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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容地老去

 关东兴云閣 2023-01-13 发布于黑龙江
我对生命抱定了一个态度,就是从容地老去。时光的频率历来都是恒定的,不徐不缓,那么我们就应该配合时光的步伐,这也是对时光的尊重。
  
  一
  那日,我找出夹在龙应台《目送》文集最后一页的父亲故前的一张照片。傍晚,天色暗淡,黑白的底色里,50岁的父亲,褶皱爬满了瘦削的脸,微白的胡须从松弛的肉里滋生而出,这样特别的影像,令我想到枯木逢春,却不是惊喜,而是有些惶恐不安。我忙合上书页,跑到盥洗间,对镜自照。
  我和父亲,一样的版本。我努力地遮掩着一切衰老的迹象,染发剂在每一次理发之后,覆盖了苍白;剃须刀在每日的晨,从有胡须的脸上冲刺过,想割断苍老,保持着青春。别人看不出,我可以透过表象看到我的真实。
  我也知道,染发剂遮盖不了衰老的面目,剃须刀不能割掉衰老的荒芜。曾经很长时间对衰老有一种恐惧,恐惧是靠自我遮掩而没有暴露。我曾经想,父亲在衰老面前恐惧过没有?他从来不说。但很简约地说过一次人生:一眨眼,大了;一恍惚,老了;一闭眼,没了。父亲的半个世纪人生,是坎坷的,但他还是感觉一切都如白驹过隙。父亲是因肝病的剧痛而走的,但他的脸上没有痛,在他的人生三个“一”的卒章里,从容地,无惧地老去。
  面对衰老,我就想到他的照片,想到他的话。问过自己:从容过么?说实在的,惊恐过,最终我还是选择了从容。
  其实,人生对于衰老态度的一课,我是或缺的。在太多的课堂上,无法找到很精彩的衰老主题课程。
  初秋的夕阳,似乎专门给上了年龄的老人准备的。我回到了老家,漫无目的地在老街走走,只想用脚板敲一下青石板路,不想去找到归来仍是少年那份壮怀之感,只想在曾经最纯粹的声音里,寻找一种久违的慰藉。倒退十年,我还没有这样的沉重,沉重来得这样早,也如此轻轻,在我的心尖上上漫步。衰老,此时是一支舒缓的曲调,不疾不徐,可能这也是境界吧。
  古稀的德仁哥递给我一个木板凳,夕阳射在他褶皱的脸上,笑意淡淡,都藏在皱纹的深沟里。他是一个不会轻易流露喜怒哀乐的人,谈到他的两个孩子。我说,无法回到身边,陪着孤独的我们。他笑笑,说,在身边,反而惊惶。我们都要学会从容地老去……
  半天,我终于理解了德仁哥的话了。那首歌响在我的耳边:你把我养大,我陪你慢慢变老……是真的吗?这是儿女们给自己找到一个情感的天平,我们的老,无法陪伴,就像龙应台《目送》的扉页上的那句话:“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在我的周围,太多的人的子女都选择了大城市工作生活,作为父母,他们除了去照看子女的孩子,是无法融入另一个崭新的城市,老家不属于他们,城市更远离他们的心,所以他们选择“一个人走”的方式。孩子们走出故乡,这是父母的喜,就像生孩子那时,欢喜得要奔走相告。如果哪个孩子一直窝在家乡,那才是不可理解的事儿,所以德仁哥说出“惊惶”的词,时代是温暖的,这个温暖不仅仅是给了人自由而高端的人生选择,也改变了老人走向衰老的观念,从容地老去吧,人生的完美,不能少了老去的“从容”这项指标。
  秋风似乎一心绕着德仁哥不肯离去。我想起一个比喻——风烛残年。风中摇曳的灯火,在这即将消弭的村落肯定会被扑灭,而这股秋风奈何不得德仁哥这盏孤灯,因为他这盏灯火是从容的。
  
  二
  我很喜欢读龙应台的文章,那本《目送》在集子的开篇,从中年翻阅至今,不下几十遍,我到底是理解了苏轼所言的“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话的滋味了。年轻时看,觉得文章字字透着凄凉和悲切,我不敢回首与她的文字对话,生怕那股凄美的凉意不经意袭上我的心头。她笔下的表述看似轻松随意,却那样的文字具有了穿透时光的痛的力量。她这样说“老”的感觉:走在街上,突然发现,满街的警察个个都是娃娃脸;逛服装店,突然发现,满架的衣服,鲜艳得娇滴滴,每一件都只适合小女生穿的样子,似乎将扎着马尾辫子的姑娘都排除在外,因为你老了。我捧着这样的文字一直在叹息,在唏嘘,世上还有什么样的语言这样悲凉透心的呢?
  我很明白,孤独了,并非陪伴可以温热孤独这块顽石。最长的告白,也不能让老去成为不可能。反复地读龙应台这段话,我觉得世上情感最亲切,心底最柔软的作家就是她。她说:“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在人生无奈面前,我们只能做一个智者,就像龙应台反复念叨的那几个字:不必追!是啊,大胆而从容地看着,老去,故去……
  朱自清看着父亲的背影,感叹父亲劳累了,说声“对不起”,他代表着岁月向父亲道歉;龙应台扶着一趟的栏杆,向父亲远去的背影告别时,含泪说着“不必追”三个字,将泪水打压下去,就像捂住汩汩的泉。
  我也算读懂了老去,凡老去,都是给我们的眼睛一个清晰的背影,不敢出示那张深刻着皱纹的脸。老去,是将今生之缘藏在路的一隅,消失在路的拐弯处,所以,老去,总是想躲着我们的眼,藏着悲伤。我们是父母了,我们老了,我们藏住了悲伤了吗?在拐弯处突然不见了,老去了,那才是从容,并非是慢慢地走,并非是一步一回首。不要留下悲伤,就留下背影的暖,留下美好背影都给子女的美好想象。
  从容地面对老去,榜样的力量不是我,是我的一位老同学,当年,我们求学时候,她是大姐,我们是“毛孩子”,刚刚告别少年,她已经是晚婚的年龄了,那才是一枝花,一枝赛过国色天香的花,我们曾经惊叹她这枝花怎么可以那么美,青春的荷尔蒙,都堆积在她的脸上,她是我们的班花,甚至我们男生都私下恬不知耻地说,将来娶妻就按照这枝花的样子去找,去采。如今,她自然比我们老去得更快了,我们追不上她老去的步伐。她发来照片,是脸部的特写,照片的下面配上了几个字:皱纹告诉我——我是一朵和岁月一同老去的花。是啊,她是从容的。她早就懂得了,皱纹并非是路过她的脸,也不是跑来脸的景点旅游,是来定居的,这个年龄应该有皱纹的居住权的。
  我想起一段充满温暖的话,是座右铭,不是鸡汤。
  用你的笑容去改变这个世界,别让这个世界改变了你的笑容。我仿句写道:用我的从容去面对每一天的趋老,别让老去改变了我从容的脚步。
  
  三
  我特别喜欢《十分钟,年华老去》这部内容上显得“支离破碎”的影片,其中的一部是《一瞬间》,给主人公十分钟,回忆慵懒而浪漫的十分钟时光,在午后的果园,当睁开眼,惊鸿一瞥,苹果落地了,最终的字幕打出一行字:时间摧毁一切,回忆挽救一切。
  是啊,老,不会放走任何一个人,生命,总是会老去,我们选择的态度是尽量把老去之前的美好留住,所以我们回忆,回忆的终极目的还是为了从容地老去。
  有一年,我送一个高三毕业班,就训练了一篇让学生感到可以随便写的作文题——“岁月不饶人”。一个学生写到:我为什么要求饶?求岁月轻饶是懦夫,就像窗户纸那般轻薄,却还希望子弹不能射穿;求岁月轻饶是痴人,就像天降雪花,却还双手捧住,说那是白白香香的小麦面粉。岁月不饶人,我不饶岁月的虚度,抓住她的脚步,从容同行……
  读这篇习作,我受到了教育,我从此知道,教学相长的意思不仅仅的技艺的长进,还有思想的感染,我也是受教育者。
  那些年,我最喜欢讲授欧阳修的《秋声赋》,我特别喜欢文中那个“童子”,仿佛是在萧瑟里找寻永恒,记住了快乐,记住了疲倦,也记住了怎样去倾听深秋的从容的衰老声音。师生共读,我扮“欧阳子”,学生扮“童子”,一个学生说,他想扮“欧阳子”,感受衰老。我不允。真的,我不想让衰老靠近他的年轻,多年后,他遇到我,说我居然用强大的力量呵护着年轻。
  确切地说,我尊重那些卖萌青春的人,是对老有了深悟,理解了年轻人抗拒老去的精神状态,尽管他们未必是为了抵抗那个迟到的“老”字。
  
  四
  厚厚的脂粉,是装嫩的武器,尽管我们可以在不经意间窥见脂粉下纵横交错的皱纹,尽管我们可以在大红的唐装背后看到衰老的龙钟,尽管我们可以从笨拙得有些吃力的姿势上看到起伏在舞池里的步子很沉重,但我会用慈悲为怀的视线过滤掉那些衰老的因素,我会真切地关照着对方脆弱的虚荣心,因为这是老去的从容,没有理由去撕下他们的面具。因为我突然理解了自己用黑色染发剂遮盖白霜的从容,不是见不得老去,而是呵护着我从容变老,给自己卖一会萌吧,尽管欣赏我的只有我自己。
  “是处红衰绿减,苒苒物华休”。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如今竹院藏衰老,一点寒灯弟子烧”。
  曾经,每读这些伤感老去的词句,感觉距离自己那么遥远,似乎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季节的老去,真的是一枝一叶总关情啊。而今我再读,惊心,唏嘘,红绿消减,竹藏老色,人间堪比。
  我们无法和时光拔河,那我们就摸索着时光的绳索,走过去吧,或许,这样的从容,才可以减轻我们的苦痛,不能争取到赢的一方,我们的从容还是赢了时光。
  我这样想,从容的滋味是否像吃着粘糕,糯口耐嚼,咬一口,吞咽下去,固然可以充饥,但不能成为美食,慢慢咀嚼,将米里的香味悉数咂摸出来,靠的是从容的功夫。
  最近,我电话问我的忘年交好友春宽老师在家干啥,85岁的他,声音异常兴奋,告诉我,在整理一年的书法照片,准备整理成《2020卷书法影集》,这个时间大约需要20天。他说有的是时间,从容得很,每幅书法照片后面还有写几句话,记住一些情节。
  那日我扎堆一堆老头堆里,一位经历过跑鬼子,参加过小推车支前的耄耋老人老鞠头说,遇到好时代,从容地老去,就不知还有老的痛了。这是心里话,温好的时光,是最值得我们感恩的。
  时光迟缓,似乎专门为他而踯躅,轻漫。这种心性的从容,将他的生命时光拉伸得很长,很长。
  想想,人生很有意思。我们从子宫走到坟墓,生命原来不过就那么一段短短的路程,所有的昨天都是绿意,所有的过去都会凋萎,我们在无奈里挣扎过,没有用,所以选择从容。此刻,老去是一种悠然自得,是一种无求而至的境界,为何不去从容地感激地接受老去的从容呢?
  老去,是很漫长的过程,倒下和老去不一样,那才是一瞬间的事儿。就像一棵大树,枝折树枯,匍匐倒在大地上,是在某一日,或某一夜,我们往往为倒下的最后一日一夜做着无为的哀伤和悲伤情绪的准备,真的不如从容点,大树倒下之前的一段日子,用从容来书写,那才是大气人生。从容悠然与惴惴不安,两种人生意境,无需分辨,优劣自清。
  人生一晃就过去了,真的,常常感觉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人生是咋回事,品咂出人生的酸甜苦辣,便匆匆过去了。有些事,不必非要弄明白,包括人生,永远也不会清晰地画出图像和曲线,从容地,在时光里踱着步,嘴角上扬地看,有什么不可?我的人生早就过半,我不发急,依然从容。我想宴飨这顿迟迟不肯撤掉的晚餐。
  我从容着,晚餐是免费的。我买的是“从容”这张VIP贵宾卡,站在餐桌两侧鞠躬相迎我的人,都鞠躬致谢,这些人的眼睛我看不清,原来是温暖的时光啊。
  
  2020年11月22日原创,2021年4月19日首发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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