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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奇人系列|义津铁匠饶疯子

 文乡枞阳 2023-01-11 发布于安徽


饶疯子并不是绰号,是真疯子。大多数人不知道饶疯子真实名字,也不知他何时因何而疯,也没人去细考量这些,饶疯子好像生来就是义津街头的一个疯子,天天站在街头,反正人们已习以为常。饶疯子蓬头垢面蜷缩着高高的身体立在街沿上,一身破破烂烂灰不烂土的衣服早已分辨不出形状碎成一块块布片挂在身上;刀削般脸庞上鼻梁挺直,眼窝深陷,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深邃而忧郁。如果拂去长期不洗而形成的脸上的一层黑釉,饶疯子应该是个相貌俊朗身材高高的男人。
其实饶疯子是我奶奶的娘家侄子,按辈分我要叫他表爷。奶奶娘家饶家大屋在义津下街最末一家,街道在这里来了个九十度折弯,由此进入义津小街。整个义津街道划分为上街、中街、下街和小街,饶家大屋就在下街和小街的拐弯处。饶家大屋是典型徽派建筑,整个大屋穿结构,相较邻家真是海高海大,所以得名饶家大屋吧。

饶家是铁匠世家,也不知饶家凭着铁匠手艺多少代人积累才起成这座饶家大屋。说起饶家铁匠手艺,有一门独家绝技,那就是打制纺车锭子。纺纱织布先要纺棉成纱,这纺车上的锭子就是纺纱的关键。别家的锭子纺纱容易走偏线,还容易断线,导致纱线粗细不匀,误工时,纱质量还不好;而饶家打制的锭子,装上纺车,你尽可转动纺车轮子,保管出纱均匀稳定,不断纱, 好用又有效率。因此引得上至庐江郡下至安庆府一带,经常有人寻访到义津,就为买到一支饶家锭子,饶家纺车锭子也为义津这个菜子湖边不起眼的小镇带来一些名气。

饶家大屋大门沿街大开,在门里用砖砌起四方四正的铁匠炉子,同样又用砖沿着墙壁砌起烟囱直通屋顶之外。屋中间的木墩上架着厚重的铁砧,铁砧旁靠着一柄大锤,铁砧上交叉叠放着一柄短锤和一把铁钳,这些都预示着主人家的行业身份。里面一间是空旷的堂屋,墙正中上方的架子上放着一排排祖宗牌位。饶疯子住在右边一开间三间房,房里昏暗冷清,只有几缕从瓦缝里洒进来的阳光零星落在地上,房里好像什么也没有。
左边两开间六间房住着大舅爹爹一家三代。大舅爹爹是个与众不同的老人,满头白发,戴着一副圆眼镜,穿着一件长袍,手拄拐杖,最引人注目的是胸前飘着的一缕白须,有几分仙气,又有几分威严。大舅爹爹这模样看不出半点铁匠气质,倒像是一位文人雅士。而大舅爹爹确实有一件雅兴,喜欢养花,屋后的大院子里养着一大院子各色花儿,大舅爹爹爱花如命,从不轻易让人走进院子,连大表娘无事也不去院子,小孙子讨燕也只能是在大舅爹爹的目光注视下走进院里,给花儿浇水。

记得只有一次,我们家兄弟姊妹一起去看望大舅爹爹,望着一大群后生晚辈,大舅爹爹一时高兴,打开院门,让我们观赏他的花儿。走进院门的那一刻,我人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色彩的力量,满院姹紫嫣红,一派欣欣向荣,眼中是色彩斑斓,心中是愉悦欢欣,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体味了那种物化的美带给人心灵的震撼,环境是可以影响人、可以陶冶人的情操的。许多年后,我又特意走进这个院落,除了那株腊梅树还是那样傲然独立,院里是光秃秃一片,和一般院子并无二致,全没了那种欣欣向荣的气象。

大舅爹爹的儿子大表爷在上街铁器社上班,常有外乡人找上门来要锭子,大表爷便偷偷接些私活,在家拉起风箱,生起铁匠炉子,和饶疯子合作。饶疯子拿着铁钳夹着铁坯,挥动着短锤掌控火候,充当大师傅;而大表爷却甘做抡大锤的二师傅,在饶疯子的小锤点子指挥下配合锻打。不得不承认饶疯子虽然精神上疯了,却在铁匠技艺上还是略胜一筹,他打出的饶家锭子更精细更独到。

大多时候,饶疯子是站在我家对街,面朝通向街后柴场的巷道,看到有嘴里噙着纸烟的人走过,便伸出脏兮兮的大手向人讨要香烟。也有好心人把嘴里没吸完的烟随手就递给饶疯子,饶疯子向好心人连连拱手作揖,双手接烟,捧着烟使劲地吸。但这样的好心人毕竟少有,饶疯子经常是跟在吸烟人后面,捡起扔在地上的烟头吸完剩下的那一丁点烟。父亲有时会拿出一支卷烟,让我递给饶疯子,饶疯子此时漆黑的脸上会泛出灿烂的笑容,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连声诺诺,表情实在是古怪又透着一股邪性。

奶奶和父亲肯定是晓得饶疯子名字的,但那时谁也没有想去问奶奶和父亲一下,他们也从来不说。饶疯子是如何疯的,现在只能从两件事上推测了:饶疯子原来是有一个幸福家庭的,有一位美貌贤淑的妻子,和一个乖巧的女儿,不知什么原因,妻子带着女儿跑了,不知所踪,或者这是饶疯子疯的原因吧;还有一件事也可能引起饶疯子的疯,在日本侵华时期,饶家人正在后面厨房吃饭,日本鬼子的飞机丢下一颗炸弹正中厨房,饶家一家七口人被当场炸死。这惨绝人寰的事还是我在上二年级时听父亲作为贫下中农给学生作忆苦思甜报告时听到的,饶家大屋后面一个大坑,就是当年日本鬼子炸弹的弹坑。
饶疯子到底是如何疯的,现在只能作个推测了,总之,饶疯子好像生来就是个疯子。而作为铁匠,他却维持着饶家铁匠世家最后的名声。

记得八十年代末,有两个庐江人找到义津街要买饶家锭子,而这时饶家已无他人再能打出饶家锭子了,唯有饶疯子还有这手艺。但是饶疯子已经疯得这么久了,能否再打出一支完美的饶家纺锭令人怀疑。两个庐江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站在街头的饶疯子,而此时全身破烂的饶疯子却表现得异常的正常,爽快地答应来人:“好吧,我给你们打,但你们得买几包香烟作为报酬,可照?”说话间饶疯子没有半点疯语,完全是一个手艺人谈买卖的口吻。在得到两个庐江人的点头答应后,于是,饶疯子生炉挥锤完成了饶家锭子打制。当两个庐江人拿着没有半分走样的饶家锭子满意地离开时,饶疯子伫立于门口,面泛一丝奇异的微笑,目送庐江人消失在街道尽头。此时,饶疯子两只忧郁的大眼却闪着炯炯有神的光芒,望着远方。

饶家锭子早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被堙没在滚滚历史洪流中,铁匠饶疯子身影也早已消失在这长长窄窄的义津街头了。小镇则又以一种小镇人无法预见的姿态呈现在菜子湖边,当然,小镇未来又会涌现出新的风采。

来源:文乡枞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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