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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有咖啡馆的地方

 江昭和 2023-01-10 发布于北京

最近迷恋上在胡同里泡咖啡馆的感觉。
北京的胡同,繁多且曼妙,且各有姓名,眉目清晰。
一年四季,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人走在其间,个中滋味,自有不同。
想到多少红尘事,在这悠长胡同里滋长,多少人风风火火地年轻,多少人跌跌撞撞地老去。
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在这里此起彼伏。
这种雾雨风霜的苍茫与深幽之感,令人沉醉。
然而参天大树是永远的主角,你看它绿叶葳蕤,你看它凋枯近尽,有时你承纳荫凉,有时你目睹沧桑。
走在岁月轮回里,你是这样的不觉厌倦。
有一位朋友告诉我,年年岁岁,她都记得,某个胡同口,一棵长得极其夺目出众的树,与之一期一会,像赴山长水远老友之约。
还会想起某年读《红楼梦》,书里写到贾雨村从馒头庵里出行求功名那条窄巷,脂砚斋在一侧评述:世路宽平者甚少
可不正是这样?
一个人走在胡同里,亦难免生发一般一样的领悟。
宽有宽的走法,窄有窄的走法,悠悠浮生,不过如是。
而各式各色风格气质的咖啡馆,就错落分布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胡同当中。
有的咖啡馆让你恍惚置身热带,苍翠欲滴的植物斑驳错落,一片绿意盎然,城市带来的浮躁气息瞬间一扫而空;
有的咖啡馆叫你得以静心凝望圣洁白塔,在望眼欲穿的低矮民居当中,如此皎然;
有的咖啡馆大隐隐于市般,那样貌不惊人,挤逼朴素,却人客如云,想来咖啡滋味别具一格;
有的咖啡馆却万分“财大气粗”,人走进去,恍若置身博物馆,只是没有各类珍奇,只是星星点点摆设几张桌椅而已;
还有的咖啡馆叫人单单听名字便情不自禁爱上——为水、蝉兮、凹凸......
虽然迷路是寻常事,然而常常兜兜转转,目的地恰在眼前,一时间,柳暗花明,只觉惊喜。
在咖啡厅,一个人、一杯咖啡、一本书,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可以别无他求。
听邻座人谈天,聊人情世故,聊股票债券,聊书籍音乐,有会心处,寂寞一笑,有跌宕处,亦为之心酸。
到底是过客之缘,一如花落湖面,美则美矣,终究清浅。
所以我特别能够体谅,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威风八面、世故精明,与世俗生活打成一片的人,忽然间对周遭的一切心生厌倦,甚至产生逃离的念头——
只是想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没有乱花迷眼的过去,没有盘根错节的羁绊。
一人有一人的小世界,能互不相扰,自然最好,如果意外横生,忽然交汇,甚至碰撞,某时某地,或者折磨,经年之后回望,亦能够品咂出一丝丝香甜。
所谓人情之美,大抵就深藏在这一丝丝的回味之间。
然而除却人情之美,我们不得不承认并且接受,这世间也有人情之恶。
当我们得到并且昕享一些什么,我们注定会失去并且负载一些什么。
久而久之,一定会成为负担与折磨。
逃离,是为了喘一口气,为了厘清自己。
像《去有风的地方》里刘亦菲扮演的都市女精英许红豆,经历闺蜜去世之后,毅然决然辞掉耕耘十年的工作,怀着闺蜜生前未竟的心愿,一个人只身来到山明水秀的大理。
在这看似天翻地覆的抉择当中,闺蜜的早早离世自然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给自己的心身放个假”的念想,也未尝不是深埋在她心里许多许多年。
而这部剧之所以在当下如此得人心(尽管许多人揶揄它不会好过一部大理旅游风光宣传片,但这也是一种褒奖,一种对于存在意义的肯定不是吗),不也得归功于万万千千人在许红豆身上看到一个满面风尘、渴望超脱的自己?
不正因为“爱、浪漫、自由”(今年某读书平台上我的年度关键词,看到的时候不禁莞尔)其实是芸芸众生的共同眷盼吗?
不正因为越来越多人开始能够懂得:在这变幻莫测的世代,你的职位可以不是你的,你租的房子可以不是你的,你在别人心目中的位置也不是不能够被代替,但是,你看过的每一本书、你去过的每一个城市、你走过的每一条路、你看过的每一片风景,这些日积月累的知识和经验、阅历和眼界,就像许红豆说的,只有自己拥有的,才是自己的,它们都将温柔地躺伏在你的血液中,慢慢地,将你塑造成为一个你越来越渴望成为的人,一个活得越来越丰盈的人(生命是有限的,大多数人都想活得久一点,但其实,活得“多”一点也很重要。旅行、书写、相爱......在我而言就是让自己活得“多”一点的几种形式)。
她完成了我们的“不能够”,她停止了我们的“等一等”,她欣赏到了我们的“桃花源”。
有时候,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
有时候,我们就是需要这样一个地方,可以清清静静地、痛痛快快地做自己。
至于肩上挎的是2W的LV,还是几十块钱的帆布包,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是不是不小心踩着了牛粪,不小心爱上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于这里是不是“有风的地方”,是不是“蝲蛄吟唱的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时候,只是一间咖啡厅,足矣。
在这里,你的浪漫、你的感性、你的冷漠、你的疏离,都被尊敬,都被安置,都被祝福。
在这里,你明白了那句话:我们寻求的,在最深刻的层次上讲,是在内心去模仿那些通过它们的美打动了我们的物品和处所,而非在物质上占有它们
之于咖啡厅而言,我们都是一个个蜻蜓点水的过客,然而在生命里那些不为人知的瞬间,我们缓慢且优雅地,获得了某种美的荡涤、抚慰与治愈。
偶然看向玻璃窗外,拖着长长天线的公交车不疾不徐地驶过,夺目的红映着灿烂的天光,仿似身在异国。
隔着这一扇玻璃窗,人世上的纷纷扰扰,好像可以于己无关,只剩一种若即若离的浪漫。
一旦推开门,滚滚尘嚣,物欲横流,千人千面,一个人难免会失去方向,一个人难免会觉迷惘。
一时间,眼前这扇玻璃窗便成了一本小说、一张照片、一幅油画、一部歌剧,为事物增设滤镜,叫人在安全无虞的心境之下,从容欣赏尘世,战争纷扰是别人的、生离死别是别人的、深情错付是别人的,一切的动荡喧嚣都是别人的,唯有这里,一片落英缤纷,一片安全贴切,亲近可喜。
它在不知不觉间,扮演着这样一个面具的角色,叫来来往往的人,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虚化的、梦幻的、更美妙的人——像苏珊·桑塔格形容的那样,“抹去下面的东西,只是变成面具体现出来的样子”
一如王尔德小说里道林·格雷私藏在阁楼上那面叫人永远年轻永远苍翠的魔镜。
人在自己的幻想里,流连忘返,永不会倦,除非他不再能拥有继续做梦的资格与勇气。
所以魔镜会被打碎,咒语会被消除,千娇百媚的王熙凤会变成狰狞恶鬼。
因为这才是生活的逻辑。
因为我们终将推开那扇门,任劳任怨、佯装无恙地继续走下去,和“外面的世界”耳鬓厮磨,或者舞刀弄枪。
因为我们总得去经历这人世间的诸多无常,甚至遭受种种毁伤。
《红楼梦》当中有句话,叫人感慨系之——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
至于何时才是“劫终之日”,如何才算“复还本质”,一时一地,我们也只是无头绪,但终有一天,我们会得了解。
终有一日,我们会得明白,原来身在此处,原来爱与原谅,原来善待自己,是这样深邃的一件事情。
原来故园风雨前在《幸得诸君慰平生》里说的“在俗世,尽力匀净地生活”,是这样一种美好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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