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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湾里第一缕朝霞勾勒出百胜佝偻的背影时，百胜已经给三百棵苹果树浇过水了，汗水顺着黝黑粗糙的脖颈跌落在粗布褂子上，满脸刀刻般的皱纹被汗水浸湿。苹果园正是落花坐果的时候，指头蛋大的果实密匝繁茂，霞光涂抹的枝枝叉叉像镀了金，明晃晃照人眼。百胜把铁锹横在地梗上，就势坐下来，手搭凉棚望着远处已经被铁丝网圈起来的河湾，眯缝的眼睛射出平静的光。按照镇上科技示范园的规划，百胜的苹果园和五间土坯房都在征用范围。赶上乡村振兴的好政策，听说补偿款绝对不会少，足够百胜度过一个富富有余的晚年，而不必像村里那些没有固定经济来源的老人仍要躬耕劳作。自从征地补偿的消息传出来，百胜就不能走大路，被村里人围住会骂的抬不起头。原因是白白得了横财的百胜贪心不足，仍然起早贪黑，拖着铁锹不断开荒，一把老骨头快扔到苹果园了。先前，村里修路时有村民不满意征地补偿款，父子俩拉来几车黄沙石块堵了路，坐地起价，最后引起公愤，鸡飞蛋打一场空。百胜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摞鸡蛋摊饼和军用水壶，又摸出一把嫩葱，捋掉根须，一口饼一口葱，嚼得咔嚓咔嚓响。片刻功夫，摊饼全部下肚，最后的一根葱，甜口吃掉。抓起水壶猛灌几口，满意地打个饱嗝，起身又往苹果园走去。二十年前三合镇群策群力，集资在河湾修建起第一座水泵站，解决了全村人吃水的难题，泵站成了全村重点保护地，让百胜看管泵站是村委会上会决定的。村长郑重其事地拍着百胜的肩膀，要他以泵站为家，时时刻刻不能放松警惕，千万不能让遭到破坏，否则全村人的命脉就断了。百胜一贯要紧处说话牙齿和舌头打架，逼急了只能使劲摇晃葫芦碴子脑袋。等着他重重点了两下头，村长才松口气。村上财政困难，没有闲钱给泵站负责人发工资，也就逢年过节给两盒劣质纸烟、两斤绵白糖和几两碎茶叶而已。百胜嘿嘿笑着接了，嘴里不住说“这咋整的，这咋整的……”三合镇大片河湾属盐碱地，长满半人高的红柳和大垛刺蓬草。夏季大河发过洪水，厚厚的黄泥如腻子膏抹过，绿色的生命全军覆没。可没几天功夫，小小红柳花竟然倔强地挺起头来，星星点点的粉色很快连成片，聚成海，像火焰燃烧，像霞光四射，照亮河湾劳作者沧桑的脸。百胜对此百看不厌，低了头去嗅，若有若无的淡香混合泥土腥味钻进鼻孔，他便像牛马一样鼻翼一张一吸，脸色涨得通红，粗大的膝盖扑通跪在黄土地上，混浊的眼睛烁烁闪光。村长的话被百胜刻在心里，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耗在泵站。春天闲着无聊提了锄头开荒地，比揉面的婆姨还细致，认真耙出土里的沙土坷垃，一垄一分一亩，河湾的刺蓬草不见了影踪，红柳顺势长上堤坝，庞大的根系抓牢黑土。远望去，平整的土地上坐落着五间土坯房，炊烟扶摇，绿荫疏离，与世无争地和三合镇的红火共存。年复一年，村里和百胜一般大的小伙子都有孩子了，他却不着急，也不拾掇自己。任由毒辣的日头，生生把一个细发面嫩的小伙子磨砺成皴黑粗糙的汉子。他眼里只有简陋的泵站和那些不会说话的荒地，怕是这辈子就把魂丢在河湾了。百胜的爹娘却急了，隔三差五去泵站叫儿子回家相亲，被百胜拒绝了多次后，百胜的娘终于发现儿子的问题了。他不是榆木疙瘩，而是心里有人了。那个女子是本庄子的寡妇，名叫稻花，经常到河湾捡烧灶的柴火，捎带脚给百胜洗洗刷刷，土坯房里拾掇的干净整洁。稻花眼睛清亮，会唱两句秦腔，调子曲婉凝重。百胜靠墙蹲着，听得痴痴迷迷，糙手不经意地刨着土地，盯着稻花的侧脸半晌一动不动。被百胜的娘撞见，稻花也不慌张害羞，站起身，大大方方叫声“姨”就走了。百胜娘抄起火钩子给儿子后背一顿抽，百胜疼得浑身颤栗，倔驴一般不吭声，打急了吼一声“人家差啥了”。百胜娘哭了，老脸涕泪纵横，说：“儿呀，你咋不知人情世故呢！”自己的两个孩子婆家不让带来，嫁过来再没生育，总归骨肉血浓，偷着回去看孩子，被公婆抓住，出动族里的青壮将她连羞辱带撕扯撵出家门。这里的乡俗不容忍寡妇有新的生活，要么在婆家守寡煎熬，独自拉扯孩子成人；要么招个女婿上门，共同养活家里老少。在农村，守寡容易日子难过，而招女婿在村里没有地位，更抬不起头。所以，这个约定俗成，是变相剥夺了寡妇追求自由和幸福的权利。百胜娘怕百胜招了女婿去，丢光老祖宗的脸，还断了她唯一的希望，她已经把百胜当成为自己养老送终的亲儿子了，百胜对她也是言听计从的。百胜最终没能和稻花结婚，稻花临走给百胜捎话“寻个好人家姑娘结婚”。百胜自此再没和任何女人有交集，几乎不回村里，独自住在河湾，日出看管泵站，劳作在苹果园，日落枕着涛涛河水声入睡。村里年轻人开始往县城往省城往大地方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赚了钱回来的人个个趾高气扬，穿衣戴帽有了明显的差异。村里不断传来的新鲜消息在河湾上空嗡嗡响着，震落一茬一茬的红柳花。百胜的耳朵像是聋了，听不见也不去听，拖着一柄老铁锹，悄默蔫声开荒、开荒……他年年买苹果树苗，在泵站周围刨坑担水，一棵棵种下去，冬去春来，果树像他的亲人一样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呵护每片叶子每朵花，尽管盐碱地上扎根的果树瘦弱干枯，和西北高原的人一样冒着苍黄衰气，但这并不影响百胜的执着和热情。村里人笑话百胜人傻心憨，盐碱地上能种出果树？即便种活，一场暴雨山洪，啥都冲毁了。还有，百胜脱掉一层皮修建的土坯房子，河湾的野风狼哭鬼号，冬天拢上一窝炉火，热气四下溜走，冻不死都算命硬。百胜这次听见了，他肥厚的耳朵忽扇忽扇动两下，张望一会碧瓦瓦的天空，嗓子眼里发出“嘿嘿”两声，往手掌心噗噗吐口唾沫，继续勾了头刨地开荒。或许他压根就不懂村人的话是啥意思，他自己做饭，吃饱喝足，倒头躺在土炕上一觉到天亮。村里流转了土地开始集中搞经济作物，三合镇土头好，长出的蔬菜远销到省内外。眼看着种棚的人家日子红红火火起来，外村的姑娘上赶着往三合镇寻婆家。百胜的爹娘心动不已，也想建蔬菜棚，俩老相互搀扶着来河湾叫百胜回家。百胜难得口齿伶俐，问爹娘家里面缸空了还是米缸见底了？爹娘说都不是，吃喝足够，只为了给他盖新房娶新媳妇儿，眼看奔四十的光棍儿，没个暖被窝的知心人，他佬俩儿撒手黄泉路了，家就破败了。百胜指指三百棵苹果园说，还有它们在呢！见天儿长粗长大，刮风时，树叶子莎啦啦响得热闹，还有鸟儿跟着长长短短叫唤，怎么会破败？爹娘走了又来了，每次都是同样的对话，同样的说道，最后都以百胜的执拗结束，他们再没来过。百胜的泵站也没有人来喧谎说闲话，村里人忙的脚不沾地捞光阴，哪里顾得上东家长西家短。河道里轰鸣的挖沙车打破了河湾的清静高远，被惊吓的河鸥惊展翅远飞。村里坑坑洼洼的路面水泥硬化了，有买了车的人家从县城自来水厂拉水吃，有打工在外的长了见识，在家里安装净化水机子，喝上过滤的水了。再过二年，镇上建了第一座自来水厂，地下网管如蜘蛛网四通八达到村里每个角落，上水接到每家每户的院子里，河湾的水泵站完成了历史使命，渐渐淡出了村人的视线。水泵站的工作形同虚设，考虑百胜多年的苦劳，村领导让百胜走家入户去收水电费，一月有三四十块补助，够他家油盐酱醋钱了。百胜当场拒绝，泵站可以交出去，但苹果园不能没人管理，村里娃娃吃果子问谁要？领导笑得前仰后合，村里家家务蔬菜温棚，手里都不差钱，老少都吃上外地运来的红富士苹果，谁还会稀罕他园子里的老品种？倒了喂猪都不是好的。百胜听闻脸色立马变了，急切地拉着领导的袖子乞求，别赶他走，河湾是他的家，离开苹果园他能干嘛？领导盯着百胜狠狠看了两眼，不耐烦地挥手让他那凉快那呆着去！爹娘刻满皱纹的脸开成一朵菊花，早上烫面油饼晚上腌缸肉，比待客还周到地伺候着儿子，小心看儿子脸色不敢提务棚的事，任由他睡到日上三竿头，不闻不问家务事，只盼他能安心留在家里。长年累月的劳作和不谙世事，百胜打眼看去比同龄人足足年轻十余岁，加上爹娘身体尚健，没有家庭拖累。便有僻壤之地的外乡姑娘撵着三合镇的好风水，托了媒人上门说亲，只见第一面，就被家里的破墙漏屋吓跑了。百胜有个姑姑，两家来往不密切，关系却是亲戚里最亲近。姑姑是三合镇靠种蔬菜温棚成为第一个在县城买楼房的人，脾气暴躁，照着百胜的葫芦脑袋两老拳，臭骂一顿，让他赶紧翻修老宅子，娶上个安分守己的媳妇儿，伺候爹娘安度晚年，别真成了村里人人看不起的绝户。姑姑的话百胜竟听进去了，照着家里人的意愿，建起蔬菜大棚，请来技术员指导。人在自家棚里，心心念念却不忘苹果园，嘴皮子上火起了一层燎泡。需要搭架子吊蔓的蔬菜，在他眼前长得跑秧了都看不见，技术员气得使劲敲他的葫芦头，他手忙脚乱拉几道绳子完事。百胜娘奈何不了他，放他回去侍弄那些产生不了一点经济价值的苹果树，看着他对着河湾方向魔怔的样子，凄惨地长叹，寻到村领导家里，期望领导能管管百胜。村上领导换了几茬，没有不知晓百胜的事，可要俯下身子和他讲道理，谁都头疼。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和蹒跚的脚步，领导难心地直摇头，嘴上答应，真看见苹果园里的百胜，赶紧绕远路走了。河湾的荒地没有经济价值，让百胜去折腾，胜过他在家里惹爹娘生气，村上给俩俩老人申请了低保，也能勉强度日。老话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真正是至理名言。再精明的三合镇人都没有想到，河湾的荒地竟成为方圆百里一颗耀眼的明珠，百胜苦苦经营的苹果园竟成为炙手可热的宝地。乡村振兴的浪潮汹涌澎湃，河湾新农村建起来了，花园健身器材篮球场样样齐全，笔直宽阔的滨河路川流不息，河湾成了三合镇和周边乡镇消闲娱乐的黄金宝地。春去秋回，百胜苹果园的三百棵树苗长成大树，河湾的荒地变成绿洲，而这绿洲，突然之间成了百胜的族人竞相拜访的圣地。堂兄堂弟们带着百胜耋耄之年的双亲频繁光顾苹果园，百胜孝顺地管吃管喝。在兄弟们殷勤的眼光里，双亲颤巍巍说话了，那笔钱……反正也是意外之财，得他们弟兄几个分分，都是一个爷的孙子，供着娃娃上学不容易，该拉拔还得拉拔一把！百胜刺挠着毛毡子样的头发，眼珠子木木地轮动两圈，才听明白这一帮弟兄来的目的。村里人吵吵的建设科技示范园的事已是铁板钉钉，他的苹果园和五间土坯房都在征用范围，他将得到一笔补偿款。他抄起门后的门栓抡向正口沫横飞的老大，大家伙没提防他突然发飙。老大的肩头挨了一棒子，对上百胜血红的眼睛，垮着身子夺门而逃。村里人从百胜弟兄们的遭遇上终于认清楚百胜的真面目了，硬是装傻充愣多年，真牵扯到切身利益，果然亲兄弟明算账，爹娘老子讲情也不行！得到补偿款的村民开始翻修旧宅，有一家还红红火火建了座小二楼，娶了城里的新媳妇，人前人后很是风光。百胜在这次征地中是最大受益者，村里眼红的一拨人纷纷猜测他会拿这笔款子干什么？百胜依然穿着粗布褂子去苹果园转悠，有好事者追问他是不是又瞅见啥可趁的机会了？苹果园就要夷为平地了，还想着掏腾啥？百胜又是标志性的两声“嘿嘿”，抹掉眼角屎，背搭游手继续在刚举行过奠基仪式的示范园周边逡巡。而此时，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瘦弱的女人。有好事者经过多角度多频次观察发现，这个女人竟然是当年和百胜好过的稻花，只是老了许多，步履踢踏，没了当年走路的轻健娇媚。其他弟兄，百胜拼着老命开荒，百胜喜笑颜开的脸，都在说明他是双喜临门啊！必须不遗余力，为半辈子都没能放下的女人争取利益，为他们将来的生活未雨绸缪。苹果树都是老品种，树干遒劲，花朵却是如锦似缎绵延不绝，结的果子像玛瑙串铺天盖地张扬，一时间竟成为示范园独特的一道风景。百胜也被聘任为示范园的园艺师，接着管理他的苹果园以及新建的无土栽培温棚，开着一份不菲的工资。村里人都说百胜家的祖坟冒青烟了，他家的好运气似乎挡都挡不住。眼红的人直言不讳地骂，谁也不会管他借钱，家里旧房子快塌了，还舍不得翻修？亲兄弟都沾不上一毛半只的，谁敢和他这样的白眼狼走近？莫不是真的被千年狐精勾了魂魄，非要豁上全部身家去讨好？而年岁长的则明白这千年狐精正是百胜身边亦步亦趋的寡妇稻花，年轻时受的苦，竟在半百之际全部得以补偿。百胜不像以前和村里人拌嘴拉呱了，端起了架子，走路生风，还是不变的白粗布褂子，盘扣明口袋，衬着一张皴黑的脸，却透着一股城里人的时尚，据说大城市正流行休闲复古风呢！对村里人的戏谑调侃，百胜微微点点头就匆匆离开，和村里人认知里的有钱人一样，冷漠而精明，甚至更无情！与之不同的是百胜管理的温棚却是开出一片热闹茂盛，热带花草在三合镇鲜少见，吸引了不少游客眼球，光是温棚的门票收入就抵得上园区收益的一半。而这却不是百胜的功劳，是他两个名义上的继子一门心思搞出的成果。那俩孩子跟着母亲到三合镇，百胜给他们找工作，修房子盘炕，粮食扛了好几麻袋。百胜的父母相继离开人世，没人阻止百胜的婚事了，他和寡妇住在一个屋檐下，一个锅里舀饭吃，却是谁也没有提扯证结婚的事。村里人又开始猜测百胜接下来的行动，凭着他的手艺，带着俩儿子铺摊子单干，那还不得让村里人嫉妒羡慕恨死啊！俩儿子可把百胜当亲爹供着，长了颗葫芦脑袋的百胜是真正的人生大赢家啊！村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回来不少，在示范园区招工，能赚工资有保险；租赁铺面卖特色小吃传统手工艺品；或在园区内搞农家乐开游艺场，反正不一而足，回到家乡的就业空间突然大了，比城市里的创业机会多且起步低。百胜的继子心思活泛了，加上村里好事者的蛊惑，惦记上百胜那些补偿款，厮磨着母亲让百胜拿出来，他俩要单干，搞热带花卉温棚，趁着市场冷门，肯定大赚一笔。有了钱，离开三合镇，衣锦还乡，不再受寄人篱下的屈辱。当年的寡妇白了两鬓，坐在门槛的阳光里，望着院子里夯土墙的百胜背影，悠悠开了口，让儿子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从来就没有过那笔钱，百胜为了保住苹果园，拒绝了补偿，依然凭着体力赚养家糊口钱。继子们大失所望，责怪母亲太善良，被百胜蒙骗到三合镇，白白伺候他多年，愣是没落下一砖一瓦，还在替他说话！百胜一辈子很少听别人的闲言碎语，这一次，他背对着那娘仨，专心致志地垒墙砌砖，还是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他的计划，要为两个继子亲手盖两院房子，娶两房媳妇，让稻花的家人及乡亲知道三合镇真的是个好地方！
审核：三丫、晓霞、吴静 编辑：安蓝 纯粹 | 简单 | 治愈 - 《白银作家》编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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