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产病逝后第三十九年,鲁哀公十二年(前483年),郑国、宋国因一块“隙地”爆发一场战争,史称“嵒(音同岩)之役”,我们称之为“隙地之战”。这是一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争,因为子产生前曾与宋国谈判,就这块“隙地”达成了双方都能接受的和平协议,所以在“子产时代”数十年间,双方从未因“隙地”发生过任何纠纷,更不要说武装冲突了。既然相安无事,为何会发生战争、给两国军民带来刀兵之灾呢?这要从战争的缘由“隙地”说起。 《左传·哀公十二年》记载:“宋、郑之间有隙地焉,曰弥作、顷丘、玉畅、嵒、戈、钖。子产与宋人有成,曰:'勿有是!’”发生了冲突、出现了争端,双方或多方达成协议、和平解决某个问题,解怨而结好,古人叫“成”。 什么是“隙地”呢?《陈戍国·春秋左传校注》引杜注:“隙地,闲田。”引《释文》:“一本作间地。”什么是“隙地”,陈先生自己未下断语,只如此引用,足见陈先生多么慎重。“杜注”认为:“隙地是一块闲田。”但是,按正常逻辑推理,这“隙地”不应该是“闲田”。如果是闲置土地,被废弃、荒芜的不毛之地,怎么还会被称作“弥作”等“有名有姓”之“六邑”呢?既称“邑”,应该是人群居住区,有不少人在那里耕作、繁衍生息。 《左传》有注:“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都”,依我们现代人理解,自然是都市。按左丘明解释,“都”与“邑”似乎无大小之分,二者都是人类居住区,若有宗庙、有祖先神位便叫“都”(慢慢也就形成较大的城市,于是便有了“都市”之说),无宗庙可供祭祀、祖宗神灵亦无血食享祀之所在,那便叫“邑”。既然如此,这“隙地”就不是“闲田”。 其实,“隙地”应该就是位于两国边境上的“中间地带”、边缘地区。隙,意思是间隙;“隙地”应如陈先生所引《释文》:“一本作间地。”“隙地,闲田”者,很可能是“閒(闲)、間”之混淆造成的。 由“子产与宋人有成,曰:'勿有是!’”这样的话可以看出,这“隙地”是宋郑之间有争议地区。双方都主张对六邑拥有领土主权,怎么办?子产不主张用武力解决,他要用和平谈判的方式解决,于是与宋人达成一项协议,双方都不要把“隙地”据为己有:“勿有是”。“勿有是”,当然是对协议内容的高度概括,是浓缩的精华。双方经过较长时间唇枪舌战的辩驳论证,协议书上不可能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对“勿有是”这三个字该如何理解呢?杜预将军给出的解释是:“俱弃之。”意思是:双方都放弃了对“隙地”的领土主张。这无疑是正确的。可陈戍国先生在《春秋左传校注》中说:“从知六邑是子产执政的时候送给宋国的。”这真叫人大惑不解。分明是“俱弃之”,怎么能说是“送给宋国的”呢?由“从知”二字推知,陈先生应有所据。鄙人不敢妄议陈先生之“是非”,是自己读书少的缘故,只好“存疑”吧。 “子产与宋人有成,曰:'勿有是’”,实在是明智之举。当两国领导人政治智慧还未达到彻底地、很妥善地解决领土争端问题的时候,用这种“悬而未决”的方式先搁置争议、和平共处,这对双方都有利。不然的话,兵戎相见,生灵涂炭,于双方国民都有害。 向往和平的愿望是美好的,客观现实却是残酷的。星转斗移,寒来暑往,花开了,花谢了,子产溘然长逝了……,双方还是因“隙地”发生了一场战争,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这场战争是由郑人引爆的! 此前,宋国发生一场内乱,“宋平、元之族自萧奔郑,郑人为之城嵒、戈、钖。”郑人把六邑中的三邑作为赠品,很慷慨地送给了前来投奔自己,“政治避难”的平氏、元氏两家宋室贵族,还专门修筑了城墙,完善了城市设施。 依杜注:“邑曰筑,都曰城”。既然“郑人为之城嵒、戈、钖”,让他们在三邑建立宗庙、设立祖宗牌位,这就意味着三邑成了平、元两家的“都”,他们可以永久地在此“安居乐业”了。春秋时期的“城某地”还有一层意思:昭示世人,某地已有武装防御功能,因而具有军事威慑意味!威慑谁?当然是宋国了。 经过这样的运作,三邑俨然成了平、元两大家族具有浓重军事保护色彩的“避风港”“安乐窝”,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矣!“平、元之族”安逸了,宋国君臣却被激怒了,你还威慑我,简直欺人太甚! 依照当时“国际惯例”,郑国接受、安置流亡者无可非议,但你不能“为之城嵒、戈、钖”。这样做,就等于郑国单方面撕毁于子产时达成的“勿有是”之和平协议。“平、元之族”本来是宋之仇敌,你又把主权未定、且有可能属于宋的“隙地”三邑私相授受,还为他们修筑城墙,成了他们的“世袭领地”加“军事城堡”,宋国君臣岂能咽下这口恶气! 春秋时期,宋国不算大国,但宋襄公要做霸主,也曾勉强跻身大国之列,其实它只能算是“二流国家”。可与此时的郑国相比较,宋国也不算弱。宋国一发怒,后果很严重。公元前483年九月,宋国宰相向巢亲率大军讨伐郑国,势如破竹,很快攻占“钖城”,“杀元公之孙”,乘势又包围“嵒城”。 郑国是小国,但郑国绝非“等闲之辈”。春秋初期,郑庄公俨然一位“准霸主”。郑国经常依仗武力讨伐、侵掠其他国家,宋国也曾多次做过郑国“手下败将”,郑国还多次击败前来进犯的军事同盟多国部队,而且连周天子也不放在眼里,“祝聃射王中肩”就是郑人“享誉海内”“流芳百世”的“战争杰作”。后来,郑国因内乱不断、慢慢衰落了。进入春秋中期以后,尤其“子产时代”近半个世纪中,郑国休养生息,办乡校、行教化,发展生产,加强战备,实力大为提升。 扯远了,让我们把镜头拉回来,聚焦这次“隙地”之战。宋国军队打进来了,郑国自然而然就要出兵迎战,“(前483年)十二月,郑罕达(子皮之孙)救嵒;丙申,围宋师。”仅仅过了两个多月,郑军又把宋军团团包围,这就形成了两个以“嵒城”为圆心的包围圈,宋军则成了“汉堡”中间的香菜。 情况万分紧急!宋军、宋国宰相随时都有可能被郑人“吃掉”,宋国“国防部长”司马向魋:宋国宰相向巢之弟,宋军被围两个月后,于公元前482年春天,又亲率增援部队“救其师”。“打仗亲兄弟”,弟弟率大军救其兄长来了。 这一下,就有可能形成第三层包围圈,把郑军裹在里边。这对郑军当然非常不利。趁宋军立足未稳,郑人马上发动强大心理攻势。“擒贼先擒王”,郑军主帅罕达(子剩)派人故意“大张旗鼓”通告全军:“有抓到宋军主帅向魋者重重有赏!”宋军主帅向魋听到郑人大肆叫嚷要悬赏活捉自己,竟然丢下部队,也不管被围的宋军,也不管宋国丞相:自己兄长,抱头鼠窜,逃归宋国了!郑国在嵒地全歼宋军,还俘虏了宋军两位高级将领。 这次郑、宋“嵒之役”——隙地之战,郑国完胜。但“隙地”问题怎么解决呢?最终的结局是:“以六邑为虚”。“虚”是不是变成六座“空城”呢?有的注本就译为:“郑军把六个城邑掳掠一空。”这当然是错误的。杜预将军认为,“虚”就是“空虚之,各不有。”先儒阮元则进一步注解道:“各不有者,宋、郑皆不有之,如子产所约也。”历经长达半年之久的无谓战争,多少鲜活生命丧于黄泉,多少家庭家破人亡,打来打去又回到了历史原点:按照子产与宋国达成的和平协议,两国对六邑都不施加行政管理。“空虚之”,类似今天的“有争议地区”“边界未定区域”吧。 郑、宋“隙地”之争,对后世很有启发、借鉴意义,既是有争议地区,就应该谈判解决,双方暂时“勿有是”,和平共处,互不相扰,而不能轻易诉诸武力、用枪杆子解决问题。战端一开,老百姓就要遭殃了。(正文四十五章完。以下是附编,多是子产身后事,内容也还算丰富。敬请期待) 《春秋第一贤相——子产》撰者长葛高根明(豫许昌长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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