所以铁路二中高考升学率几乎为零。

1981年,为了体现教育公平,不再区分重点和非重点学校了,由铁路教育处随机分配三个铁路小学毕业的学生到三个中学。即使这样,铁路一中师资强,仍然是好学校。所以史小红在铁路二中从初一读到高二,丝毫看不到考上大学的希望,能上林场喂鸡,有个正式工作,也是烧高香了。

史大娘托朴大娘给史小红介绍对象,因为她姑爷是铁路的火车小烧,工资特别高。很快,朴大娘领来一个铁路的火车小烧,这小伙子老实厚道,家里兄弟姐妹还多,史大娘很满意。难得史小红也愿意。史大娘就请人把房子旁边接出来一间半,给他们做婚房。

没想到,史小红三十二岁那年得了肾病,扔下九岁的女儿撒手去了。她临死前,还挣扎着要去找亲妈,因为听人说,她亲妈是八中的老师。史大娘哭着说:小红,咱先治病。治好了,我领你去找。

史小红属羊,三月的羊,算命先生说,属羊命苦,三月没草吃,你留不住她。

史大娘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哭得昏了过去。

史大娘的姑爷后来又娶了媳妇,但每个月会带着孩子来官银号。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一来了就帮着收煤,给屋顶鄯油毡纸,给菜园子浇水,给猪圈起粪。



我母亲对史大娘说,啥无儿无女的,一个女婿半个儿,不愁不得继。

史大娘说:大妹子,我是真信命啊。我这一辈子,唉,比吃黄连还苦。

我母亲说:老姐姐,不要老去算命。命啊,越算越薄。我就从来不信,咱们要信科学。

我那时正带了孩子回娘家,我母亲在院子里晾豆角干,我用剪子剪豆角,孩子才两岁,满地扔豆角玩。史大娘手里不闲着,也帮我们晾。她年纪大了,也不做副委主任了,就常常来找我母亲唠嗑。

我母亲说:我们这一辈女人,哪个不命苦呢。我娘家妈,裹了小脚,走路都走不不快,可是活计哪样能不干?

史大娘说:咳,还真是。这一辈一辈的啊,总算越来越好。到小妍她们,住楼房,有工作,其实享福多了。

我母亲看史大娘孤独,就常让我回娘家时,带我儿子去史大娘家坐坐。她忙,倒不出工夫来。



冬天,史大娘家的炕特别热,我儿子就坐在炕上撕史大爷的烟纸玩。我不让他撕纸,史大爷就不高兴了:你不许拦着他。我的纸,胖小儿撕,我乐意。这孩子太好玩了,把我哄得贼开心。唉,我这辈子最稀罕小子了。

史大娘说:你回娘家,就把胖小儿给我送来玩玩行不。

我说:太行了,他可愿意来了。我妈退休了一天也不歇着,那办幼儿园忙的,一大年也出不来几回。我把他送过来,你们要不嫌烦就行。

史大爷说:还能嫌烦,俺们稀罕还来不及呢!

每想到孩子能在大娘身边相陪,我心里不知有多安慰。



我们有一次去史大娘家,史大爷给我儿子找出来一本影集。影集是最老式的需要用浆糊粘的那种,里面有一张史大娘年轻时的黑白照片。那模样,简直和真优美一模一样,比朴银花还像。但是我没有吱声,因为知道史大娘心里的仇恨。

我父母搬家进城离开官银号以后,听说史大娘病了。2012年,官银号开始动迁建新城区时,史大娘去世了。史大爷有肺气肿,总是咳嗽,气喘,腿脚还不灵便,史大娘总担心他活不长,没想到却是史大娘走在了他前边。

人们都说,老伴没了,剩一个老人不好过。老郎家的老疙瘩动迁前一直住在官银号,她告诉我,史大爷又找了几个老太太,是的,是几个。每个老太太都是奔钱来的,得了钱就尥。不然她们缺爹侍候还是咋地?

她说,一个老太太呢,儿子是史大爷出钱给张罗结的婚。一个老太太呢,每个月要五千块生活费。还有个老太太呢,来时开口就要三万块,不给就不搬来。史大爷最后知道被骗,就嗷嗷哭。哭能顶啥用啊?可怜史大娘口熬肚攒,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的钱,都跑到别人口袋里去啦!

我问史大爷八十几了。她说:八十二了呗。

郎老疙瘩兴致勃勃地讲史大爷的事,我没敢向她打听她姐郎艳华的情况。我怕听到坏消息,更怕她难过。人们总是习惯于把别人的凄凉悲惨当成可听可讲的故事,轮到自己家,那就是不能言说的悲剧了。

白城子官银号往事1:朴大娘
白城子官银号往事2:鄙视链
白城子官银号往事3:女疯子
白城子官银号往事4:聚宝盆
白城子官银号往事5: 打字员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