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的《跳水》小说很好看。 大致内容如下。一个环游世界的轮船。一个猴子把船长12岁孩子的帽子抢走了。惹得水手们大笑。孩子不堪其扰,追逐着猴子,猴子爬上了桅杆,把帽子拿在手里,又撕又扯。 孩子羞怒不已,一直往上爬。快要到桅杆最高端,猴子玩高难度动作,伸直身体,用脚把帽子放到最高横木的另一头。然后猴子蹲在桅杆的顶端,挑衅孩子。 孩子继续往上爬。但要拿到帽子,手必须要放开桅杆和绳子。走到一米来长的横木取帽子。这太危险了,一失足摔到甲板上,就会粉身碎骨。即便不失足,拿到帽子,也难以转身走回来……千钧一发,命悬一线。 船长拿着猎枪正准备去打海鸥,见状举枪威胁孩子,让孩子往水里跳。一二三,最后孩子跳进水里,被水手们顺利营救。 小语教育大师薛法根老师执教了这节课。整节课如风行水上,行于当行, 止于不得不止。大师风范,令人叹服。 薛老师先出示帆船图片,让孩子们认识帆船的结构,感受桅杆的高度……帆船的特殊结构,为故事的合理性提供了空间。 然后聚焦桅杆的猴子,通过朗读体会猴子的放肆的逐步升级。再用短语概括事件,梳理出文章内容。水手拿猴子逗乐,猴子逗孩子生气,孩子追猴子遇险,船长逼孩子跳水,水手救孩子脱险。这是一个因果关系的环形结构,由水手发起,至水手结束,情节设置极为严密。 当孩子们全部进入到小说的情境之中。薛老师却宕开一笔,提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是谁把孩子一步步“推向”险境的?
孩子陷入绝境首先是(猴子逗上去的),其次是(水手笑上去的)还有(孩子自己气上去的)三个原因缺一不可。 薛老师说,所以你看,任何一件事情,任何一个小说的情节发展往往有很多的原因。猴子和孩子之间的矛盾,水手和孩子之间的矛盾,孩子和自己内心的矛盾,共同把他推入了险境。 但薛老师还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追问:还有谁把孩子推向险境? 所有的故事设置都是人为的,本质上还是小说家托尔斯泰把孩子推向了险境。小说家的高明就在于制造危机,让孩子陷入绝境。制造危机需要人物(猴子、水手、孩子),但还需要道具,帽子就是道具。 危机制造之后,当然还需要解决危机。于是英雄的船长出现了。船长逼迫孩子跳水的办法好在三个方面。一是快,要尽快脱险;二是准,抓住唯一生机;三是狠,举枪倒计时施压。快准狠中,我们看到了一位沉着冷静、机智果断的英雄船长形象。 对孩子的启示。“我们这个年纪最容易生气,最容易冲动,最容易被人家一笑就生气,最容易被自己气,所以这个年龄一定要静下心来,等到你慢慢长大,你就会慢慢冷静,就不容易陷入各种各样的险境。”
这是小学的课堂,叶老说,“课文不过是一个例子。”文本的伦理价值和育人价值大于事实价值,与文本的真实内涵相比,引导孩子注意安全、不要陷入险境,无疑更为重要,所以我举双手赞成薛老师这样处理。 下午我向薛老师求教。薛老师认为,同一个文本,不同学段,完全可以根据学生的认知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寻找不同的文本核心价值…… 醍醐灌顶,灵台透亮,受薛老师的启迪,我继续想,如果是高中课堂呢?我们也许还会往前再走一小步。 也即在“是谁把孩子一步步“推向”险境的”之后,还可继续追问: 如果时光倒流,船长会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去冒险? 讨论中,船长身份显得很重要,这就涉及到两种文化的比较。 如果是中国的船长,一定会反复教育孩子,绝不允许孩子再冒险。一帆风顺,事事如意,一生平安,连苏轼都期望孩子,无灾无难到公卿。这就是我们中国人的诉求。 如果是文中的船长,我觉得他还会允许孩子去冒险。这是一个英雄的船长,拿枪酷酷地去打海鸥,让12岁的孩子跟自己一道环游世界;他属下的水手们如此自由随意,放任孩子爬桅杆,其实爬桅杆也很危险的,但水手们并不在意,水手的身上折射出船长的影子。 当然,这孩子也不是等闲之辈,并非所有12岁的孩子都能敏捷自如地爬上桅杆,也并非所有的孩子都敢走上那一根横木,更不是所有的孩子听到父亲威胁要开枪,就能勇敢地跳海,这也是一个英雄的孩子。 如果时光倒流,这个孩子很可能还是会追逐猴子,还是会爬上桅杆。这是他们父子俩骨子里冒险的基因。这也是两种文化下不同的教育观,这种不同的教育观并不鲜见。 美国联邦法院首席法官约翰·罗伯茨在他儿子的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题为《我祝你不幸,且痛苦》。
你失败了被人嘲弄,才能懂得有风度的竞争精神之重要; 被忽视,才能意识到倾听他人的 遭受切肤之痛,才能感同身受,然后同情理解别人。 我们会莫名惊诧,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但罗伯茨的观念,并非标新立异,而是文化使然,有特定的土壤和气候。 博尔诺夫在《教育人类学》中提出一个重要概念:非连续性教育。 何为非连续性教育呢?就是通过儿童在生活中的遭遇和危机而进行的教育。非连续性教育注重教育中的偶然性、突然性因素,强调学生的自我发现和自我成长。 博尔诺夫认为:“只有少数重大的、特定的经验,可以称作遭遇。他们闯入人的生活,突然的往往令人痛苦地中断人们的活动,使之转向一个新的方向,导致生活发生重大改变。” 这段话有三个关键词:“突然,痛苦,转向”。“遭遇”强烈地打破了惯常平衡的状况,使人产生强烈振动。有时甚至会逼迫你进行非此即彼的重大抉择,导致生命发生重大转向。 相比之下,危机比遭遇更加严重地影响人的学习和生活。博尔诺夫说:“突然出现的较大的且令人忧虑的中断了连续生活进程的事件,才可称为危机。” 危机也有三个特点。一是危机带来“突然”的“痛苦”;二是危机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三是危机总会和人的新起点联系在一起。危机是唤醒自我、转变自我的契机,是开创新起点的机会。危机的出现有可能使人察觉到失控,于是很吃惊,马上“鼓起劲来”,以更大的热情重新投入。要么腐烂,要么发芽,不在危机中沉沦,就在危机中崛起。 危机,可以毁掉一个人,也可以重塑一个人。一旦危机发生,教师必须千方百计帮助学生战胜危机,就像那个英雄的船长一样。 教师通过告诫和号召把学生的力量动员起来对付危机,推动他们恢复中断的发展而重新走上正道,激发他们拼搏的意志,将遭遇和危机转化为新的动力和方向,获得真正稳定的负责的自我。 故事中的船长,不仅是一个伟大的父亲,还是一个指引方向的伟大船长。他利用这个危机和遭遇激发了12岁的孩子,使之转危为安,化险为夷。 经历了生死考验的这个孩子,就不再是普通的孩子,而真正成长为船长的儿子,成长为一个勇敢的男子汉,他沉着冷静、勇敢承担、机智果断。这就是遭遇和危机之后对人心理的迸发和塑造。 卢志文校长很多年前,特意带着行政班子一起去体验坐飞机的感觉。卢校长认为一个曾经在万里高空俯瞰过大地的人,视角怎么会与没坐过飞机的人相同呢?同样的道理,一个吃过葡萄的狐狸和一个没有吃过葡萄的狐狸也是不一样的。 我为什么这样说? 请看小说的标题。《跳水》和《跳海》哪一个更吸引人?当然是《跳海》。因为跳水与运动有关,跳海与生命有关。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次遇险是“跳海”,是死里求生的无奈之举。但对这个12岁的孩子来说,这次冒险不过是“跳水”,是有惊无险的升华,充满魔鬼式的欢乐。 人类历史似乎总受制于人的两种基本的冲动:一是对个体内在情绪的宣泄,这就是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一是对外在理性所标志的超越世界的追寻,即尼采所说的“日神精神”。这两种冲动代表着两种基本的人生观:走向世界,故追求成功;走向内心,故期望超越。 这一切都需要偶然性和突然性来成全。跳水吧,孩子!我祝愿你这一生,经历遭遇和危机,最终成长为独特唯一的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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