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散之的“三三”说：什么叫艺术家？

　眼下，我们的“艺术家”很多，人说犹如那般萧条的市场而满街“大放血”，太过廉价了。记得当年，报纸杂志的用语，于这“艺术家”三字似乎格外吝啬，不轻许人。像马连良那样的大角儿，也常常只是“著名京剧演员”而已。

马连良之《海瑞罢官》

　也许是社会进步了，从事艺术工作的人们的地位提高了，我们本不该太拘泥；再则，“家”不“家”的，也都是人定的，你能说出个什么标准么？我很惭愧，的确说不出来。不过，林散之老先生却说出来了：才、学、识三者兼备方可做艺术家，天资、学问、见识三者缺一不可。

　

　莫非散老也抱怨“大放血”，故有此标准之说？

　

　这且不管，我们只看散老所言之当与不当，依拙见，当，且甚当。

　

　艺术这玩意儿，确乎有些“玄”，它既不是人人都能涉足的——不然，怎么会称之为“殿堂”呢？更不是每个涉足者都能登“堂”入“室”的——这也才有林散老的“三者缺一不可”之说。

　有人尝谓：省长可以培养，艺术家培养不出来。这话听着别扭，却也大半是事实。可培养与不可培养之间，何以谓？“天资”。“天资”是无以培养的。过去京剧老艺人，见到那些“不可训”者，常常一言以蔽之“祖师爷不赏饭”，即无“天资”之谓。这还只是说吃不成“戏饭”，即从事艺术工作，更何况要成“艺术家”呢？

　

　或谓，此言差矣：不说别人，即以林散老言，从小就“痴”，曾因名“林三痴”，何以以此“痴”而能成大书家？

　

　这怕是误会了。“痴”于林散老，恰是“天资”之体现，用散老自己的话说，“老实是聪明人”，林老的“痴”正是这种老实，是不知“取巧”（那才是“笨人”哩)，这难道不是“天资”？

　

　不过，由此我倒想到，“天资”有时是“隐蔽”的，而有待发掘。梅兰芳梅先生最初不是连四句老腔学了多时都不能上口吗？

童年时期的梅兰芳

梅兰芳之《醉酒》

　反之，“小而了了，大未必佳”的情形也并不少见，聪明过了头，未见得都是好事。这里面有无先天的因素，因未研究过遗传学之类，不敢置喙。然从后天看，则有“稽”可“谈”，这就是“学”，“学问”——“隐蔽”的天资是可以通由“学”和“问”而发掘出的；“小而了了”，也可能因之不“学”不“问”而致“大未必佳”。

　

　“学”，照散老之说，就得“一笔一笔去学”，只学得“要笔笔拆开皆耐看”。这个厉害。我们的不少“艺术家”，玩意儿串起来挺唬人，就是经不起“拆”，一“拆”就漏馅。

　京剧前辈讲究“一招一式”，“一戳一站”，并以为这是最难的，大约也就在于它最不怕“拆”。若真要成艺术家，怕是得先能过了这“拆”关：什么人能做得艺术家，也不妨定此最低（何尝又不是最高？）之标准，看他的玩意儿能“拆”不能“拆”。

余叔岩、张伯驹之《四郎探母》

　

　说“学”，林散老更有谓，“学不成也不能入魔道”，这真是警世之语，骇俗之音。“学”，总有学得成者，更有学不成者。学不成，或为“天资”所限，那也没关系，成不了艺术家，还可以成一个好演员；唱不了“当中间”的，来一个不贫不厌的“里子活”也不无不可，照样可以为观者津津乐道。然一旦入魔，你就是唱了“当中间”的，还不是落一个黄宾翁之所谓“野狐禅”么？有什么意思？

　

　这里有“识”、“见识”的问题。学不成如是，学得成自然更不用说了。

　

　如何才能学得成？在林老看来，先得“师古人”、“知传统”，要懂得“创新要从旧的而来”的道理。这就是“识”。“蛮搞乱涂”，固然比“仿古”者“新”，可艺术之新旧与价值之有无并不一一对应。不是吗？“四王”因“仿古”而“旧”，可出版社从未断过“新”出，“蛮搞乱涂”之“新”呢？哪里去了？不是早就“身与名俱灭”了吗！这是不“识”。

　

　要学成，还有一“识”，就是忌“早脱”。急于求“成”的结果，是终致于“成”不成。有多少天资聪颖之才，因耐不得用“笨”工夫的寂寞，而求一时之“效应”，不免贪走“便道”，寻觅“捷径”而最终毁了自已。另有不少奇才，初时蒸蒸日上，左右逢源，大有成“家”之势，然到一定之阶段，却无后劲，提升难再，如散老所说“造成夹生”，也全系“早脱”而致。

　

　自然这又并非鼓吹“不脱”，不“早脱”是为了最终的“脱”，“师古”是为了“破古”“超古”，而非“泥古”。倘不能“脱”、“破”、“超”，“学”、“摹”、“师”便缺了它的终极价值。

　

　林散老以才、学、识“三者兼备”而给“做艺术家”者定了标准，其实，散老还另有一“三”，即他给“成艺术家”者划了“三个阶段”，这就是先求貌似（古人），后求神似，再参己意。两个“三”，一平列，一纵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三个方面，三个层次，合为六个层面，缺一则“做”不“成”艺术家也！

　

　林散老是大书家，他的字，曾让启功先生为之脱帽而三鞠躬，也曾让赵朴初先生求其“赐予墨宝”，并表示“朴初不胜感谢”——他的“三三”说，该不是虚妄之论吧！

（《艺坛》第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