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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 冬 丑時三刻，聽見窗外有雨聲，驀地想起廣漢和廣漢的金子。廣漢遍地金黃的稻穀和高挑的金子，像是同類，稻穗像金子，金子像稻穗。需要強調的是金子不是金子，是個人——廣漢男人。我想說的，不僅僅是廣漢和廣漢男人金子，也想說說金子的院子。 對於廣漢的記憶，始於我上小學前的經歷，具體幾歲已記不清，那時更不知道廣漢有三星堆。只記得跟着祖母坐着拖拉機啟程，然後趴在中江南塔下煙廠宿舍裏二伯父的窗前，看夜色中亮着燈的汽車從龍王閣外駛過的光影。第二天坐上汽車，然後是火車，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到了廣漢。 跟着祖母的放大腳回到她的娘家，是為趕赴一場婚禮。記不得是誰的婚禮，但記得那竹林那院子，有些像金子家。進院子的路有三道彎，光潔的小路穿過竹林，我和大表哥小表姐在這小路上追過跑過。在這秋夜雨聲中，我們的笑聲一點點清晰起來，猶在耳畔。 那是夏天，我像隻剛飛出殼的蝴蝶般無拘無束，飛進傳說中的廣漢，有幾許期待，幾許驚喜。在我幼小的心靈裏，古稱漢州、別名雒城的廣漢，只是一個有着親戚所在的地方，舅公公、三姑奶奶，還有許多我分不清的老老少少，他們是我的親人。多年後，他們的影像在我的印象中逐漸淡化，但竹林、小船、悶罐火車，還有三姑奶奶屋外夜半火車的「匡嚓匡嚓」聲，在我的記憶中一直明晰。 去金子家，迎接我們的是滿地金燦燦的稻穀，成熟且謙遜地低着頭。廣漢地平，稻穀的金色鋪展起來又蔓延開去，像極了在生宣上用顏料洇染出來的畫面。大片的金黃，偶有綠樹與竹林點綴，又有一棟棟小樓鑲嵌其間，目之所見，透着生機與希望，這樣的農村，讓人在心底感受到一種似乎來自於地母的力量感。 兩個月前的一個上午，我駕車經過這片土地。那急速地穿行與落腳於土地的體驗完全不同。慢下來，才使我記憶深處的溫暖甦醒過來。我已不再是紮着小辮的女孩，但那段記憶的復甦，卻使我的生命瞬間立體起來，彷彿跨越40多年的時空瞬間對接，像電影鏡頭的切換，又彷彿我本身就成為了一種創作。 金子家與鄰家之間的小路，彎彎曲曲地引着我走回童年，像大腦頂葉的溝壑，又似唐詩宋詞裏的平平仄仄，走着走着，就走出了一種旋律，一首詩或是一闋詞。 金子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是我對人的最高評價。他的竹林在院門外。還未進院，就有曲徑通幽之感。穿過竹林進入前院，一塊空地上藤蔓蜿蜒，肥碩的絲瓜垂掛在架下，有生活富足之感，旁邊幾個花盆裏開着小花，透着點小情趣。走過瓜架，他的書房靜默眼前，書房與竹林僅隔着一道圍牆，就暗含出竹與書的典故，讓人想起蘇東坡。 書房不大，但很整潔。左右兩對面是書牆，對門的那面一個架子頗有創意，將捲筒的紙，在中心穿起一圓棍，支起在書案右側且略高於書案，順手一拉，紙張呼啦啦鋪展在書案上，書案，或者說是畫案吧，筆墨也就伺機而動，筆墨放在右手邊靠牆的几子上，抬手蘸墨，隨意而潑。大約是經過一番琢磨的，可見真正是有過實踐體會的創意設置。在書架上取下一本書來打開，就讀到了羅偉章的《瘸腿車伕》，一篇充滿人情溫暖的文字，其意蘊與這間書房的氣韻相合。我想，一間屋子，無論如何都會有主人的氣息。一種潛移默化及交流傳遞與熏染，也就造就了《陋室銘》所表達的那種關於人與屋的德行相通的境界。 金子的屋後有個園，一半菜園一半果園，大約因此，金子在玄關上手書「半園」二字，使得鏤空灰色磚牆的玄關有了文藝氣息，這也是主人氣質的表達吧。園裏的柚子樹上果實纍纍，舉手可摘，剖開，柚香撲鼻。坐於樹下桌前，品嘗新鮮瓜果，還未入口，已是口齒生津。柚子肉的香脆還在齒間縈繞，旁邊的鐵鍋柴火雞又香味嫋嫋。我一直在尋找張宗政先生長篇小說《蘇舜欽》裏「鐵鍋柴雞」的品相與味道，應該就是金子這道鐵鍋柴火雞的樣子：雞是跑山的，菜是青綠的，野生的山藥，潔白如玉。宋仁宗時代，辣椒尚未傳入，所以菜的本色保持得極好。那是一個文化繁榮的時代，文人墨客好吃，好玩，吃得講究又風雅，還不斷地生出些創意來，稍後的蘇東坡自創的東坡酒東坡肉就是文人廚師的傑作代表。 我吃過柴火雞，也喝過紅酒白酒香檳酒，但沒有才華來給美食們描摹一段秀色，更不能像雅冰一樣給大家獻上一段才藝展示，於是悶頭喝酒悶聲吃肉，直到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肚兒滾圓。這時候，也只敢在心裏悄悄「酒狂」出幾句「do re sol，do mi sol，do sol sol……」然後尋摸着只差一塊巨石可躺，晒一晒腹中美食美酒，待到酒癮消解，美食消化，再來學什麼林下之風，或者學一學竹林七賢之阮籍，長嘯一聲，灑脫一回也好。 此時，回味正好，但雨聲已停，蛐蛐的叫聲不緊不慢地敲打着夜的寧靜。我知道，我也該回過神來，如同兒時離別廣漢之時，坐上一條秋子船，神思也就緩緩離岸。今夜，就擬學長衫素服的古人，駕一葉扁舟，迎着金風，在心裏欣然辭別金子和他的半園吧。此刻，我替金子問一聲，「何日君再來」？忽又想起「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句。這話就像是金子說的，又像是我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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