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故事：同人不同命

我们这个大家庭在村子里不是大家族，生活本村的时间也不是很长，目前最远的关系刚出五服。听说我们共同的长辈是战乱时从别的村迁过来的，在此地定居，融入本村花了不少力气，我小时就听说过大姓的人家找茬欺负我们小姓。不过现在这种现象很少了。

记忆中印象最深的长辈是爷爷辈的一些老人，曾爷爷辈的老人一个也没有见过。爷爷辈有两个二爷爷给我的印象尤其深。

先说远一点的那位二爷爷吧。说远是因为血缘关系有点远，听爸爸说，他和二爷爷家的大伯这一辈之间的关系刚好五服，到了我们这一辈就已经出了五服。但因为我们这姓的人少，所以有什么红白喜事都还在一起，所以并不显得疏远。

二爷爷有兄弟姐妹九个，从大到小是大爷爷、二爷爷、三爷爷、四姑奶奶、五爷爷、六姑奶奶、八爷爷、九爷爷。小时候我问过妈妈，第七个是姑奶奶还是爷爷？妈妈说不知道。现在想来，可能是早夭了吧？毕竟以前小孩子夭折很常见。

二爷爷是他们那个大家庭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第一个男孩。他脾气温和，而且很勇敢，当兵时间不长就当上了团长。是国民党团长，在日本投降后不久二爷爷领着他手下的所有人投靠了解放军。

二爷爷当兵时刚结婚不久，因为有部队招新兵，就报名加入了。加入后才知道是国民党的部队。当时也没有多想，毕竟小老百姓懂得不多，知道部队打日本鬼子就够了。

虽然没有文化，但沉着冷静，当兵几年，二爷爷就成了团长，手下领着一些兵。日本鬼子投降后，二爷爷看苗头不对，他那时已经有了些政治知识，就领着手下的人偷偷跑到了解放军的部队里。正因为他的弃暗投明，解放后二爷爷在县城被安排了工作。

特殊时期二爷爷被“发配”回农村老家，还被罚打扫各家厕所，负责每天天不亮把这些屎尿粪挑到田间地头。幸好二爷爷为人好，没有受到太厉害的批斗，对他的批斗就是每天晚上开个会，让他脖子上挂着牌子在台上站一会儿，从来没有被打过。第二天二爷爷照样早起打扫卫生，先把粪挑地里，再把每家每户门前的垃圾清理干净，见了同村人都笑呵呵的打招呼。

也就在这一时期，二奶奶得病去世了，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妈妈说二奶奶也是很好的一个人，勤劳贤惠，为人善良。二爷爷不在家的日子，一个人辛苦把大伯养大，吃了很多苦。二爷爷回家没几年又因为之前当兵的经历参被批斗，二奶奶跟着没少担惊受怕。可惜去世的太早，没享过几天福。

平反后二爷爷恢复原职，退休后由唯一的儿子接班。

我小的时候，二爷爷已经退休，但依然在一家饭店帮忙，他对同村的人几乎有求必应，谁去找他帮忙他都帮，向他借钱他马上拿出来，事后有人还就接着，不还也不给要。到饭点还留借钱的人吃饭，每次饭钱都是二爷爷出。那是七八十年代，农村生活很清苦，在县城里的大饭店吃一顿饭能让大家回村说上好几天。

二爷爷家的大娘因此很生气，但也无可奈何，因为二爷爷的退休金还有饭店给的工资，每个月都把大头给大伯养家，自己留小头。他是用他手里留下不多的钱贴补大家，而自己在省吃俭用。

二爷爷每隔几天回老家住几天。每次回家他都带回来一些饭店给的炸货，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家每家送一点。接他班的大伯家生活条件好，大伯家的孩子们不大喜欢吃这些，我们这些孩子不一样，那时的农村没什么零食，觉得二爷爷给的那些炸货是天下第一美味。

二爷爷年纪再大些就离开了饭店，完全住在了老家。我们两家在一个胡同，二爷爷每天晚饭后去我们家，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很少说话，看着我们的眼睛笑眯眯的，有时借电视里的情景教我和弟弟一些道理，比如女孩子大了不能和单身男人独处一室，再比如男孩子喝酒不能耍酒疯，而且酒桌上的礼仪也要懂得……这些道理爸妈是想不起来说给我们听的。

有一次二叔家的堂弟来找弟弟，二爷爷坐在我家他的专属沙发里没有说话。第二天晚上问弟弟堂弟怀里是不是揣着一瓶酒。弟弟开始不想承认，最后在二爷爷的目光下承认了。我和妈妈都很惊讶，因为我们当时没有一个人都看出来他怀里揣了酒。二爷爷笑眯眯的眼睛也太厉害了！

我十来岁时开始发育，可忙于家务和农活的妈妈没有留意到，我也不好意思和妈妈说，但少女的羞怯太明显，我只能走路时含胸塌背。忽然有一天，我在自己房间的箱子里看到几个崭新的少女小背心。我问妈妈是不是她放的，她说不是，后来想了想又说应该是二爷爷偷偷放进去的。我即害羞又感激，二爷爷真是解决了我的一大难堪。

后来我去外地求学，听说二爷爷七十多岁高龄又去了县城，骑着脚蹬三轮车帮接送上幼儿园和小学的孩子，发挥他的余热。等重孙子重孙女不用接送了，他又回到了老家。大伯家的哥哥姐姐都很孝顺他，每个星期都带着孩子回老家看他，所以他们家每到周末总是欢笑声、孩子的嬉闹声不断。二爷爷成了四世同堂、晚年安逸的让人羡慕的老人。

八十一岁那年夏天，中午午休时身体一向健康的二爷爷在躺椅上再也没有醒来。他的葬礼上，不管是同姓还是外姓，大家都哭得真心实意，都说二爷爷一辈子帮了很多人，老了老了老天爷也不忍心让他受罪。

接着，再说说我的亲二爷爷，就是我爷爷的二弟。

这个二爷爷也是参加的国民党，不过是被抓壮丁，所以从被抓走以后就千方百计想跑回家来。不知道当时是抗日时期还是解放时期，以前爸爸说过我太小没记住，现在爸爸和大伯都已去世，而妈妈和大妈是说不清什么时候的，所以也无从考证。

后来二爷爷真的逃跑成功，但他胆小，没敢回家，一直在外面流浪。中间是回过一次家的，但待了一天害怕有人找他又走了。解放后有人说看到一个要饭的小老头病得奄奄一息，看着好象是二爷爷，爷爷派爸爸叔叔们把他找了回来。

二爷爷回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乞丐。他很少见面的两个儿女已经长到十多岁，二爷爷看着他们只会流泪，几乎说不出来话，在家躺了没几天就去世了。

这个亲二爷爷家的二奶奶脾气也很好。我怀疑以前的儿媳妇们是不是脾气都很好？或者是被强势的婆婆们压榨得脾气好了？就像一话俗语：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以前的媳妇似乎就是要受气的，直到自己成了婆婆才能扬眉吐气，把自己以前受过的气再让自己的儿媳尝一遍。周而复始，恶性循环。

只是后来时代变了，现在的很多儿媳妇，对待自己的婆婆就象对待仇人一样，各种拿腔作势甚至各种作，就像要为多年前的媳妇们报仇似的。所以二奶奶那代很多人年轻的时候受婆婆的气，到了老年又要受儿媳的气，真是两头受气。

扯远了，拉回来。

我的曾奶奶和以前的婆婆一样喜欢压迫儿媳妇，尤其喜欢压迫我奶奶。第一个原因是我奶奶老实，好拿捏，第二是二爷爷不在家，二奶奶带着两个孩子本就不容易，曾奶奶可能怜悯她，很少找她的茬。幸亏我的曾爷爷个子虽然不高，但头脑灵活，精通世故，红白喜事、吹拉弹唱、人情来往没有他不会的，在本村和周围几个村子里也算是有点名望的，所以用外挣到的钱养着一大家子，日子还过得去。而且曾爷爷很照顾二奶奶一家，爸爸叔叔们又比二奶奶家的叔叔姑姑年长，干活出力总是让爸爸叔叔来，所以二奶奶的日子倒也好过些。

二爷爷去世以后，曾爷爷曾奶奶也走了，到了二奶奶家的叔叔要结婚的时候，爸爸叔叔们像曾爷爷在世时一样的传统，出钱出力，帮着二奶奶家的叔叔盖房娶媳妇。在我记事时，已经分产到户，每家的地都分开了，但每当割麦种地的时候都是一大家人一块儿干活，所以我自小的认识里二奶奶和我的亲奶奶没有什么区别，二奶奶家的叔叔和亲叔叔也没什么不同。

二奶奶很长寿，是她们那一辈里最晚去世的老人，活到九十多岁。爸爸去世时她还健在，爸爸火化那天，二奶奶非要去送爸爸一程，中午饭都没吃，哭着说以后没了那个最疼她的侄儿，怎么不让她那把老骨头替了爸爸去……

二奶奶走后，那辈的老人一个也没有了，而爸爸和大伯也走了，时间真的很残酷。

前几年听说本家的谁被鬼上身，一天到晚躺床上喊浑身疼，找了会看事的说是一个小老头，穿得破破烂烂，背一个小包袱，说是找不到家了，吵着回家看两个孩子。问清后说是二爷爷，大家都很奇怪他被葬在了祖坟里，去世的时候穿得也是一身崭新的衣服，怎么又成了最落魄的样子？

也许那段时光是二爷爷最念家的时候，回家成了他的执念，所以去世后才会成为他最深执念时的模样？也或者二爷爷回家时本就魂魄不全，有一魂半魄飘在外面，一直在找回家的路？

那个会事的人让叔叔去二爷爷坟上烧了纸，又念了经文，以后就没听说二爷爷再上过谁的身。

真是世事难料，两个二爷爷出生在一样的人家，有着差不多的经历，因为处世方式不同，选择不一样，走的人生道路就有了这么大的分歧。真的是性格决定命运啊，也是选择不同命运就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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