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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文昌丨乾隆石经《仪礼》文本变迁考

 书目文献 2023-01-10 发布于北京

注:本文发表于《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中心研究集刊》第二十五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姚文昌老师授权发布!

乾隆石经《仪礼》文本变迁考

姚文昌

【内容提要】乾隆石经的刊刻是清代中期一项大规模的文化工程,刊刻的内容是完整的十三经白文。尽管乾隆石经本身的价值有限,但乾隆石经的文本变迁却蕴含着深刻的学术史信息。本文意在通过对乾隆石经《仪礼》文本变迁的考察,管窥乾隆石经从文本生成到反复校改的整个变迁过程。

【关键词】乾隆石经 《仪礼》 文本变迁

“明永乐十三年(1415),翰林院学士胡广等奉敕撰成《五经大全》《四书大全》颁行天下,尊为取士之制,理学成为应试学子的思想指导,清承明制,朝廷功令亦以理学为尚,更加确立宋学的主流地位。”[1]整个康雍时期,官方经学的话语被宋学完全掌握,这一时期敕纂的《钦定周易折中》《书经传说汇纂》《诗经传说汇纂》等书,无一不脱胎于宋学系统的文本。这一现象,直到乾隆初年武英殿重刊《十三经注疏》才有所改观。此后,标榜文献、讲求实证的“汉学”风尚在学界大肆流行开来,至乾隆中后期编修《四库全书》,“汉学”渐有燎原之势。乾隆末年刊刻石经,是延续“宋学”,遵从通俗的科举读本,还是弘扬“汉学”,追求校勘的治学善本,文本抉择的背后,有政治因素的干预,也有两种学术理念的博弈。
一、从蒋衡手书《仪礼》到《仪礼石经校勘记》

乾隆石经的刊刻始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所据底本为懋勤殿所藏蒋衡手书十三经。

乾隆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内阁奉上谕:……十三经虽有武英殿刊本,未经勒石。因思从前蒋衡所进手书十三经,曾命内廷翰林详核舛讹,藏弆懋勤殿有年。允宜刊之石版,列于太学,用垂永久。[2]

蒋衡手书十三经开始于雍正五年(1727),毕工于乾隆三年(1738)。其中手书《仪礼》在乾隆元年(1736),文本来源则是明崇祯间葛氏永怀堂刊刻的《十三经古注》[3]。

永怀堂《十三经古注》是明末清初较为通行的一套经书文本,十三经均为经注本。虽号称“古注”,永怀堂本实际上是在明嘉靖福建李元阳刻本《十三经注疏》的基础上刊落经文形成的,不仅如此,经注文字还在李元阳本的基础之上产生了新的讹误[4]。既然如此,蒋衡选用永怀堂本作为《仪礼》抄写底本的原因何在?

(康熙)二年八月,入秦。十月,纵观碑洞十三经,虽颇残缺,巍然具存,但众手杂书,文多舛错,行次参差,心实悼之。四年春,归自西安澄城县。夏初,抵二泉。适王吏部虚舟请假归,相与作书斗胜无虚日。既余写《法华经》七卷,作大楷,分十四册。虚舟曰;“儒而书佛经,不足道,庶几书十三经乎?”盖戏言之也。余唯唯,遂矢志力书。[5]

蒋氏手书十三经的直接动因是感于唐石经“众手杂书,文多舛错”,进而得王澍“儒而书佛经,不足道”之言的导引,遂决意手书十三经。尽管当时醉心书法,与王澍(虚舟)“相与作书斗胜无虚日”,但蒋衡既然要规避唐石经“文多舛错”之失,理应选取好的文本作为抄写底本。而蒋氏之所以最终将永怀堂本作为抄写的底本,多半是受到了自身客观条件的限制。

我昨《易》已写完,将事《周礼》,而案头本与石经迥别,若高斋有注疏及他善本,祈检付来,对校后即缴还也。[6]

蒋衡乃一介经生,经济能力和社会地位有限,甚至连注疏本都难得一见,遑论宋元善本。即使有善本可供参校,以一己之力遍校群经,亦决非易事。从后来石经馆臣校勘石经的记载来看,蒋衡参校注疏本或其他善本的愿望最终也未能实现。

乾隆五十六年(1791),乾隆皇帝决意刊刻石经,首要工作就是组织学者对蒋衡手书十三经进行校勘。石经的底本校勘工作由彭元瑞主持,随同校勘者为金士松、沈初、阮元、瑚图礼、那彦成、刘凤诰、汪廷珍、邵晋涵八人。校勘的步骤是一人领取一经或数经进行校勘,形成分校成果,而后将分校成果交到石经馆,然后集中商讨校改与否,由彭元瑞最终裁定[7]。

《仪礼》的校勘工作由阮元负责,而流传至今日的《仪礼石经校勘记》即是当初的分校成果。

臣今总汉石经残字、陆德明《释文》、唐石经、杜佑《通典》、朱熹《经传通解》、李如圭《集释》、张淳《识误》、杨复《图》、敖继公《集说》、明监本、《钦定义疏》、武英殿注疏诸本,以及内廷天禄琳琅所收诸宋元本、曲阜孔氏宋本,综而核之,经文字体择善而从,录成四卷,用付经馆,以待总裁加勘。时五十七年六月十三日,臣元敬识。[8]
自奉诏后,冬寒夏暍,退直余闲,胪列诸本,反覆经义,审择得平,兼又博访通儒,务从人善。如“得以为昏姻之故”“为庶子适人者”,则用戴东原编修说;“宾服乡服”“卿大夫”,则用刘端临教谕说;“脊胁胳肺”,则用王伯申明经说;《丧服传》刊去四十字,则用金辅之修撰说。又钱辛楣宫詹、王怀祖给谏,亦曾执手问故。[9]

乾隆皇帝下令刊刻石经是在乾隆五十六年十一月,而《仪礼石经校勘记》在乾隆五十七年六月已经完成,前后用时仅半年,效率不可谓不高。校勘《仪礼》乃“系官事,具有程限”,因此“不能缓缓研求”。即便如此,阮元在校勘《仪礼》之时,仍然一方面罗列众本而校其异同,一方面广泛征求、吸纳当时学者的意见,尽全力提高《仪礼》的文本质量。

《仪礼石经校勘记》在经文的取舍上,完全是基于学术的标准,从而形成了一份能够代表当时学界水平的《仪礼》校勘成果。从蒋衡手书本《仪礼》,到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是对《仪礼》底本质量的一次近乎理想化的学术提升。

二、从《仪礼石经校勘记》到《仪礼考文提要》

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作为一份分校成果,其意见是否最终被吸纳呢?石经馆臣的校记定本现在已无从考察,但石经底本的校勘成果却在彭元瑞编撰的《石经考文提要》之中得到了充分的反映。

乾隆五十九年九月十七日内阁奉上谕:……士子诵读者多系坊本,即考证之家亦止凭前明监本。然监本中鱼豕之舛讹、字句之衍缺,不一而足。至《仪礼》一经脱去六节,增多二节,大为圣籍之累。……近因刊刻石经,出内府所弆天禄琳琅宋版各经,古今流传旧本莫不荟萃,命总裁各官等详悉校对,与武英殿官刻诸书参稽印证,多相吻合。其较坊、监本互异之处,逐条摘出,厘订成编,名为《考文提要》。[10]

《石经考文提要》是在石经校勘成果基础之上,参校天禄琳琅所藏宋版经书在内的“古今流传旧本”及“武英殿官刻诸书”完成的。其中的《仪礼》部分[11],为我们探究《仪礼》校勘过程中相应的文本变迁提供了可能。下面对《仪礼考文提要》与《仪礼石经校勘记》之间的异同进行简要的分析。

首先,《仪礼考文提要》在形式上比《仪礼石经校勘记》更加规范。“《仪礼考文提要》出文一般比《仪礼石经校勘记》详细,更注重取校定文字所在的语义相对完整的一段话作出文。”“(《仪礼考文提要》)所列版本一般使用全称,并将《钦定三礼义疏》、武英殿本等清代官方颁行的书置于其他版本前,'康’'钦’'武’等字前皆有挪抬。”[12]《仪礼石经校勘记》作为一份石经的分校成果,最初是用来供石经馆臣商酌参考的内部资料,既不需要公开流布,也不需要进呈御览,因此并不需要过分追求格式的规范化和齐整化。

石经底本校勘时间紧,任务重,校勘工作开始得十分匆忙,《仪礼石经校勘记》在保证校勘工作质量前提下,能够条分缕析,做到言必有据,已实属不易。邵晋涵作为《左传》分校的负责人,最终提交石经馆的分校成果就远远没有《仪礼石经校勘记》这般按断准确、眉目清晰,这一点在彭元瑞给邵晋涵的信札中体现得十分明显。

《左传》册内□□《正义》引作“得罪于母弟之宠子带”系何文下所引,乞示知,以免审查是幸。“韩之战内”四十二字删否?不能妄断,尊义若何,并示。又及,附候文祉,不一。瑞顿启。
石经校改文字,似须排一清档,不特仰承顾问,亦便同馆口商,不然恐作私意率改,其一一皆有所据,亦难覼缕立谈也。今《左传》已校完,拟编一稿呈政,其中有须增改之处,乞即删削,并恐遗漏,望携至馆与改字档细对一过,并望于十六七发下为要。附候日安,不获。学弟瑞顿首。[13]

从彭元瑞给邵晋涵的两封信札中可以看出,邵晋涵最终提交的《左传》分校成果体例不尽完善,没有说明校改文字的依据,校改意见也没能誊清,从而给后期校勘成果的汇总造成了极大的障碍。

《仪礼考文提要》乃是彭元瑞奉敕编撰,最终必然要进呈乾隆皇帝御览,在形式上更加完善也是出于客观需要。可以说,文本性质的不同决定了《仪礼石经校勘记》和《仪礼考文提要》形式上的差异。

其次,《仪礼考文提要》校勘的指向性比《仪礼石经校勘记》更加明确。从《仪礼石经校勘记》的体例来看,石经馆臣的校勘工作并不是以蒋衡手书十三经为底本进行的。之所以如此,很可能是因为蒋衡手书十三经作为书法作品,经过装裱后藏于懋勤殿,直接取用难免会对文本造成损坏。装裱后的经折本函册众多,而每页字数有限,在校勘过程中使用起来并不方便。既然没有固定的工作底本,校勘工作只能是罗列众本校其异同,对于各本的异文直接予以是非判断,形成对传世经本异文的取舍意见,然后经过集中的商讨,根据最终意见校改蒋衡手书本。

蒋衡手书本《仪礼》的底本是永怀堂本,而永怀堂本与北监本均出自李元阳本,因此,蒋衡手书本《仪礼》与北监本存在极大的相似性。彭元瑞《仪礼考文提要》以北监本为校勘对象,很大程度上也就是以蒋衡手书本《仪礼》为校勘对象,指向性极为明确。因为阮元是汇校各本,所以《仪礼石经校勘记》中多有北监本不误而他本讹误的情况,这些情况在《仪礼考文提要》中自然无法体现,这也是二者校勘条目存在出入的主要原因。

再者,《仪礼考文提要》在内容上大部分吸收了《仪礼石经校勘记》的成果,偶有增删。“与《仪礼石经校勘记》相比,《仪礼考文提要》完全新增的仅有七条。”[14]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汇校众本,单一版本的校勘有所遗漏在所难免,彭元瑞以北监本为校勘底本,校勘理应更加彻底。不仅如此,“《仪礼石经校勘记》在所引版本佐证少的情况下,用他校法或本校法,引据注、疏、释文或他书所引文字进行考辨,还用理校法确定所从文字,多与通行的版本不同。但是《仪礼考文提要》对这类校勘记,谨慎处理,不加吸收”[15]。彭元瑞这种谨慎、客观的态度,应该早在石经校记定本的编撰时就已经形成。这样既可以免去各执一词、訾议纷纭的烦恼,也有利于各经分校成果取舍标准的统一[16]。

彭元瑞之所以采取如此审慎的态度,在满足客观操作需要的同时,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就是对官本的关照。彭元瑞奉敕主持石经的校勘和《石经考文提要》的编撰,必然要重视校勘意见与《钦定三礼义疏》、武英殿本等官本的协调性。但是彭元瑞基于学术的考量,并没有完全遵从钦定本、殿本的意见,况且钦定本与殿本也存在文字上的出入。在这种情况下,彭元瑞往往对官本进行冷处理,避而不谈。这些问题也为后来和珅攻击《石经考文提要》进而挖改石经埋下了伏笔。

综上,《仪礼考文提要》在形式和内容上对《仪礼石经校勘记》均有所提升。从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到彭元瑞《仪礼考文提要》,实际上是一个学术文本官方化的过程,其间我们既能看到彭元瑞对经书文字择善而从的坚持,也能看到坚持之中不得已的妥协。

三、从《仪礼考文提要》到《仪礼考文提要举正》

乾隆五十九年(1794)九月,石经刊刻工作即将完成,彭元瑞奏上《石经考文提要》,乾隆皇帝对此大加赞赏。

乾隆五十九年九月十七日内阁奉上谕:兹《考文提要》一书,简核明备,无难家诵户习。着仿唐石经时刻《五经文字》《九经字样》例,刊置经末,列树戟门,并镌板颁行天下,俾士子人人传观争写,共窥中秘精华,不复袭别风淮雨之陋。但恐为期过促,僻远地方传布尚有未周,着于乙卯科乡试为始。俟三科后,考试四书、五经题文,俱照颁发各条敬谨改正。倘再有沿用坊、监本以致舛误者,将考官及士子分别议处停科,并载科场磨勘条例,庶士子咸知折衷正义,不为俗学所惑。
石经馆总裁等校勘石经,见在将次完竣。和珅等与彭元瑞均系总裁。和珅等所管事务较繁,只能总其大纲,酌加参阅。至于校订厘正,皆系彭元瑞专司其事。彭元瑞着加太子少保衔,并赏大缎二疋,以示奖励。若校定之文或有纰缪不经之处,将来披览所及,经朕指出,亦惟彭元瑞是问。[17]

乾隆皇帝不仅奖赏了彭元瑞,而且将《石经考文提要》提到与《五经文字》《九经字样》相同的地位,有意将其刊于石经之后,一来可以纠正通行的坊本、监本之误,二来可以为石经提供文本依据,树立石经的权威。乾隆皇帝甚至有意以《石经考文提要》来规范科举读本。如果照此施行,不仅是对彭元瑞工作的极大肯定,也必将对科举考试产生翻天覆地的影响。

石经馆总裁有和珅、王杰二人,副总裁有董诰、刘墉、金简、彭元瑞四人,随同校勘者有金士松、沈初、阮元、瑚图礼、那彦成、刘凤诰、汪廷珍、邵晋涵八人,而乾隆皇帝独独奖赏了彭元瑞一人。作为石经刊刻的领事者,与彭元瑞素有嫌隙的和珅唱起了反调。

独文勤得邀宫衔,并命仿《五经文字》《九经字样》例,每经勒《石经考文提要》于后。和相国嫉焉,毁《提要》不善,并言“非天子不考文”,议文勤重罪。高庙谕云:“彭元瑞本以'乾隆御定石经’加其上,何得目为私书?”和计不行。[18]

乾隆皇帝并没有根据和珅的要求降罪彭元瑞,但有意从中调停,于是在一个月之后颁布谕旨,命总裁官对《石经考文提要》“折衷妥议”。

乾隆五十九年十月十六日奉上谕:昨九月间,石经馆司事大臣等奏:“士子所读经书多系坊本,……将考官及士子分别议处停科。”朕已允行。兹该馆书成呈览,抽阅数条,不过字句书体间有异同,于圣贤经义初无出入。在总裁等校刊石经,自应折衷善本,援据精详,而士子等自束发受书以来,父师授受,循诵习传,若限以三科,遽令通行遵改,似属强以所难,且恐乡闾村塾传布难周,未能家置一编,熟习贯串,或应试者因一二字句舛误被斥,或考官等偶不及检,遂干处分,似此繁列科条,转非朕嘉惠士林、稽古右文之意。圣贤垂教之义,原不在章句之末,即流传古文,儒先各守经师家法,未必无习误承讹,士子等操觚搆艺,惟期阐发经旨,亦不必以一二字之增损、偏旁之同异为去取也。另着该总裁等详绎此旨,折衷妥议具奏。[19]

乾隆皇帝在肯定“校刊石经,自应折衷善本,援据精详”的同时,充分考虑科举经书遍布天下的现实,放弃了以《石经考文提要》规范科举读本的想法。不仅如此,乾隆皇帝还撤回了九月十七日关于《石经考文提要》的谕旨,《乾隆朝上谕档》所载九月十七日谕旨下有附注“此件于十月十六日奉旨撤回,销”[20]。石经文字择善而从,而科举范本一仍其旧,这样折衷的做法,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

和珅对此并不满足。十月十六日谕旨颁布之后,和珅立即根据乾隆皇帝所说《石经考文提要》“不过字句书体间有异同,于圣贤经义初无出入”之意,组织人员编撰了《钦定石经考文提要举正》一书,指摘《石经考文提要》“殊属拘迂”,阻止其刊布。

总裁臣和珅等谨奏:十月十六日钦奉上谕,令臣等将前进《石经考文提要》另行折衷妥议……今蒙圣明训示,以字句偏傍异同,与经文原无出入,且士子诵习已久,不必强以所难。圣慈嘉惠无穷,觉臣等前请,殊属拘迂……其前进《石经考文提要》六册,已奉有御书钤宝,请将毋庸登载各条撤出,止将照改各条另缮一编,谨将御书钤宝移冠简首,并将十月十六日所奏谕旨恭缮简端,附载臣等此次奏折于末,交懋勤殿汇入蒋衡原册,一并存贮,以昭典学同文之盛。其原缮六册,应请同校勘各档,移交武英殿存贮。[21]

《钦定石经考文提要举正》共有四卷,将彭元瑞《石经考文提要》逐一筛查,最终归纳了四类意见:一、“毋庸照改者一百五十六条”;二、“偏旁、虚字无关文义者一百四十五条”;三、“钦遵御纂六经、钦定三礼及《康熙字典》五百四条”;四、“照改刻石八十六条”。[22]

从四类意见的表述来看,明确与《石经考文提要》意见相左的只有第一类,即“毋庸照改者一百五十六条”。具体到《仪礼》部分[23],共有十三条,如下:

1.“啐醴捷柶”,《提要》从唐石经改“捷”为“建”。臣等覆按:钦定本作“捷”……毋庸改。2.“遂以挚见于鄉大夫鄉先生”,《提要》据贾疏改“鄉大夫”为“卿大夫”。臣等覆按:钦定本作“鄉大夫”……毋庸改。3.“匕者逆退”,《提要》从《仪礼识误》改“匕”为“朼”。臣等覆按:钦定本作“匕”……毋庸改。4.“受笲腶脩”,《提要》据殿本等本改“腶”为“段”。臣等覆按:钦定本作“腶”……毋庸改。5.“大夫与士射袒纁襦”,《提要》从唐石经等本改“纁”为“薰”。臣等覆按:钦定本作“纁”……毋庸改。6.“对曰非礼也敢”,《提要》从唐石经“敢”下增“辞”字。臣等覆按:钦定本无“辞”字……毋庸增。7.“宾栗阶升不拜”,《提要》从唐石经等本删“宾”字。臣等覆按:钦定本有“宾”字……毋庸删。8.“受用篚”,《提要》从唐石经等本改“篚”为“箧”。臣等覆按:钦定本作“篚”……毋庸改。9.“祭服不倒”,《提要》从唐石经等本改“倒”为“到”。臣等覆按:钦定本作“倒”……毋庸改。10.“御者四人皆坐持体男女改服”,《提要》从唐石经等本删“男女改服”一节。臣等覆按:钦定本有此一节。11.“翭矢一乘”,《提要》从《仪礼识误》于“翭”上增“矢”字。臣等覆按:钦定本无上“矢”字……毋庸增。12.“衣侈袂”,《提要》据郑注《表记》及唐石经等本改“侈”为“移”。臣等覆按:钦定本作“侈”……毋庸改。13.“有司彻”,《提要》从唐石经等本将此标题删去“彻”字。臣等覆按:钦定本有“彻”字,删去“彻”字,篇名不全,毋庸改。

通过以上条目可以发现,《仪礼考文提要举正》驳斥《仪礼考文提要》的主要依据是“钦定本”,也就是《钦定仪礼义疏》。《钦定仪礼义疏》成书于乾隆十三年,是当时官方认可通行的经本。彭元瑞在校勘石经、撰写《仪礼考文提要》之时,对文字取舍与《钦定仪礼义疏》不合之处只说据他书改,而对《钦定仪礼义疏》只字不提。这种淡化处理,意在维护官书权威性的同时,树立石经的权威性。和珅在与彭元瑞的争端中,将石经与《钦定仪礼义疏》之间的矛盾公开化,借官书来打压石经,使得石经的权威性大大降低。

乾隆皇帝为了息事宁人,最终同意改变刊刻《石经考文提要》于石经之后的做法,将其“同校勘各档,移交武英殿存贮”,以至于《石经考文提要》在雕版印刷之前,学者难得一见。和珅随后命人根据《钦定石经考文提要举正》的意见对石经进行了挖改,从而使得彭元瑞、阮元等石经馆臣的校勘成果毁于一旦。[24]

四、从《仪礼考文提要举正》到《奏修仪礼字像册》

乾隆石经碑石硕大,而石材不佳,年岁积久,难免侵蚀剥泐。光绪十一年(1885),在国子监祭酒盛昱的主持下,乾隆石经开始全面的整修。文字校改的主要依据则是彭元瑞《石经考文提要》。

堂谕:乾隆石经字迹岁久受损,本堂于七月间奏准请遵《钦定考文提要》及时修刻在案,着派蔡赓年敬寀石刻编册呈堂,覆定发修。此谕。光绪十一年十二月十五日,学录蔡赓年遵奉谨编。[25]

时任国子监学录的蔡赓年将石经拟修条目编为《石经奏修字像册》一书,其中详细记载了当时碑石的文字情况以及校改意见。其中《仪礼》部分[26],与和珅《仪礼考文提要举正》对应文字如下:

1.啐醴建柶兴。“建”,《提要》校从“建”,刻磨改作“捷”。2.以挚见于卿大夫。“卿”,《提要》校从“卿”,刻磨改作“鄉”。3.朼者逆退。“朼”,《提要》校从“朼”,刻磨改作“匕”。4.受笲段脩。“段”,《提要》校从“段”,刻磨改作“腶”。5.袒薰襦。“薰”,《提要》校从“薰”,刻磨改作“纁”。6.受用箧。“箧”,《提要》校从“箧”,刻磨改作“篚”。7.祭服不到。“到”,《提要》校从“到”,刻磨改作“倒”。8.兴也宾栗阶升不拜。《提要》校删“宾”字,刻仍“宾”。9.皆坐持体男女改服。《提要》校删“男女改服”句,刻同明本仍衍。10.非礼也敢辞。《提要》校补“辞”字,刻同明本无“辞”。

《仪礼考文提要举正》共计十三条,而《奏修仪礼字像册》中有十条相对应。可见《奏修仪礼字像册》虽以《仪礼考文提要》为据,但并未对《仪礼考文提要举正》全盘否定,而是根据自己的判断谨慎去取。《奏修石经字像册》记录拟修条目总计八百馀条,除去对不同版本文字异同的校改,还有对碑石文字点画舛讹的修订,整体的校勘意见全面而客观。可以说,这次整修工作既是对石经馆臣校勘工作的进一步完善,也在一定程度上是对和珅挖改石经的一次补救。经过此次修改,乾隆石经文本质量得到较大幅度的提升。

五、乾隆石经《仪礼》源流例说

乾隆五十六年(1791)石经刊刻工作开始后,石经馆臣首先对十三经的经本进行了分别校勘,《仪礼石经校勘记》是唯一流传于世的分校成果。因此,以《仪礼》为例进行考察,更能展示乾隆石经文本变迁的整个过程。乾隆十一年(1746),乾隆皇帝曾命廷臣励宗万以唐石经拓本校勘蒋衡手书十三经,撰成《陕搨十三经考异》一册,详列二者异同,保存了蒋衡手书《仪礼》的文字信息。兹举一例,备录励宗万《陕搨十三经考异》、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彭元瑞《仪礼考文提要》、和珅《仪礼考文提要举正》、蔡赓年《奏修仪礼字像册》各家记述,以展示乾隆石经《仪礼》文本变迁的过程:

《仪礼》经文:“御者四人皆坐持体,男女改服,属纩,以俟绝气。”[27]
励宗万《陕搨十三经考异》:(唐石经)“皆坐持体”下,(蒋衡)写本有“男女改服”四字。[28]
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皆坐持体属纩”,(唐)石经、李本、敖本、宋本皆如此,杨本、监本、《义疏》、殿本“体”下多“男女改服”四字。臣元谨按:监本经文“男女改服”四字,注文“为宾客来问病亦朝服主人深衣”十三字,皆《礼记·丧大记》之文,因《通解》而误入此。盖《通解》于《士丧记》上下二篇杂附本经《记》与《丧大记》文。此经注十七字,本《丧大记》文,编写者遂不知而误入《仪礼》耳。且《丧大记》注原作“庶人深衣”,今羼入《士丧礼》,“庶人”之文不可通,杨复遂改为“主人”,其谬尤显,其实《通解》所引“庶”字尚未改也。拟从石经。[29]
彭元瑞《仪礼考文提要》:“御者四人皆坐持体”,监本此下衍“男女改服”一节。案:此因《经传通解》而误。盖《通解》于《士丧礼》杂附本经《记》及《丧大记》之文,此节乃《丧大记》误入《仪礼》。又此《记》五节与《丧大记》同,郑两注各异,独此节注不异,明系移彼注此。又因与《士丧礼》不合,妄改“庶人”为“主人”。又彼注上文有“新朝服”,故曰“亦朝服”。此上文无“朝服”字,何以云“亦”,足证羼入。今从唐石经、宋本《仪礼郑注》《仪礼集释》《仪礼集说》、钟人杰本。[30]
和珅《仪礼考文提要举正》:“御者四人皆坐持体男女改服”,《提要》从唐石经等本删“男女改服”一节。臣等覆按:钦定本有此一节。御案云:“生者改服深衣,见其异于常也。”郑注云:“为宾客来问病,亦朝服,主人深衣。”毋庸改。[31]
蔡赓年《奏修仪礼字像册》:“皆作持体男女改服”,《提要》校删“男女改服”句,刻同明本仍衍。[32]

乾隆初年,蒋衡手书《仪礼》时沿袭了永怀堂本的“男女改服”四字。乾隆末年,阮元奉旨负责石经底本的校勘工作,主张根据唐石经等文本删此四字。彭元瑞作为石经底本校勘的总负责人,采纳了阮元删除“男女改服”四字的意见。和珅意在驳斥《石经考文提要》,故而以《钦定仪礼义疏》为依据,主张保留“男女改服”四字。光绪间修整石经,蔡赓年将彭元瑞《石经考文提要》作为重要参考,认为“男女改服”四字乃衍文,理应删改。

至此,我们可以梳理出乾隆石经《仪礼》的文本变迁过程:蒋衡手书《仪礼》之时善本难求,只能选取通行的永怀堂本作为底本;阮元校勘石经《仪礼》底本时,完全从学术研究的角度出发,取得了丰硕的校勘成果;彭元瑞编撰《仪礼考文提要》时,仍坚持经书文字择善而从,而对《钦定仪礼义疏》相左之处,则隐而不论;和珅纂集《仪礼考文提要举正》,以维护科举读本为出发点,借《钦定仪礼义疏》攻击《仪礼考文提要》;光绪间整修石经,在文字校勘上再次表现出择善而从的倾向,是对彭元瑞等石经馆臣校勘工作的认可与深化。

乾隆石经的最后一次整修发生在光绪十一年至十三年间,正是清王朝“同光中兴”的繁荣期。随着甲午中日战争的爆发、科举的废除、清王朝的覆灭,乾隆石经在此后的百馀年中几乎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里,无关世风教化。

注释:
[1] 叶纯芳《中国经学史大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426页。
[2]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四一一“谕内阁十三经允宜刊之石版列于太学着派和珅等为总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58-2259页。
[3] 参见拙文《蒋衡手书十三经考述》,《中国经学》第28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第199-212页。
[4] 参见廖明飞《永怀堂〈十三经古注〉本〈仪礼〉略说》,《版本目录学研究》第五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48-150页。

[5] 蒋衡《跋书十三经残字册》,《拙存堂文初集》,《清代诗文集汇编》第228册影印清乾隆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97页。

[6] 蒋衡《与黄楚惟》,《拙存堂文集初集》卷七,道光刻本,第二十二页。转引自张涛《由动机与影响论定乾隆石经的性质》,《史林》2014年第3期,第62页。

[7] 参见拙文《彭元瑞与乾隆石经》,《版本目录学研究》第11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0年,第233-242页。

[8] 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序》,影印清道光间《文选楼丛书》汇印乾隆六十年七录书阁刻本,广陵书社,2011年,第1567页。

[9] 焦循《仪礼石经校勘记后序》,《文选楼丛书》,第1606页。

[10]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上谕档》第18册,中国档案出版社,1998年,第216-217页。

[11] 以下简称“《仪礼考文提要》”。

[12] 井超《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平议》,《文史》2019年第3辑,第135页。

[13] 朱炯编《朱兰文集·南江先生年谱初稿》,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46页。

[14] 井超《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平议》,第137页。

[15] 井超《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平议》,第139页。

[16] 洪亮吉有《上石经馆总裁书》,提出石经底本校勘建议二十四条,整体较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更为理想化,甚至不具备可操作性,最终不为彭氏所用。参见张涛《试论清儒洪亮吉的石经校勘规划》,《历史文献研究》第41辑,广陵书社,2018年,第286-295页。

[17]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上谕档》第18册,第216-217页。

[18] 姚元之撰,李解民点校《竹叶亭杂记》卷四,中华书局,1982年,第94页。

[19] 和珅等奉敕撰《钦定石经考文提要举正》卷首,《故宫珍本丛刊》第21册影印清乾隆内府钞本,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309-310页。

[20]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朝上谕档》第18册,第217页。

[21] 和珅等奉敕撰《钦定石经考文提要举正》卷首,《故宫珍本丛刊》第21册,第311-312页。

[22] 第一类之外,其余各类数目与内文所载皆有出入,参见张涛《乾隆石经论著提要六种》,《经学文献研究集刊》第二十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第115页。

[23] 以下简称“《仪礼考文提要举正》”。

[24] 嘉庆四年,和珅坐法身亡。嘉庆八年,彭元瑞再次上书,奏请改刻石经,碍于官书的影响,最终不了了之。参见拙文《乾隆石经磨改考实》,《清史研究》2020年第1期。

[25] 蔡赓年《奏修石经字像册》,《历代石经研究资料辑刊》第8册影印清稿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547页。

[26] 以下简称“《奏修仪礼字像册》”。

[27] 金蟠、葛鼒编校《十三经古注》卷十三,影印山東省圖書館藏明崇祯间葛氏永怀堂刻本,齐鲁书社,2013年,第623页。

[28] 励宗万《陕搨十三经考异》,《故宫珍本丛刊》第21册影印清乾隆十一年写定稿本,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376页。

[29] 阮元《仪礼石经校勘记》卷三,《文选楼丛书》,第1594页。

[30] 彭元瑞奉敕撰《石经考文提要》卷五,《四库未收书辑刊》第3辑第10册影印清嘉庆六年刻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754页。

[31] 和珅等奉敕撰《钦定石经考文提要举正》卷一,《故宫珍本丛刊》第21册,第316页。

[32] 蔡赓年《奏修石经字像册》,《历代石经研究资料辑刊》第8册,第612页。

【作者简介】

姚文昌,山东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目录版本学、石刻文献学。整理有《语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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