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年》兔年生肖邮票
率先选择动物为描写对象与黄永玉的性情有关那是在邢台农村期间,黄永玉开始“动物短句”系列的创作(“文革”后结集为《罐斋杂记》出版,为《永玉六记》的第一种)。这些“动物短句”,写在一本题为《诺亚方舟》的笔记本上,故又将之称为《诺亚方舟》。1983年,黄永玉曾回忆过当时的创作情形: 邢台地震以前,我一直就待在那里的生产队搞“四清”。无聊烦闷之余写些“动物短句”消遣时光,日积月累成了八十多条。有同志看了觉得有意思,甚至笑不可抑。我自己也觉得好玩,打算回北京找出版社印个小册子,还加上有趣的插图。 熟悉黄永玉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精力极其旺盛、从来闲不住的人,画画、阅读、聊天……他还有一个习惯,身边总是带着笔,感触一来,随便找一张纸,就写下短句、对联。有时,在与朋友聊天时,他忽然会静下来,旁若无人地独自写诗,晚年所写的《体系断层——给黄裳兄》《像文化那样忧伤——献给邵洵美先生》《吕荧》等诗,均以此种状态写成。当年,在“百无聊赖”的“运动”闲暇进行“动物短句”系列的写作,同样如此。 创作中的黄永玉 率先选择动物为描写对象,与黄永玉的性情有关。他自小喜欢观察动物,一直对动物充满兴趣。目前所见他最早的木刻作品,便是1943年为作家贺宜的童话所配的猫头鹰木刻。20世纪50年代为冯雪峰的《寓言》所配木刻插图,也以动物形象为主。他曾告诉我,当年有过一个想法,即请人编一本中国动物词典,如西方词典一样,每种动物都由他配一幅木刻,可惜未能实现。 饲养动物一直是黄永玉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养狗,养猫,养猴子,养鸟……动物是他研究的对象,也是他绘画必不可少的内容。由此来看,在“四清”运动的闲暇时光,选择动物为对象进行一种新的、别致的创作,并非他一时的心血来潮,实有其必然性。 “动物短句”具备历史价值,也有鲜活的文学感染力在黄永玉的“动物短句”中,每个动物只写一句(计划出版时再配一幅动物画)。这些短句,似格言却非格言;是散文句式,却又更接近散文诗;或隐含感伤,或带有杂文的隐晦、讽刺。 值得重视的是,作者一旦在纷扰的政治环境中开始写“动物短句”系列,动物就不再可能仅仅是动物自身,而会转化为具有更多内涵的、拟人化的对象。也就是说,他对每种动物特点的归纳、概括,不再仅仅是动物属性本身,而是使之成为社会的、人性的、精神的一部分。 将之置于历史背景下,我更看重“动物短句”的时代特色,看重作者精神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呼应关系。譬如这些短句: 蛇:据说道路是曲折的,所以我有一副柔软的身体。 猫:用舌头洗刷自己,自我开始。 蜘蛛:在我的上层建筑上,有许多疏忽者的躯壳。 螃蟹:可也怪!人怎么是直着走的? 大雁:欢歌历程的庄严,我们在天上写出“人”这个字。 刺猬:个人主义?那干吗你们不来团结我? 蜗牛:小资产阶级思想?笑话!你懂不懂扛一间房子的趣味? 蚕:我被自己的问题纠缠,我为它而死。 细菌:肉眼看不到的可怕,才是真的可怕。 乌鸦:不过才“哇”了一声,人就说我带来不幸,真算个开口错! 马蜂:我不惹谁,谁也别惹我。 蠹虫:谁说我没理论,我啃过不少书本。 比目鱼:为了片面地看别人的问题,我干脆把眼睛长在一边。 黄永玉画作:《老鼠》 黄永玉画作:《乌鸦》 这些短句,如果放在当年语境中予以解读,即可发现它们多么不合时宜。 黄永玉于1953年回到内陆。1955年的“胡风反革命集团”、肃反运动,1957年的“反右运动”,1959年的教育界“拔白旗”,再到1963年开始的“四清”运动 ……与同时代人一样,黄永玉亲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政治风雨,亲眼看到许多熟悉的前辈与朋友,如冯雪峰、萧乾、聂绀弩、郑可、黄苗子、丁聪、汪曾祺、黄裳、王世襄等,先后成为“右派分子”,陷入困境。 曾经想象的理想生活,并没有如期而至。黄永玉虽没有在政治运动中跌入低谷,但现实生活中诸多的政治压力、思想批判、精神自虐等,依然无法躲避,或多或少地影响着其生存状态。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现实中的黄永玉不是激烈的、勇敢的精神反叛者,也不是耽于思考、有着清醒批判意识的思想家,而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位普通画家,曾以画的创作配合时代、宣传时代。与此同时,他也尽可能找到发展艺术个性的空间或缝隙,中规中矩却又不失个性地被政治生活裹挟前行。 黄永玉是一位艺术家,他更愿意随性情而行,视感觉而动。现实中许多人与事、是与非触动他、刺激他,一旦找到合适的方式,便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表达。此时,“动物短句”成为他找到的最好的方式,借动物写社会,写人性,写心中的触动。在这些短句中,我们不难发现,讽刺也好,赞誉也好,均可在现实政治语境中找到对应,如个人主义、自我检讨、教条主义、片面性、人性论批判……即便作者在构思这些短句时未必有着清晰的、明确的指向,但是,作家的创作心理总是具有复杂性。文学含蕴的多样性为我们提供了各种解读的可能。 时间流逝,政治语境改变之后,我们发现,这些“动物短句”在具备历史价值的同时,仍然有着鲜活的文学感染力,带给人们智慧、幽默的快乐。 20世纪70年代末,黄永玉与家中的猴、猫在一起 创作“动物短句”半个世纪矣“动物短句”最初与读者公开见面,是在1978年。 这一年年底,北岛、芒克主编的民间刊物《今天》创刊,北岛以《动物篇》为题选发一组“动物短句”在创刊号上发表。这些短句,因当年有人从大字报上偷偷抄录下来,才得以保存下来,故其中有几句非黄永玉本人所写。北岛告诉我,当时怕给黄永玉惹来麻烦,便自作主张将作者署名为“咏喻”,这也使黄永玉多了一个笔名,他与《今天》的渊源关系,因此延续至今。 继民间诗刊之后,黄永玉的“动物短句”与其他新创作的短句系列,陆续在《诗刊》《新观察》《瞭望》等正式刊物上公开发表。1983年,香港三联书店率先以《永玉三记》为总题,出版最初三种,依次为《罐斋杂记》《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芥末居杂记》,并在港举办“《永玉三记》插图展”。1993年,香港古椿书屋出版后续新三种,依次为《斗室的散步》《往日,故乡的情话》《汗珠里的沙漠》。1997年,北京三联书店将新出的三种与最初的《永玉三记》汇集出版,统称为《永玉六记》。 “动物短句”后来结集为《罐斋杂记》出版,为《永玉六记》中的一种 《永玉六记》问世以来,颇受读者喜爱,书评界多有嘉评。其中,我很欣赏香港万青力先生的这番论述:
的确很难将《永玉六记》归类(包括后来他创作的《水浒人物》、十二生肖画等作品)。有文,却又非单纯的文学;有画,也非单纯的美术。在我看来,这是黄永玉独创的将文与图有机结合、意义互现的一种文学样式。黄永玉以美术成就而为人熟知,《永玉六记》中的美术表达也极为精彩、出色。但是,我之所以将它归为文学而非美术,就在于《永玉六记》的创作过程是先有文字,然后配画。他更看重的是如何以文字来表达思想、情绪、诗意,绘画则是一种辅助手段,一直用来加强这种文学表达。 暂且称之为“文与画”,它们是作者集文学与美术于一体的个性表达,其才思、性情、诗意,尽在其中。因有《永玉六记》,当代文学从此多了一个新品种。 2022年8月,黄永玉生病,进了医院。不论是对黄永玉个人,还是对所有普通老百姓而言,2022年都是不平凡的一年,于是黄老爷子为新年月历写下了这样一段前言:
这段前言是这个即将百岁的老人在2022年末对当下生活以及自己人生的感悟,也讲出了这批生肖兔邮票被创作出来的时空背景,了解之后黄永玉先生后,我们再回看月历和邮票上的兔子们,或许会产生一些别样的体会。 (原文《“段子王”黄永玉和他的“动物短句”》刊于《名人传记》2021年第10期 文/李辉) 责编丨王苑 责校丨张静祎 排版丨王苑 审核丨杨彦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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