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退休老王谋生录⑨袜子记

 艾俊民的游子报 2023-01-15 发布于浙江
退休老王谋生录⑨
袜子记
■作者:王红国

新房盖好三年了,摆在老王面前的难题还是钱。饺子摊早在房子盖好后的几个月就被拆了,前后也只开了1年时间。说实在的,饺子摊生意还是很不错的,1年工夫挣了3万多元。挣了些钱后,老王第一时间就叫香妹先把堂哥洪更家的2万元去还掉,并附带送去了2000元作为利息。但洪更怎么也不肯收这利息钱。

老王原想着这水饺店如果还能再开下去,开个五年也有十五六万,那盖房借来的钱也能还掉大半。

老王现在愁的就是这个,如今断了财路,这向延年借的20万不知该上哪去挣来,况且还要很高的利息。香妹又去骑三轮车卖了两年水果,多少也挣了几万。几个儿子也把打工的钱基本交给了父母。721矿已停止生产了,说是资源枯竭加上吃大锅饭效益太差国家养不起了,大儿子所在单位三厂的机器时开时停,单位鼓励职工们出外闯世界,在矿里闲待着一个月只能拿到几十元生活救济。大儿媳由山南分矿调到沙洲分矿继续开绞车,很快也没活干了。于是小两口回了浙江老家讨生活。

老王大妹菊香的儿子锡干炒起了股票,也想学着上海“杨百万”那样好运气赚上一盆金,向股市投了二十几万,也算大户了。锡干找到老王大儿子帮他炒股,他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来请炒股,帮他们赚了不少,由此也分到了不少佣金。老大说:“我现在是抄盘手了。”

老二在市电视台工作,工资也就500来元,每月发的工资自己留几十,其余的全交父母。

老三打临工,收入不稳定。

眼看着三年过去了,这新房的外墙面都还没贴瓷砖,借来的20万把房盖下来也就没钱贴瓷砖了。别人家是当年盖时就一气呵成全贴好了。以前是流行了几年贴马赛克,等老王村旧村改造时又流行贴瓷砖了,成本比马赛克高出一倍。

老王家这房,红砖裸露,连水泥都没抹。所用窗户也是老式木窗,省钱。别人家都随潮流用的是铝合金窗了。

有一天,借钱给老王盖房的那位延年表姐突然造访,老王夫妇赶忙上茶招待,心里寻思着是不是表姐来催还钱了。

寒暄了一阵,延年果然提到了还钱的事。香妹诉苦说:“表姐,实在不好意思,你看,我家这外墙都还没粉刷,光秃秃的别人邻居都笑话咱,说珠有家是村里最穷的一个,让人瞧不起。现在钱是凑了一点,也还不够,再说这利息也多,我们会想办法凑上的。”

延年不知怎么就发了善心,她说:“你家的事我也听你们村里人说过,是说你家穷。你们村书记前不久还有事找我,让我帮忙。我说珠有是我妹夫呢,你们可得照顾点。哼,听说村上人瞧不起你,我这当表姐的脸上也无光。你们可得争口气,把日子过好,让人家看看咱王宅公社出来的人也不比别人混的差。”

表姐喝了口茶,冷不丁“啪”地轻拍了一下桌子,把老王夫妇吓一跳。表姐接着说:“这样,你们日子过好了,我脸上也光彩。那个,那个什么,这利息啊,我看就不用按原来8厘利算了,到时候就拿个1万元利息给我好了。”

香妹一听,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啥,表姐,你说1万元?”

“嗯,利息就拿1万算了,连本金20万,到时你们就给我21万就行。”

老王夫妇是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说了番感激的话。表姐抬起手,露出手腕上硕大的黄金镯子,“香妹你看,这金镯子多少钱你猜猜,还有左手这只翡翠手镯,这个、这个,两个金戒指,还、还这个金耳环,这脖子上这南海珍珠项链,告诉你,姐身上这些首饰都好几万哩。姐也不是吹牛,在本县还没谁敢惹我,县长见了我也得打个招呼,哼。”

延年表姐可真不是吹牛,她有这个实力,黑白两道认识人极多,许多有头脸的老板遇到摆不平的事都会找到她出山帮忙。

本县籍的同在721矿工作的同乡有4位,住山南的就老王,住莲塘的有一位,住古城的有两位。四位中其中三位先后都退休回了老家,老王和他们彼此间也常往来。一位姓朱的老家没有老宅,回乡后只有租房住。另一位姓杨的家有老宅,勉强住下了。

话说有一天,王家老大以前小学的同学许立农来本县找他玩时说,矿里正在鹰潭、南昌和抚州盖生活小区,矿里人都要搬出矿区迁居到城里住了,职工都有指标可以成本价买房。这许立农家原也住山南,住在山南学校上坡处那平房里,父亲人送绰号“地雷”,因此许立农也有了“小地雷”的雅号。

老王抽空去问了另两位老乡,他们说是听说了这事,朱老乡说户口都迁回来了还回江西干啥,不去想了。杨老乡说好歹也买一套房,将来也可以给子女住。老王打电话给莲塘退休办,退休办说给老王留了指标,愿意买就出钱买。

老王和香妹商量,香妹一听,来了火,说:“你还想回江西呀,那穷山沟还没待够是吧!矿里都倒闭了你回去上哪吃饭去,工资能不能发出来都难说。老家这么好,别人都发家致富了,我们努力几年也能过上好日子。”

王家二小子的意见是买一套,机会难得,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老王说:“你妈说的也对,买了干啥呢,人都回来了还回去干嘛,来回折腾。再说这买房也要3万来元,咱家现在还欠了20几万的债,根本拿不出钱买房子。”

王家二小子说:“爸,这账可不是这么算的。这几年你看看,我们回老家再努力也根本跟不上别人的脚步。再说你本来也不愿意回老家,都是妈逼的……”

香妹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谁说你爸回来是我逼的。别胡说八道,如果你爸自己不愿回来我还能把他硬拖回来啊?你们也不想想,待在那穷山沟能干啥,能发财还是能升官?”

“妈,你听我说完。咱家钱是很困难,但你们不想想,矿里的房子一套3万,这里的房子一套要几十万,这么便宜的房子买一套也是留个退路,万一老家待不下去了还有退路,可以回矿里么。再说,房子买来先空在那,你出租也可以,一年也可以收几千租金。不租的话爸也有空可以每年回矿里住一个月,就当休息了。这房子放在那只会越来越值钱,你们真不住,过几年也可以把它卖掉么,多少还能赚一些。”

“你有钱你去买,我是不要。”香妹说。

二小子回怼说:“我工资都交给你们了,我哪有钱。”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老王听得头都大了。

老王思考了好几天,决定放弃。家里确实拿不出钱。

现在紧要的是如何想办法把那20万先还上。

接下来该找什么活干,老王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出路。旧村改造好了,有不少市场上做生意的老板来租一楼作仓库,许多人家都把一楼租掉了。老板们汽车运来货物,一时找不到人卸车,当农民时改不了的勤劳品质让一些村民又当起了装卸工,既当房东又当装卸工,老王也这样。

老王家楼下两间仓库被一个卖袜子的老板租去,总是开着一辆“江西五十铃”(江铃汽车)运货到仓库,老板就喊老王来卸车,卸一车给40元钱。老王和香妹乐颠颠地卸车,约两三天就有一车货要卸。附近邻居的仓库有时货多人手不够,也会叫老王一起去卸车,能挣个10元或15元。好的话一天有个三四车可卸。

老王挺满意的,这卸车收入一个月也有六七百元,当生活费支出也够了。

见自家楼下那个老板生意这么好,仓库里货是今天堆进来后天就又拉出去,这一进一出到手的都是钱呐,这袜子就这么好卖吗?攀谈时老板说这卖袜子利润薄,靠走量,薄利多销。这编织袋装好的一大包袜子是1000双,能赚多少钱呢?老板笑嘻嘻含糊其词,只说赚几分钱一双。

老王信以为真。就算赚5分一双,这1000双袜能赚50元,这一车货大概100来件货,哇,怪怪,两三天时间一转手利润就是5000元哟!

“啧啧,真赚钱。”老王羡慕极了。

巧的是,二小子谈了个对象,姓龚。小龚就在金华县低田乡那边一个村子里老板的家庭作坊里做了好几年袜子。小龚说,这小百货批发市场上的袜子分几个档次,高档袜起先是从上海那边的国营厂进货的,但国营厂总是不能按时交上货,人家老板要货量很大,又有很多老板去订货,这厂子来不及生产,耽误事。时间一长把生意搅黄了。本县老板都转向从广州进高档袜了。广东那边改革开放早,私营经济发达,早已把公家厂挤得靠边站了。高档袜买的人少,大多数市场老板还是卖中、低档袜。

这低端袜所用棉纱尼龙料质量稍差,都是厂子里三等品或等外品,也不耐穿,一双袜子穿一星期就露脚趾破脚后跟了。但便宜,市场销量巨大。老板们都从绍兴所辖的诸暨市进货,诸暨市私营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主打淡水珍珠和袜子两种产品,行销全国。

本县老板们生意是越做越精明,从别人厂家进货,这成本降不下来,主动权掌握在厂家手里,不少有实力的老板就开始自己办厂加工袜子。开始都是规模很小的家庭作坊式工厂,找几间农舍,打听到这手动织袜机是哪里生产的,便直接去厂家买上几台,或者去诸暨买上几台别人淘汰下的二手机器。

这手动织袜机就100多斤重,也不占地方,很适合家庭作坊。到马路边劳务市场去找几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来打工,一天能生产一千来双袜子。小龚说,他们老板生产的袜子没有商标,批发价是0.78元一双,成本大概是0.5元不到。至于利润多少,都不会向外人透露真实情况。难怪老话说“无奸不商”。

老王忙着在家门口挣些生活费度日,一天下午,老王正在家中洗衣服,忽然堂弟宏千的儿子王成气喘吁吁地跑来,“大伯,我……我……我爸他……不……不行了!”

“啥,王成,你说啥?”老王一惊,“你说清楚来。”

“我爸刚才在家里一下子突然倒地上了,120来了,医生说是急性心肌梗塞,很危险,拉医院去了。”

“啊,快快快,我们上医院去。”老王一听急了。

急冲冲来到医院急诊室,宏千的爱人纤梅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着,宏千的女儿王芳站在一边抹着眼泪抽泣着说:“没抢救过来,人没了!”

医护人员正从急救床上躺着的宏千身上撤下各种仪器收拾着。老王一看,脑子“嗡”地一下,人一晃差点没站住。

几天后,参加办理完宏千的后事,老王情绪挺低落的。回乡这五六年来,在这个只认金银不认亲情的家乡社会里,老王尝够了冷冰冰的人间百味,唯独堂弟宏千带给了老王许多温暖。这几年来,宏千没少出力帮助老王一家,一有空闲就上老王这来聊天,还常与老王结伴去乡镇逛街赶集。这新房盖好才两三年,好日子刚开始,人却没了。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宏千走的这么突然,平时身体也蛮好的,太让人感到意外了。是不是应了那句古话——好人多短命,坏人寿百年?

元代戏剧家关汉卿的著作《窦娥冤》里有这么一句戏词——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老谚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几个月后,一天早上,老王和香妹刚烧好早饭在吃,一锅青菜面疙瘩汤。楼梯上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了。香妹端着碗走向门口朝楼梯上看去,一个男人正走上楼来。香妹一看,是娘家村的堂弟洪金。

洪金的父亲与香妹的父亲是亲兄弟。香妹父亲有四兄弟,三个都已不在人世了,老四在1949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当兵去了台湾,五十来年过去了音讯全无,也不知是死是活。洪金哥仨,父亲“文革”时被民兵连长打伤不久后病死,母亲一直靠四处讨饭拾荒养活了三个孩子,如今母子四人仍然住在两间茅草屋里。

洪金三兄弟都没上过学,现在都在各乡镇打工,老大洪喜在造纸厂打工,老二洪美在建材商行当水泥装卸工,老三洪金在各乡镇做泥瓦匠。三兄弟都四十几岁老大不小了,还都没讨上媳妇,家里太穷了。

香妹见是洪金,忙招呼着进屋。香妹注意到洪金手里握着一把黑雨伞,心里忽然预感到什么,今天天气很好,外面出着太阳。洪金一迈进屋,就把那把黑雨伞伞把儿朝下放在了门后。

香妹一见,心里咯噔一下,一团阴影笼上心头。这门后倒放黑伞是什么意思呢?浙中地区乡风民俗是表示有亲人去世,第二天一大早会派人到各亲戚家去报丧。只要拿着一把黑雨伞倒放在门后,别人就明白了。

“是谁?”香妹低声小心地问道。

“姐,洪更哥昨天晚上后半夜'走’了。”洪金说。

香妹一听,眼泪顿时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了下来:“哥,你怎么还是走了啊,呜呜呜……”

香妹最近倒是去探望过洪更几次。洪更五个月前感到身体不适,去县第二人民医院看,被确诊是肝癌晚期。医院建议到省城大医院“浙一医院”“浙二医院”去治,县里医院条件不够。

洪更的两个儿子兵权和兵法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借钱,带父亲去省城看病,洪更倒是很坦然,说得也干脆:“别争了,听我的,我的事我自己作主,回家,哪个医院也不去。”

村里乡亲们听说后,也纷纷打算凑点钱让洪更上省城杭州去治。洪更谢绝了乡邻的好意,说:“我这病也不用治了,白浪费钱,邻里们日子也都过得清苦,就别瞎花那钱了。人总有一天要死的嘛,早一天晚一天而已。我活了五十多岁了,也抱上孙子了,没什么遗憾的了,大家就别为我操心了,我呢,在家再享享清福,过几天不用干活的日子,安安心心地走。”

谁不想多活几年?洪更心里清楚,家里条件差,生了大病会把家里拖垮的,可不能给儿子增加经济负担了。死就死了吧,死了也解脱了。

四个月后,洪更在剧烈的疼痛中把家人叫到床边:“兵法,亚琴,把我孙子带好,等他长大后别忘了到我坟头上烧几张纸看看爷爷。兵权,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没娶上媳妇,爸也看不到这一天了。你们兄弟俩要好好照顾妈,别惹妈生气……后事简单点,少给乡亲们添麻烦。这,这香妹也不在跟前,你们跟她说一声,哥走啦……别哭,别哭啦,我,我……”话没说完,慢慢闭上了眼睛。

洪金坐在凳上说着洪更的遗言提到香妹,香妹听着,早已泣不成声。

香妹煮了两个荷包蛋端给洪金,又拿张红纸包了个20元的红包递给洪金。洪金吃完拿起黑伞出门下楼去别的亲戚家报丧。香妹拿起洪更刚用过的筷子用力折成两段,又把那只碗拿到门口向地上一摔摔碎,口里念念有词念了几句咒语。这些仪式都是约定俗成的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风俗。

两天后,老王和香妹去了和溪村参加洪更的葬礼。村里人都来送行,亲属们披麻戴孝哭声一片。

接下来一段日子里,老王和香妹的心情都很抑郁,老王失去了堂弟宏千,香妹失去了堂兄洪更。宏千和洪更都才五十多岁,正值人生壮年,而且他俩都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可人好又有什么用呢?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在现实社会中,不论是何朝何代,有钱总能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没钱就只能任人欺凌地位卑微,没人会关心一个穷人的死活。

三年前“进去”的村干部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当初最重的判了7年,最轻的判了2年6个月。原村主任武训是7年,他会武术,年轻时三四个人不能近身,在方圆几个县名气甚大,徒弟众多,徒弟中三教九流的都有,一人有难众人相帮。

武训被判刑后,也并未送往外地监狱执行,而是一直待在本县看守所,看守所的工作人员对他也客气恭敬。三年后他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回家服刑。在家里也闭门谢客不外出,夜深人静时还是时不时有人悄悄走进他家的。

待到这年,村“两委”三年任期已满,又重新开始换届了。由乡里指定的原任村支书楼官有村民们对他意见颇大,干不下去了,经不起物质诱惑而且喜欢挟私报复。村主任也忙着自己的生意赚钱,挂个村长的名头却不管村里的事,村民们也不再买他的账。

又有些村民提议让老王当村干部,选他当村支书也行。本县这年已有先例,离老王义驾山村隔江六七公里外青口乡大元村换届时,就由该村一位退休工人选上了村支书。只不过该退休工人的几个子女都是买卖人,万贯家财。老王嘛,自身条件是够了,但几个儿子还都是归类于贫穷行列的,没钞票去为家父竞选。所以有村民也说,如今当干部,首先要看你家境殷不殷实,自己家里都不富裕,还怎么带领村民奔小康嘛。

很快,新的村两委选出来了,“村民们一致赞成拥护”,这句话是官方文件里写的。谁当支书了?选谁当上村主任了?是一个年轻后生,年龄与老王家二小子相仿。名字叫“骆登”,当上了副支书,并且兼任新成立的“村民股份基金合作社”董事长一职。

这“股份合作社”相当于原来的村民委员会,掌管着每个村民小组每位村民以及村里集体资产的经济管理大权。因为新成立了“社区”,把义驾山村与隔壁另两个村合在一起组建了一个“社区居委会”,所以就没有村长一职了。

这位小伙子骆登就是在社区居委会当副书记、副主任,实际上是在社区挂个名便于管理,因为该社区由三个村组成,各村都不服别村来管,加之原村经济仍由村里说了算,社区管不着,就折中让各村原领导都在社区挂个职务。

这个握有绝对实权的骆登何许人也,是谁家的孩子?呵呵,他是原村长骆武训的哥哥骆祖英的儿子,也就是武训的侄子。武训因有过“前科”不能在场面上了,可他猛虎余威不减,把侄子推上了村里头一把交椅。

年轻后生,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要紧,有叔叔这个老江湖撑腰指点江山,扶年轻人一把,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村里更有资历的老江湖,是老王的大妹夫赵绶荣,在村里当了十八年的村支书,为人城府颇深,人脉极广。后来辞职让位给小辈,自己一门心思去市场大海中做生意,成为了本县第一批从事个体经商的人员,这些年赚钱赚大发了。人聪明,不再过问村里的事,几任村干部登门讨教村务,请他指点迷津,他都“嗯嗯啊啊”地推托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年轻人更有能力之类的话。

其实老赵清楚,当个村官是个虚名,有钱才是大爷。有钱了就有势,有势了别人就怕你。倘若又有权又有钱,反倒容易被村民抓把柄,说他钱来路不正,干脆不再去做官。

老赵富甲一方,身边就少不了“小蜜”了,弄得老王妹妹菊香经常跟老赵吵架,说他在外面“拉婆娘”(本地方言)。

那几个村干部“出来”后,住进了装潢考究的新房,优越的地段使他们的房租远高于其他村民。他们又重新神气活现起来,似乎在“里面”蹲过已成了一件值得荣耀的光彩事件。也确实有人说,蹲过大狱的人哪,都是有本事的人。

当不当村里的官老王并不在乎,他考虑的是如何把20万元借款还上。这人的屁股上最怕有什么?最怕有一屁股债!

社区把老王的中共党员身份登记在册,时常喊老王去社区开会。老王不愿参加这种会,无非是学习呀领会呀传达呀什么的。老王私下跟香妹说:“说是什么传达学习精神,依我看,恐怕主讲人自己都还未必真正理解领会哟。”

香妹说:“人家叫你去开会就去嘛,你在721矿开的会还少呀,不也是整天这会那会的。”

老王把眼一白:“那不一样。在矿里时开的都是生产布置会、经验总结会,都是实打实的。呵,当然,批斗会也参加过,那个年代也身不由己嘛。现在这些会,都是文山会海,不干实事。”

“诶,我跟你说,月仙现在在给人摆摊卖袜子呢。”香妹把话题一转,“前几天我去弟弟红兵那,红兵说月仙他哥生意忙不过来,叫月仙去帮他哥守摊接订单,每月给月仙3000元工资。”

“哦?3000元,这么高工资啊,那她哥生意还不赚死啊。”

“可不是咋的,月仙他哥办袜子厂,又有2个市场摊位,在市场边光仓库都租了好几间,钱赚得都数不过来。她哥几次来叫她去守摊,红兵也说月仙在家当家庭主妇也不好,去学学做生意。”香妹说。

“这做袜子这么赚钱,你看咱家楼下仓库那个老板也是卖袜子的,听他说他袜子都是从诸暨市大唐镇厂里拿的,一转手就轻松赚一大笔。”老王边扫地边说。

“要不我下午上市场去月仙摊位上看看,了解一下行情,咱们也学学做生意。光靠打工挣钱可不行,那20万猴年马月才能还上啊。”

香妹拿定主意,下午便骑上三轮车去了小百货批发市场。针织袜子区也大得很,一排排摊位和拥挤如潮的人流让香妹看花了眼。按照红兵提供的摊位号,转来转去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月仙。

月仙摊位前正有两客商在采购订货,月仙拿着账本在登记着货号和数量。一见香妹来了,忙招呼着:“姐姐来啦。你先坐边上,等我这手头活忙完。”

摊位也就1米5长、1米宽,上面摆着各式袜子样品。几千个这样的摊位,基本都是做批发,零售的人家嫌麻烦,爱理不理的。市场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月仙跟香妹说,红兵告诉的,现在外省有些地方为了发展经济,都在学我们县的商业经营模式。这些天有湖北黄冈市的政府招商团来这招商纳贤,让本县经商人员去黄冈摆摊做生意,带动当地人学习生意经。说是批发市场已建好,招商去的本县个体户都可以享受优惠政策,免收一年的摊位租金和管理费及税收。

这个条件应该说是十分优惠吸引人的。不过黄冈在哪,香妹并不知道,也从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黄冈,在湖北什么地方?西边还是南边?那地方大吗?”香妹问。

月仙说:“我也不知道。只听红兵说黄冈是地级市,就和我们金华地区一样,听说是革命老区。”

湖北香妹是知道的,以前在721矿住楼房时,三楼那家姓陈的三工区职工老家就是湖北的,湖北咸宁,说是就在省城武汉边上。住了两年多,老陈一家调离721矿回了湖北。

月仙说:“姐姐,我觉得你们可以学学做生意。这次黄冈来招商,机会难得,反正又不要租金,你们可以去摆个一年试试看,行就继续做下去,不行就回来,又不吃亏。”

“那去卖什么呢?唉对了,卖袜子可以吧,我看我楼下仓库那老板卖袜子好赚钱的,你哥也是办厂做袜子,生意做这么大。要我就去黄冈卖袜子。”香妹眼睛一亮,似乎一下子发现了商机,“可是,我现在没本钱,去那里做生意总得有货带过去,那可要不少钱。还要租房子。这袜子从哪里来呢?”

“姐姐,要不这样,我去跟我哥说说,你就从我哥这拿货,先赊着,货卖掉了再给钱。”

“这能行吗?你哥不会同意的。”

“我先去问问看,我哥每天上午都要来摊位上。他生意做的大,也不在乎小钱。再说了,你卖他的袜子也等于帮他做了广告,还扩大了销路。”

香妹先回家,把这事跟老王一说,老王脸一下拉长了:“你哪根筋又不对了,又想去做生意。这些年这也做那也试,你哪回成功过,哪回赚到钱了?还、还跑那么远,去什么湖北,抽风了吧,你?可别再打那馊主意。”

香妹愠色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说,不做生意能有钱么,借的20万你拿什么还?”

老王说:“我不是反对做生意。是,做生意是赚钱,可问题是你不会做生意,我就更不会了,咱俩都不是那块料。别生意没做成又把本赔了。”

“我不管,反正我要去。这回肯定能赚到钱。”香妹说。

傍晚二小子下班回来,吃晚饭时,香妹问二小子怎么看。二小子说:“妈,黄冈我知道,就江西九江过长江去不远。上高中时知道黄冈,教育全国有名,我还做过不少黄冈考试卷呢。和江西临川一样,也是高考状元之乡。”

“那你说那地方能做生意吗?”老王边夹菜吃着边问。

“我觉得可以试试。那边来招商,又不收租金,白让你摆。再说这边袜子又可以卖完再付钱,本钱就省了一大半。你们就去做一年试试,万一成功了呢。就算不成功再回来,也不会亏到哪去。”二小子分析着。

二小子接着分析道:“现在还是处在做生意的机遇期,全国形成有辽宁沈阳五爱市场、湖北武汉汉正街市场、浙江义乌小商品城、福建石狮批发城、广东广州白马市场这五大著名专业批发市场。黄冈那里位置稍偏,适合做本钱不大的批发生意,产品还是走中低端路线为好。”

老王还是不看好。一是路太远,二是没生意头脑,三是本钱太少。

第二天上午,香妹再次来到针织批发市场,正巧月仙她哥在清点账目。她哥已知道了这事,见香妹来了,便直截了当应承下来,让香妹只管放心去卖,货他会及时供应,卖完再付钱。“你看我,这一天都要100来件货卖出去。你就算再怎么差,一天卖个1件出去总可以吧,也可以赚两三百元一天,这一个月下来怎么也可以挣个万把元。就算亏了也没什么,都算我的。货如果卖不完就拿回来。”

大老板的这番肺腑之言,打动并坚定了香妹的信心。

老王到底是拗不过香妹。总不能让她一个妇女一个人去陌生地方做生意呀,老王也不会放心的。万一真赚了呢!老王这么自己安慰自己,给自己打气。

香妹去报了名。报名处设在市场四楼的“中国小商品城集团”办公区,湖北黄冈市政府派出的招商办公室就设在这。

工作人员给每位来报名的都发了宣传资料,介绍黄冈的自然地理人文历史和招商政策事项。资料里介绍,到时黄冈市会包租几辆大巴车,免费运送经营户直抵黄冈,并补贴一个月的房租费用。

应该说政策还是吸引人的。报名的人有不少,其中不少是新入行的本县个体户,大家都想去外面捞一桶金。

出发那天,大家集中在秦塘长途汽车站上车,乘客的行李也随车运送。老王和香妹带了四箱袜子。

经过一天多旅行,车子抵达了湖北黄冈。市场是新建的两层楼,摊位也不少。人们先熟悉地形,然后在市场附近寻找中意的民房租下来。

市场开张这天,政府把仪式举办得隆重又热烈,彩旗飘扬,礼花齐放,鼓乐声声,领导在彩台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然后是领导们剪彩。接着市场大门打开,老王他们这些招商来的浙江人身披红绶带,兴高采烈地走进市场。

老王感受着这一切,左顾右盼地看着陌生又新鲜的地方,心里一阵阵澎湃。此时此景,老王不免回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受邀进北京参加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表彰大会时的往事。

那是1970年冬,老王作为二机部系统的先进工作者,到北京出席全国国防工业先进人物表彰大会,胸前佩戴着毛主席像章,受到了周总理等领导同志的亲切接见。

老王从家乡出来当兵,七年时间也到过宁波、南京、漳州、厦门等大中城市,也算见过一些世面。伟大祖国的首都北京还是第一次去。老王特意在天安门前和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拍了两张照作为此行纪念。

那个时代,工人是很受尊重的,作为一名普通工人,能进北京开会是多么荣耀的事。而现在,自己是作为一个个体工商户被黄冈市领导们迎进了市场。现如今讲求发展经济,谁是赚钱能人谁就受到世人尊重。

“钱真是好东西呀。”老王心里想着。

市场开业第一天,老王的营业收入还是不菲的,前来逛市场瞧新鲜的当地人里三层外三层把通道挤得水泄不通。老王带来的四箱袜子都快卖光了,不过都是零售方式卖出的,你两双他五双。老王也庆幸还好今天没碰上来批发的客,如果真碰上了那可是货都交不出,就这四箱货还不够呢。

香妹赶紧跑到市场的电话亭,把从报刊亭刚买来的一张20元的电话IC卡插进电话机,拨通了一千多里外的老家市场上月仙摊位的电话,要求月仙马上发10件货来。月仙听说生意不错,很高兴,满口答应。

接下来几个月,生意做得平平稳稳,说赚也没赚多少,都是来零散买个几双的,有些是在乡镇开店及夜摊上的,来少量批发个几十双,哪里像老王家乡县那样一批发就十几箱几十箱的。

黄冈这地方交通并不算发达,商业辐射面也不广,附近的黄石、大冶这些地方都是重工业基地,没有像样的商业网络,加上本地原是革命老区,群众生活并不富裕,这消费能力就不行。

香妹想着这样下去是赚不到大钱的。现在是政策优惠第一年不收租金,以后经营成本一上去可就不合算了。香妹想到武汉去看看,那里是华中重镇,汉正街批发市场闻名全国。

老王数落她“又开始瞎折腾”,她可听不进老王的话,叫老王守着摊子,买了汽车票到了汉口镇硚口区。一看这闻名天下的汉正街市场也不过是一条商业街而已,街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店铺,这形制远不及家乡气派的商业批发市场。

香妹在街上慢慢逛,看什么货品好卖。走到一家皮衣商铺前,各式各样的皮衣挂在网架上。香妹伸手摸了摸其中一件,店主走了过来:“要这件吗?”香妹说随便看看,转身欲走。那老板说:“哎,你衣服还没买呢。”

“我不买,我就看一下。”

“你摸过了,摸过就得买。”汉子双手叉着腰。

“你这叫什么道理,看一下摸一下就要买啊,讲不讲理。”

“个鸨母养,你莫翻,你摸过的那件被你摸坏了,老子卖不出去了,你就得买下。”汉子吼道。

香妹可不干了,遇上蛮不讲理的了,香妹也不退让,“你这大男人怎么这样做生意,强买强卖是吧,我不买你怎么着?”

“哟,板马日的。你敢不买,不买老子铲死你。”那汉子瞪眼骂道。

正巧走来两个穿工商制服的人,香妹一把拉住其中一人要他给评评理。那人用武汉方言与店老板嘀咕了几句,香妹也听不懂。工商人员随后对香妹说:“算了算了,都别吵了,衣服没摸坏就算了,你走吧,别吵了。”

“摸能摸坏,你这话说的,你们武汉人就这么欺负外地人是么。这衣服是纸糊的咋地,一摸就摸坏。”香妹忿忿地对那工商人员说。

那人摆摆手:“谁欺负你了。你要走快走,再吵我也不管你们的事了。”

香妹继续往前走,在一个卖中年妇女服装的摊前驻足,东翻西看了几件,没有适合自己穿的。正欲走,那女摊主开腔了:“喂喂,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别乱摸,摸脏了你洗啊。”

一趟武汉之行让香妹很不愉快,这汉正街人说话都这么冲。“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回到黄冈,老王兢兢业业守着摊,不过老王确实不是做买卖的料,不懂得变通,这两天没做成几笔买卖。

香妹去市场上询问了其他本县人的生意情况,他们有卖成人服装的,有卖儿童服装的,有卖皮带和皮带扣的,有卖塑料日用品的,有卖小五金的,大多数人都说几个月下来生意大不如前,看来这市场是火不起来。

离年关还差个把月了。有些本县人处理掉剩余货品卷铺盖回了浙江,有些仍坚持摆摊。老王夫妇商量了,决定还是回去,于是也在接下来几天低价处理了袜子,剩下2箱卖不掉的就带回月仙处。

这次湖北黄冈之旅历经半年时间,除去租房及生活成本和来回路费,只赚到1万多元,远不如预期。

家里的事有二儿子照应着,也还平安。大儿子回了趟矿里,在抚州市金安小区的房子交付使用,大儿子儿媳按指标买了一套,把之前两年在抚州汽车站附近买的一套二楼的商品房卖了,所得钱准备用来装修一下金安小区的新房。

矿里人搬离721矿矿区后,老王大儿媳一家的五兄妹便天女散花般分散在各地居住了。大哥一家搬到了浙江绍兴市生活,大儿媳和大妹住在江西抚州市金安小区,三妹一家搬到了江西鹰潭市的居民小区,小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浙江萧山市当中学教师。

三妹和老王家二小子原是山南小学同班同学。三妹莲塘学校高中毕业后,和几个矿里人一起去了福建打工。结果被人贩子拐骗卖到了福建山区一个农村给人当老婆,几次逃跑未跑成,都被抓回了,接着便是一顿顿的毒打。

三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遂在某天将耗子药偷偷放在饭菜里,那家人吃了后被送医,好在抢救过来了。三妹被抓进公安局要判重刑。

消息传回721矿,好在矿里立即派人去福建与有关方面进行交涉,严正指出三妹是被拐卖妇女是受害者,当地司法机关不能袒护买卖人口的村里人,村里人多次毒打三妹,村里干部也不予阻止,有包庇犯罪之嫌。721矿派去的人用气势和法理说服了当地政府,后来三妹被法院从轻处罚判了4年。

大儿媳的父亲老洪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1958年第一批进721矿的职工。1992年老王退休回乡时,老洪还来帮忙打包装运家具。从那以后,两亲家就没再见过面。

大儿子从矿里回来后说,721矿是彻底完了,以前欠银行的钱一笔勾销,所有职工也搬离了矿区,听说以后可能会把职工家属全部甩给地方政府。大儿子还说,要成立个新公司,叫什么“中核金安铀业公司”,全盘接手原721矿的军品生产。

老王听罢,若有所思地说:“省二机局文件上不是说721矿资源枯竭了被迫下马倒闭么,都没矿了,那这个新的金安公司还能挖到什么矿呢?又说经营成本太高养不起了,那改个名字变成公司了这生产成本就能降下来啊?换汤不换药,改个名字干啥用。叫个厂叫个矿不是蛮好么,干嘛要改叫什么公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个老板开的公司哩。”

香妹边用拖把拖地边说:“就你操心,人家北京部里爱叫什么叫什么,反正这721矿跟我们没关系了。你在那工作几十年,721矿给过你什么好了,儿子当上个工人还要你提前退休作交换。现在儿子也下岗失业了,721矿管你们了么,他们矿里的头头拍拍屁股走了,到别处照样当官。你王珠有呢,回老家卖水果,盖个房子还欠一屁股债。”

老王问大儿子:“那元英(儿媳)今后打算干什么,你们两个都下岗失业了,以后靠什么吃饭?”

大儿子说:“元英说先等等看,一时半会工作也不好找。听抚州老表们议论,说自从我们矿里人搬到抚州后,这保安、保洁、保姆的活都让我们矿里人干了。老表说以前721矿人òu神气,牛逼哄哄老卵得很,现在呢,鸡巴毛哦。”

新成立的社区的工作人员几次来请老王去当交通协管员,就是手里拿面小红旗,左臂套上个写有黄字“协管”的红袖箍,站在街口义务疏导交通。说是去了能有纪念品发。老王从湖北回来后又去左邻右舍帮卸车挣点小钱,既然社区来请,那抽空去当当协管员。

至于这“社区”是啥意思,没人去刨根问底,反正老王是习惯了叫“居委会”。老王也琢磨过,可能是改革的需要,凡是前三十年的东西都要与之告别,都要改掉革掉,要不这“721矿”的大名要改掉,换个什么“金安公司”呢。兴许也是这层含义。

老王和其他三四人守一个路口,劝导一些不守交规的行人。其实也没人听从他们的指挥,甚至还有人讥笑他们多管闲事,说什么“你又不是交通警,有什么权力管别人。”老王想想也对,在其位谋其政,得依法办事,我不是行政事业执法单位人员,的确不能干涉别人,劝导是可以,不能强制别人。社区叫我来干,也是形式化,别当真。其他几个人还常和行人发生争吵,有点拿鸡毛当令箭摆威风,老王还真有点看不惯。

月仙有一天送来一大包各式袜子,有夏袜,有冬袜,有长筒丝袜。月仙说是他哥厂里生产的次品袜,穿还是一样穿的。老王原先去湖北卖袜子,却未想给自家人添置一些,这次月仙送来一大包,呵,够一家人穿好几年了。

一天,老王正在家附近卸车,有村里人走来告诉说,老王三小子刚才和几个人打架被派出所带走了。香妹叫老王赶紧去看看,别让三小子吃亏。老王骑上破自行车来到派出所,屋里三个办事的人在讯问三小子,他蹲在角落,手被铐在桌腿上。一个人正拿根半尺多长的电警棍捅三小子,三小子哎哟哎哟叫着。老王眼一瞅,忙上前阻止。

“你是谁,进来干啥?”

“我是他爸。听说我儿子刚才被几人打了被你们带所里来了,我来看看怎么回事。”

“你儿子和人打架,有一个被你儿子把鼻梁打骨折了,够上拘留了。”

三小子在墙角大声说:“是他们先打我的。他们有个人把烟头扔我裤子上,烧了个洞,我叫他赔,他们几个就上来打我,我才还手。”

一个人说:“你,你闭嘴,谁叫你说话了。”

老王说:“刚才我村里有人当场看到的,是那几个人不讲理,怎么能怪我儿子呢。你们办事也应该把事情问清楚再说吧。”

“哟,哟,哈,好像你很懂似的。你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敢和我们顶嘴。快滚出去。”

老王一听不乐意了,“咦,你们还讲不讲理?怎么颠倒黑白啊,不能欺负人啊。”

“把他铐起来。”说着,其中两人上前扭住老王双手,一人掏出“银镯子”铐住老王左手腕,两人连推带拽把老王拉到窗边,铐扣铐在窗户铁栅栏上端,让老王脚尖刚够得着地面。“哼,他妈的还不老实,你在这好好待着。”

老王左手被高高抬起铐在窗上动弹不得。老王见那三人中有两人穿的工作制服应该是治安联防队员,也就是俩年轻的临时工。

两小时过去了,香妹不见老王回来,心想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就来到派出所,在大厅边的办公室看到了老王被铐在那,香妹一下急得眼泪淌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把我老头子铐在那。”

“这是你老公啊,你问他喽,扰乱办公秩序。”

“求求你们放了他吧!一把年纪了,吃不消的。行行好,快把他放下来。”

那几人不依不饶,并叫她出去。香妹走出派出所,猛然想起什么,忙跑到附近副食店,用公用电话给表姐延年打了个电话。延年听后叫香妹不急,她马上会给那个所长打个电话,叫香妹再回所里去找所长。

香妹又回到所里,在二楼找到所长办公室。里面那个所长已接到延年电话了,堆着笑脸陪香妹到一楼,大声斥责那几个联防队员。

香妹把老王和三小子接回家。老王左手腕被铐得瘀紫了,香妹心疼地用热毛巾敷着,又从抽屉内寻出一瓶“南洋渣打红花油”帮老王擦。

晚上,香妹买了些礼去谢延年表姐。回家后告诉老王,说延年问过了,那几个打架的小子中有一个是镇长的外甥。不过延年的势力更大,所长也不好得罪延年,便双方各批评几句摆平了。

“怪不得,我说派出所那些人怎么这么坏呢,颠倒是非。”老王边揉着手腕边说。

这一次和公安打交道的经历,让老王不由得回想起了十来年前的一件事。那是在1986年,也是三小子和人打架进了派出所。721矿当时已有好几千初、高中毕业无工作的待业青年。三小子从古城学校初中毕业后也无所事事,与社会上一些“打锣的”小青年混上了,其间和另一伙小阿飞们有过矛盾。

话说那天晚上,三小子和另一人从山南走路去水冶厂看电影回来,抄近道走在莲塘村田埂路上时,被埋伏在那的四个打锣的围上来打,混乱中,其中一个掏出一把折叠水果刀照着三小子一刀刺去,三小子黑暗中看不清躲闪不及,一摸自己右腰,黏乎乎好像有血。拾起路边一块石头朝那人脑壳砸去,然后拼命逃走,几人追来。一直逃到莲塘大菜市场商店边上的派出所,上气不接下气一推门说了句“有人拿刀捅我”,便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莲塘派出所的民警见状,赶紧上前扶起,一看,三小子衣服右腰部和裤子上都是血。立即联系叫来莲塘卫生院的救护车,把三小子送往古城医院抢救。好在刀扎的不深,未伤及内脏,住了几天医院康复了。那几个犯事的待业青年被莲塘派出所迅速抓获,拘留并赔了医药费。

在事件处理过程中,派出所民警几次上老王家和古城医院了解情况,并将处理结果告知老王。老王对派出所同志的工作作风十分赞赏,这才叫真正的“人民警察”。再想想这次家乡派出所那几个人的表现,唉,不去想了。

老王也不得不佩服楼延年的手段,她一个六十来岁外表不起眼的旅馆老板,却有着通天的手段。

一天,村股份经济合作社的人在楼下喊老王,老王下楼问啥事。那村干部把一张通知单递给老王,叫老王一星期之内向合作社交纳9.6万元钱。

老王一下怔住了,问:“交什么钱?”

“是这样的,珠有,这次村里旧村改造,村里事先垫付了几十万的挖山包和'三通一平’,还有这个接水管水表接电线这些的费用,村里算了一下,你家要交九万六。”

“怎么一点没听说过这事。那其他家要交多少?”老王不明白。

“是这么个情况,其他村民不交。你这样的退休回乡安置户,还有外村人买地基造房的这些人。啊,你隔壁这两家,都是买本村地基的外村人,他们都要交。嗯,村里开会讨论研究,大家都知道,说珠有家困难,就减免一点。哎,你隔壁这两家可都交12万6千哦。”

老王心一凉,不知该找啥话来应付。下午,老王便来到合作社办公室。办公室在马路对面主村区靠江边的村集体五层大楼的一楼,门口是市政主干道。一进门,办公室里5张办公桌,有七八个人正在屋里聊闲天,抽着烟大声说笑着。

农村农民虽说现已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但他们骨子里的习性还不会改变,他们不习惯喝茶,更不乐意看报,吹牛皮侃大山、张家长李家短是最拿手的。老王听他们在聊玉的事,一个人手里正拿着一块刚买来的玉牌请大家鉴定,他说是花2000元从杭州花鸟古玩市场买来的。屋里几个人老王有些面熟,但都叫不出名字,毕竟村子大人多。

他们可都认得老王,一来老王在他们村民眼里是当过大官的,二来老王家是村里出了名的穷酸贫困户,三来老王在灯头会做事尤其是几年前轰动全村的龙摆尾打人落水事件。那玉牌主人问:“珠有,你在大单位待过,见过世面,你帮看看这玉值不值2千?是真是假?”

“我可不懂。不过我家二儿子懂这个。”老王忙回道。

“哦是吗?那哪天叫你家老二来看看。我老婆总唠叨说我花这么多钱买一块破石头。哎,珠有,你来有什么事吗?”

老王说是村里通知交什么水电安装道路建设的什么款,来问问咋回事。那些人一听,立刻把腰直了起来,七嘴八舌说应该交,你珠有不算本村村民,当然不能什么都和村民一样。再说村里好歹给你批了2间地基,等于白送你15万元钱。这新村铺设新道路、把水电管网从外面引进来,你不能还占便宜吧?村里已经照顾你家了,减掉了3万,你知足吧。

从办公室出来,老王眼眶湿润了,直想哭出来。穷,就这么被人欺负么!

看那几个坐办公室的人也不过是普通村民罢了,怎么一坐在办公桌前,这二郎腿翘得比天还高了。这趾高气昂神气活现的。老王坐办公室坐了多少年,也没像他们这样。

不久,合作社来催款。

不久后,又来催要。

老王哪来的钱啊!很快,老王本就清瘦的脸,腮帮子凹下去不少。

快到年底了,合作社这天派人送来一张纸,说是“最后通牒”,上面有村股份合作基金会的大红印章。内容是“王珠有户:你户经多次催绞(错别字)工程建设款拖欠不交。基金会最后一次通知你立即交上钱。否则基金会将上述(错别字)到市法院,判你连本带利一次交清。”

老王坐在餐桌旁,手拿着这张“通牒”,浑身微微颤抖,牙关一个劲紧咬。说实话,老王想不出什么办法去交上这近10万元钱,况且家里盖房借延年表姐的那20万还没还上呢。

老王去问了隔壁那三家外村买房户,他们都说早已交了。斜对门用58万买地基这房东说:“反正钱又不多,他们来要,我马上就给他们了。”

后面这家毛姓房东说:“你们村人太看重钱,有点欺外村人。要说拿钱,我200万也拿的出来,可这钱出得不明不白的。不给他们就要来断水断电,人在屋檐下只好低下头哦。”

隔壁这家杨姓房东说:“老王,他们怎么也要你拿钱啊?你不是这村人么,别给他们,让他们去法院告好了。唉,老王,也听邻居们说你退休前是当大官儿的,怎么会没钱呢?当官的怎么会没钱呢?呵呵,搞不懂”。

这年腊月,天气特别冷,屋檐都冻结上了一根根冰凌。老王身上穿的那件从721矿带回的穿了十几年的浅灰色毛线衣的袖口和肘部又脱线了。老王对香妹说:“你帮着再补补吧,这样穿出去不好看。”

香妹正坐一旁读着《圣经》,用食指逐字划过并念出声来。香妹只上过小学,读字有些费劲。这几年来生活的艰辛使她很是迷茫,在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她与上帝结了缘,从此开始虔诚地敬拜耶稣了。

年前一星期,村基金会按本年度集体财务报表结算给村民分红,今年每位村民可领到11000多元分红。老王家正对门那家叫“王友兴”的夫妇俩连两个略痴呆的儿子共领到45000多元,这些钱可以让他们好好过个年了。

看着窗外厚厚的雪,听着窗缝间挤进的风的怪嘶声,老王不由得想起了1964年。

那年,老王从福州军区部队转业到二机部721矿。那年冬天的雪,也是这么大。天,也是这么冷。老王和工友同志们挤在茅草窝棚里烤着炭火说笑。心,很热。

……

(全文完)

后  记

自传体小说《退休老王谋生录》,一共记述了稻谷记、门卫记、水果记、菜蔬记、冷饮记、快餐记、羊肉记、水饺记、袜子记等九个主题故事,全文总字数106066字。从2022年8月初动笔,至12月底完成,用时4个月。

2022年新冠疫情仍较严重。因为封控的政策影响,这年按乡风民俗的清明节扫墓都没去成。各村居一会儿封,一会儿解封,搞得人心不稳。

倒是得益于封控,作者有了时间,静下心来把父亲退休回家乡后七八年的艰苦创业过程用文字展现给读者。文中所述事件均为真实事件,个别场景、人物及对话按文学创作进行了加工润色以丰满故事情节,但都基本尊重了事件的真实性。

在故乡的退休生活,与之前在大型国防军事工业企业的工作生活,让主人公老王感受到了天壤之别。

那个时代过来的人,真切地体验过社会大变革给普通民众带来的彷徨。尤其是对身在国营企业工作的职工来说,好像是在梦游一般任人摆布。自豪感的丧失,让工人阶级从此挥手向过去告别。

老王心底永远怀着那团火热,他坚信,工人是朴素的,人民是朴素的。他心中的那团火致死没有熄灭。

●2022年12月26日@原文刊载于第353期《游子》杂志

王红国,男,1970年生,祖籍山西太原,出生于浙江金华,1972年迁入父亲工作所在地江西抚州生活。小学至中学就读于国营721矿子弟学校,1991年大学毕业分配至核工业部721矿任地质技术员。1993年外出打工,辗转于江西、广东和浙江等地,从事过工厂车间技术主管、工厂厂长、集团公司行政秘书、电视台技术部技术员、报社新闻记者、中国国际旅行社行政管理、三轮车夫、水果摊贩、个体超市店主、统计局聘任统计员等多项职业。爱好摄影、绘画、体育、文学。有少量文学作品公开发表。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