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的潜在意识里面，姥爷姥娘两人活到一百岁不成问题，当突然听到姥娘汤水不进的消息，除了伤感，还有几分期待，期待她老人家能挺过去，可是终究还是走了。 姥娘今年93岁，应该是村里最后一个小脚老太太，没上过一天学，只认识男女二字和自己的名字。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跟着母亲和兄嫂相依为命，家里很贫穷，她和她的母亲住在一间南屋里面，冬天阴冷，夏天潮湿。哥哥比她大20岁整，中间还有五六个哥哥，都夭折了，或因为疾病请不起郎中，或因为饿死，最后只剩下她兄妹俩。 哥哥在地主家打工，很老实本分，个子很高，干庄稼活有力气，干活时遇到野菜就挖出来，然后放进自己上衣大口袋里，晚上拿回家，分给他母亲一小半，另一大半再交给他老婆当晚饭，他生了八个孩子，都是男孩，前六个也都全死了，最后只剩下老七和老八，据说都是得传染病死的。 姥娘十几岁就嫁给姥爷，姥爷从生下来就被他奶奶抱走，交给他大爷大娘喂养，是长房，这是当地封建过继风俗，长房无论如何不能后继无人，所以姥爷喊大爷大娘为爹娘，称呼亲爹娘为叔叔婶子。姥爷十五岁那年，养父母双双生病，于是赶快结婚冲喜，结果姥娘嫁过去之后，两位“老人”疾病也没好转，最终还是双双都去世了，不到40岁。 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结婚组建家庭，在那个都填不抱肚子的年代，可想日子是多么困难。姥娘前面生了两个男孩，没有婆婆照顾，都没有活到满月，都病死了，虽然以后又生了四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但都是女孩，成了农村人的忌讳“绝户头”，因为这事一辈子也没少和家族的人生气吵架，是是非非，谁又能说的清。 今天出殡，无奈之下，终究还是大外孙起灵，领丧，打幡，摔老盆……估计这是村里第一次。按照不成文的规定，之前都是本姓人做这些事，没有儿子，就按照农村的习俗，按照远近找侄子，然后可以继承田产宅子，估计这些东西现代社会不少人早就看不上了。 算上夭折的两个哥哥，我母亲是第四个孩子，上面有一个姐姐。正好赶上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们老家东平有个特点，湖东水河老湖那个地方地势要高，还有丘陵，湖西当时都是沼泽，庄稼基本是十年九淹，颗粒不收。为了不被饿死，姥爷去闯关东，姥娘衣衫褴褛去要饭，怀里揣着母亲，手里领着大姨，另一只手挎着篮子（当地叫做ba yuan zi），她是小脚，走五十多里路去湖东讨饭，可以想象是多么艰难。 在东平水河一个村子讨饭，遇到一家两口子不会生孩子，家里能吃上饭，姥娘一狠心，也怕母亲饿死，于是把我母亲送给了那家。结果走出村子好几里地了，又后悔了，哭了一场，于是又返回去把母亲要了回来。把孩子要了回来，后来也因为这个举动，救了姥娘一命。 后来，根据上面政策，东平湖二级湖清湖，变成一片汪洋，庄稼房屋都被冲毁，所有人都要搬到梁山湖外去住，二级湖放水，姥娘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一只会下蛋的母鸡，被安排在湖外一家人的牛棚里面住。这只母鸡估计是家里最值钱的财产，很不幸，这只母鸡又掉进水缸淹死了，姥娘想着把它卖掉，换些粮食。 她母亲和兄嫂一家，也被从二级湖迁出，投奔到了舅姥娘的娘家，一个叫做油坊的村子，距离姥娘被安排的村子挺远。赶巧，她母亲七十多岁了，想闺女了，自己一个人走着来看闺女，还拿了两个杂草窝头给孩子吃。姥娘很孝顺，把淹死的母鸡送给了她母亲，自己也不舍的吃，当时农历六月天，天太热，老太太把死鸡拎回家估计也变质了。别人都舍不得吃，老人家吃的多，结果吃完人就死了，姥娘懊悔了一辈子！ 在牛棚过了一年，姥爷在东北松花江装沙子，能吃饱饭了，于是写信让姥娘带着两个孩子去关外投奔他。姥娘背着包袱，里面装着全部家当，还有一个装窝头的小包袱，拖着两个孩子，坐火车去关外。 也不知在哪个城市要倒车，我母亲在候车的地方无缘无故拼命的哭，撕心裂肺的哭，孩子哭的很邪性，结果姥娘一着急生气，把装窝头的小包袱落在候车的地方了，这可是她们的口粮。马上要上火车了，姥娘只好又返回来找包袱，回来发现有一个车站工作人员正在打开包袱晾窝头，因为窝头都长毛了，那时的人真善良。 错过的那一趟火车，后来着火了，据说都烧死了！她们娘三躲过了一劫，命大。 在关外住了14年，直到1974年又返回山东老家，日子也好过了。尤其是最近这些年，政府给农村老年人每月发钱，因为姥爷姥娘没有儿子，是“绝户”，村里还给办了低保，姥爷姥娘每日感恩戴德，心里很满足。 不幸的是，姥娘的哥哥，比她大二十岁，小时候把她抱大养大的哥哥，出了一辈子苦力，在三十多年前，因为一场大火被烧死了，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姥娘哭的很厉害，不停地喊哥哥……后来她嫂子过世，姥娘也是哭的很伤心。 我母亲说，前几天姥娘有时说胡话，嘴里不停地叫早已死去的爹娘，还有哥哥嫂子，其他人都不叫。听老人说，死去的亲人会在另一个世界等着我们，如同小时候，在外玩耍了一天，终究是要回家找自己的爹娘。 我相信姥娘去了另一个世界，像是回到九十年之前，在那里，可以去找她的爹娘和兄嫂，虽然贫穷，但那是她整个人生中最重要，最无法替代，最刻骨铭心的幸福。 也许几十年之后，当我完全回忆不起当下，脑子里面只有那一副幸福的画面，刚记事的某天，睁开眼睛，看到窗外下了大雪，姥娘正在拍着我睡觉，嘴里哼着儿歌……小金车，金牛拉，金牛头上别金花，打金鞭，上金山，金山上有棵梧桐树，梧桐树上生老鸹，烧金香，磕金头，大风刮，小风留……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