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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作家‖【虚妄顾盼】◆张树岭

 白云之边 2023-01-15 发布于山东

作者简介

张树岭,山东省聊城市高唐县第二实验中学教师。1999年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政法系。教学之余,笔耕不辍,用文字记录着生活,在笔端探寻着意义,积累百万余字散文、小说、通讯等类作品。

  

虚妄顾盼


当瘸占占被那辆墨绿色的警用三轮呼啸着裹挟而去,一个叫元化的男孩子正站在围观的人群前面。那时,他忽然觉得整个童年生活恍兮忽兮,宛如一场梦幻。

有谁曾认真想象过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他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感觉当中,与大人们的甘苦格格不入。他们和任何事件的真正意义之间都有一层柔软的隔膜,那些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些许印象的瞬间都是偶然穿越这一隔膜的碎片,仿佛破旧屋顶上遗漏下来的阳光。所以让这个叫元化的孩子说出当时的详细情况是极其困难的。

事实上,这个孩子是完全无辜的。

在此之前,元化一直生活在温暖而柔和的令人沉醉的氤氲之中,好像栖息在海底的水母般平和与安详,世界是模糊而有着滑腻光泽的。忽然不知怎地,这个孩子就一下子站在了那幕场景跟前,或者说那一幕忽地撞入了他的眼中!以往那些飘忽不定的人影全部变得锐利而坚硬,他们惊恐的眼神、暗色的衣裳强烈地刺痛了元化的眼睛!他清晰地看见丑陋的身形猥琐的瘸占占被两个穿白色制服的人按进了三轮车的大偏斗里,然后车子便轰鸣着冲出了人群。

那时,仿佛起了一阵风,元化眯起了眼睛,等那些飞扬的尘土安静下来的时候,孩子的面前已是空空荡荡。村子里一片沉寂,那些近处的房屋古怪的沉默着,两只鸡探头探脑地在远处游弋,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

夜里,叫元化的孩子睡得不踏实,不知怎地就哭起来。那些长着尖锐触手的哭声从屋子里飞出来在空气里盘旋,撞到别的东西身上就发出沉闷的金属般地声响。

那一年的冬天,我故乡的田野里紧接着发生过一场追逐。许多穿白色衣服的人拿着枪,紧跟在狗的后面猫着腰急速前进……整个平原一片苍茫,后来就骤然响起了枪声。

1979年的这些往事,对于我的乡亲们来说,只是平淡生活中的一块咸菜,随着不断的咀嚼最后归于消无。而在元化心里则种下了一颗神秘的种子,它有时心事重重地潜伏,有时就忽然长出许多巨大而空旷的东西,把整个世界都吸纳其中,给所有的事物都涂上了一层痛苦而令人着迷的梦幻色彩。

(一)

乡下的日子真是稠密呀。过了春天就是夏天,秋天过去又是一个冬天。四季无休止地轮回,不知是谁的法则。广阔的大地绿了又黄,枯了又绿,就像沉闷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过去,毫无新意。

唯有孩子们永远快乐无比,他们像田野里生命力极强的庄稼,随着季节的变换无忧无虑地成长。在刚刚过去的那个春天里,赵奇马家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叫七斤的女孩子和元化结婚了。

任何事物都像瓜蔓上结出的瓜,可以循着瓜蔓追查到是哪一粒种子的果实。七斤和元化的故事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不过事情是何时出现实质性变化的,谁也说不清楚。是啊,有谁会关注两个孩子的事呢?大人们的事已经够让他们头痛的了。

在七八岁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七斤和叫元化的男孩子象两条互相爱慕的鱼整天无声无息地游荡在村子里和广阔的田野上,谁也不知道他们一天到晚地在寻找什么,反正他们心有灵犀配合默契。有时候人们看见他们在村子边一段古老的土墙上爬上爬下,参天的杨树投下斑驳的碎影,日子显得绵软而悠长;有时候他们又在绿色葱茏的庄稼地里穿行不已,土拨鼠似的沉默空灵;更多的一些时候,人们看见七斤和元化并排坐在村子前高高的土堆上,安静地看村子上空腾起的袅袅炊烟……“他们真是愉快啊!”人们无比羡慕地赞叹道。

春天里,两个孩子随着大人在松软的地里种下棉花的种子。这种绿色植物特别惹那些小虫子们的垂青,待它长到一尺多高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出来的虫子便开始降落在棉花上,这时,七斤和元化就一手提着盛药液的敞口瓶,一手拿着头儿上缠着布条的棍子,在瓶子里蘸了药水点在那些棉花上。随着这种植物越长越大,虫子也越来越多,所以对付那些虫子的工作也越来越繁重。

夏天里雨水勤,草们迅速地在任何有土的地方疯长,七斤和元化这时候的活动是割草。谁也不指望他们能割多少草给家里的牲口增添多少草料,但是两个孩子乐此不疲。这里面肯定有吸引他们的东西。想想吧,在上午趁着太阳还没有完全发挥它的热量,推着一架铁轱辘木质小车吱吱呀呀地穿过村子走向田野。草是到处都有的,不愁不满载而归。经过一阵大刀阔斧似的砍伐,把那些鲜嫩的草全部拢到小车上。然后在越来越热的温度里推车走进村子里,那些在树荫下的老头儿老太太谁不投来赞许的目光。这使两个孩子很有成就感,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多么愉快啊,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幸福啊!不仅如此,在割草歇着的时候,他们还可以玩很多游戏。最普通的一种叫“两颗顶一颗”:首先在地上用镰刀画出一个“囲”字形的格子,然后两个人各找四枚小砖头儿瓦砾当“棋子”,游戏的规则是你要避免自己的一粒棋子与对方的两粒棋子在同一条直线上排列。一旦出现这种情况,你就必须把自己的那一粒棋子拿掉。想一想八个东西在十六个点上有多少种摆法,你就会明白这里面的奥妙有多深。两个孩子的智力在这种古老的游戏中得到了极大的开发,这为他们以后种种出人意料的举动作了铺垫。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秋天的到来让人猝不及防。收割庄稼的日子慵懒而漫长,那些大片大片的玉米先后被割倒,马车、牛车、驴车欢快地驶进地里等待装车。在这样的一个季节里,所有的人都心情愉快,那些年轻力壮的牲口也焕发了生机,更有个别发情的动物看见异性时冲动地扑上去,让赶车的人惊慌失措,给平原上的日子格外添了一种意趣。玉米收完了,麦子种上了,冬天也就来临了。

寂寞长冬,好动的年轻人提了土枪到田野里打野兔。元化和七斤有时找一个高高的土堆站上去,肩并肩地看那些追捕兔子的猎人吆喝着狗在苍茫的平原上狼奔豕突……不知不觉进了腊月门儿,过了腊月是新年,正月十五以后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呀。

一年又一年,元化和七斤跟别人一样度过。他们没有上过学,大人们也把他俩当成了普通的孩子,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两个孩子竟然表现出惊人的才干。

那年春天,先是元化的母亲发现两个孩子躲在柴棚里摆弄一些竹篾,然后男孩子又把一些细铁丝、硬纸片和家里糊窗户的浆糊拿了进去,最后母亲发现挂在墙上的一长卷麻绳不见了。母亲心存疑惑,但是当两个孩子飞奔着把一只漂亮风筝放上天的时候,这个疑惑就解除了。当时,村里所有的孩子都站在河沿上仰着头如醉如痴的观看这一胜景。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两个孩子显然是无师自通。

从那以后元化和七斤的发明创造一发而不可收拾。男孩子曾用一个从垃圾堆里拣出来的废电动剃须刀改装成了一个电风扇。元化先是把它装在孩子们夏天戴的草帽前沿上,当打开电门时,小风扇就吹出徐徐凉风,让孩子们兴奋不已。后来男孩子又把这一装置安装在炉子的通风口上,这样大人们再也不用为饭做得慢而发愁了。元化还扬言可以把它安在怕热人的裤裆里,那么夏天的时候这些人就可以享受到丝丝凉意不至于潮热发霉了。但是所有的人都担心安全性,一旦有个闪失谁也受不了,所以这个做法没有推广开来。

另外,元化和七斤还利用家里的老式闹钟的零件制成了一个可以发射黄豆粒的“机关枪”。当这两个聪明的孩子把这个新奇的玩意儿指向一个小雏鸡时,那个可怜的鸡崽顷刻间一命呜呼,有一阵子街上的王老婆子到处骂骂咧咧地寻寻觅觅就是因为这。这些都是些小玩意儿,没有引起人们的过多注意,但是有一天人们看见他们制造出一台施肥机器蹒跚地走在玉米地里,到那时两个孩子的惊人才干才算被人们正式发现。

什么样的生活比孩子们的内心更愉快、更丰富呢?七斤和元化,这两个平原上的种子,他们长时间地沉浸在自己创造的巨大愉悦里,不知今夕何夕……而如今,他们即将结婚开始他们新的生活。

他们不知道,此刻在广阔的田野里同样发生着惊心动魄的爱情。

(二)

早晨,一个稻草人从它的夜梦中醒来,发现又一个讨厌的白天来临了。

平原上的早晨是夏季一天中唯一的好时辰。无边的绿色田野一片寂静,空气静止着,有一些若有若无的雾气漂浮在远处给人以难得的凉意。那些玉米、棉花、路旁矗立的树以及各种各样的花草,尽管看起来都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可他们心里此刻滋润着呢。小虫子们全都蜷伏着不愿活动,就让它们趁着凉爽多打一会儿瞌睡吧。要知道用不了多久,等太阳升起来,这种良辰美景就会烟消云散。到那时,强烈的阳光使植物的每一片叶子萎靡不振,大地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所有的生灵都只能忍受煎熬……

可是对于我们的稻草人来说,即便在这样美好的时辰里,他也没有感到多么快意。它起来有点愁眉苦脸,怨谁呢,谁让它心事重重呢?它依然无精打采地伸着他的胳膊(从一开始它就这样),手中的蓝色布条像它的眉毛似的低垂着,毫无生气。它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它的肚子里揣了过多的麦秸使它的这一部位鼓鼓囊囊,这样的体形如果是个女人,人们会怀疑她有孕在身,如果是个男人则被认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可对于它是个例外,稻草人不是人,它仅仅是几根木棍和一堆麦秸拼凑而成的一个形体,但这并不妨碍它具有和人相似的感情。创造它的人还为它戴了一顶破草帽,可能是为了遮阳,但是屁事不顶,因为即便没有阳光,空气的温度也让人难以忍受。有时候稻草人甚至盼望来一阵风把这顶草帽掀下去,它的心情就是这么坏!

稻草人的职责是守护这一片瓜田。如果时间像一条河流,假如我们可以逆流而上,我们就会看到:一个多月以前,一个叫赵奇马的男人来到这里,满怀希望地在土里播下种子。这些诚实的种子不负众望,神奇地萌发出茎叶在地面上伸展开来。就是那些绿油油汗津津的茎叶惹得祸,它们招惹鸟雀们叽叽喳喳地飞来,用它们尖利的喙啄食。赵奇马显然对此无法容忍,有那么几天,他挥舞着长长的竹竿在地里跑来跑去,费力地驱赶那些讨厌的鸟雀。可是无济于事,赵奇马冲到哪里,哪里的鸟雀就会一哄而起,转眼间又兴高采烈地落在他的身后。赵奇马气急败坏地挥舞着竹竿左冲右突,大汗淋漓。终于,鸟雀们心满意足地离去,赵奇马坐在地上久久地沉浸在失败的气氛中……那时,整个田野里飘荡着一种静谧,炽热的阳光烘烤出土里的水汽使天地间雾气腾腾,一切变得虚幻不真实。

赵奇马忽然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个瓢飘荡荡的人影,转眼之间,这个影子已经游到他的眼前,“赵奇马,你可真厉害呀,你说在家里请客(方言,音:qiě)已经三十七次了,可没有一次是真的。”那个人说。

赵奇马看见瘸占占蹲下身来盯着他的眼睛。

(三)

赵奇马是个奇人。他年轻时有过一个漂亮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以后不久就跟着一个配钥匙的人跑了。从那以后,赵奇马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给各种动物“结扎”。村里人经常看到赵奇马恶狠狠地把一只狗压在腿下,然后“唰”的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牛耳尖刀,飞快地剜出狗的睾丸扔在一边。可以想象那些狗们对这个阉割手术的施行者有多么痛恨,于是人们又经常看到的另一幕是:一群狗蜂拥着追逐赵奇马,赵奇马疯狂地落荒而逃……不但如此,赵奇马还有另外一个不良习惯,那就是经常神秘兮兮地对人说:“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我要请客(qiě)了,我要请客(qiě)了。”时间长了,村里诞生了一句著名的歇后语“赵奇马请客——没的事”,但是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经常这么说。今天,瘸占占的发难就是针对于此。

瘸占占盯了他一会儿,看见赵奇马眼里灰暗的光,似乎压根儿也没想得到答案,他紧接着又说,“可是今天你怎么样啊,碰到棘手的难题了吧?鸟雀们可不是好对付的。”

“那,我怎么办呢?”赵奇马对这个问题有兴趣。

“稻草人,稻草人。”

瘸占占说完又向远处飘去了。

赵奇马得到这一启示,沉吟片刻,蓦地拍拍自己的脑门,“成了,成了。”他立刻找来木棍、麦秸,在那个烈日当空的中午刻不容缓地扎了一个稻草人。

从那以后,讨厌的鸟雀再也不敢来袭扰,赵奇马的瓜田才有今天。尽管如此,他并不认为从此可以天下太平,他又爬上爬下地搭了一个窝棚,从家里搬来了铺盖卷儿,准备亲自守候他的胜利果实。反正他家里除了一个叫七斤的女孩子再没有让他挂心的东西,他那个有着一双哲学家似的悠远目光的二婚女人实在没有什么让他留恋的,现在让他放心不下的是这一片瓜田。稻草人也许可以吓一吓那些胆小的鸟雀,要对付不怀好意的人的话,还得他赵奇马亲自出马。

在这个早晨,赵奇马依然在他的窝棚里沉睡未醒,他同平原上的大部分生物一样沉浸在夏天早上的良辰美景中。“哼!”,稻草人向窝棚投去怨恨的一撇。

(四)

七斤和叫元化的男孩子结婚了。事实上他们对结婚一窍不通,尽管两个人小时候的深厚友情也许某些人一辈子也不曾体会,可是对创造发明的热衷妨碍了他们去发现更多的东西。

在那些夜晚,元化和七斤躺在床上,心里无比喜悦身体却丝毫没有任何的冲动。他们长时间地含情脉脉地对视,享受着空前的幸福时光。

其实,两个人并没有漠视彼此身体上的差异,在几年之前,元化就曾经指着七斤胸前凸出来的两团软肉惊异地问:“七斤,这是做什么用的?我怎么没有啊?”七斤依旧腼腆地说:“听说是奶小孩用的,其他的用处倒没有听说过。”七斤也同样惊异于男孩子可以站着小便,当她也试图这样做时,她就惨了。

“这真是鬼斧神工的造化呀!”两个人赞叹不已。

(五)

太阳升起来了。

赵奇马伸着懒腰走出窝棚,看见眼前白亮亮的。他的稻草人抻着胳膊依旧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这样的生活真是不赖呀”。

几个月前,他在土地里播下了种子,现在它们正不负重望地生长着,要不了多久,数不清的西瓜就会像吹气球似的在人们面前渐渐膨胀,使人垂涎。多么好啊!

赵奇马眯着眼睛站了一会儿,目光停留在稻草人身上,仅仅片刻,他就从他的萎糜中察觉了稻草人心中的寂寞,一种悠远的情绪蛇一般地爬进他的心里。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年轻时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以及有了女人之后的生龙活虎,“真是不赖呀,真是不赖呀”,赵奇马在美好的往事中回味片刻,思绪马上又回到现实当中。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转身从窝棚里拿出一些木棍和干草,在离原先那个稻草人不远的地方开始制造另外一个稻草人。这说明赵奇马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现在新的稻草人就要诞生了。他为她穿上了一件鲜红鲜红的衬衣,那顶遮阳帽也移到了她的头上,这使新的稻草人看起来十分“摩登”。

从那以后,两个稻草人一起守护着赵奇马的瓜田。他们挥起布条驱赶那些偶然飞来的鸟雀,又共同看夕阳西下、月亮按时出现在头顶上的夜空里。他们显然已经预想到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们感到莫名的幸福。

夜又一次来临了,广阔的平原再度陷入灰黑色的宁静当中。白天的喧嚣与嘈杂隐去了,但这并不说明田野里无声无息。听吧,那些大自然宠幸的生物正自由自在地呼吸、运动和繁衍,黑夜孕育了多少生机与活力呀。而此刻,作为地球上最高物种之一的赵奇马也忍不住在这样的夜晚诗人似的陷入浮想联翩,真好呀真好呀,这样的日子真他妈地不赖啊。我赵奇马活了大半辈子无权无势,可一样过的畅快淋漓无拘无束,给个皇上也不换呀……

忽然,赵奇马止住遐思,机警地竖起耳朵,“唰,唰……”是走路的声音。几乎同时,他发现一个黑影正鬼魅似的向窝棚飘来。

是瘸占占。

瘸占占显然不是陪赵奇马欣赏夜景而来,他真正的目的似乎比这更浪漫,但又不便直说,“赵奇马,我替你看瓜吧,就晚上,白天我不管……”

赵奇马盯住瘸占占的眼睛,敏锐地在一秒钟之内就洞悉了他的意图。于是赵奇马嘿嘿地笑起来,然后点了点头。

赵奇马出了窝棚,可他没有立即回家,他躲在不远处要看一看那个“她”到底是谁。不一会儿,又一个人影飘进窝棚。“香,你来了……”夜色里顿时风骤雨疾涛声大作……

两个稻草人目睹这生动眩目的一刻,也禁不住襟怀摇曳心醉神迷。

(六)

爱情已经产生了。

作为一棵参天大树上幸存的两片叶子,瘸占占和香保香也许是幸运的,但更是不幸的。幸运的是他们可以区别其他亲人保存姓名和性命,不幸的原因是他们之间产生了爱情。

这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多少年来,这个家族保持着严整的秩序,孙子、儿子、老子,一直到老家长,自下而上呈金字塔状排列,老家长就是塔尖。他高高在上,统治者家里的其他人员。时光荏苒,老家长换了一代又一代,家规却一成不变:除了在土地里寻觅食物不准妄生他念。几百年来,他们恪守着这样的家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倒也舒心闲在。没有和什么人发生过争斗或纠纷,自给自足,家族成员个个显得恭顺谨慎。最辉煌的时候,这个家族的总人口超过三百,仍然保持着威严的金字塔结构。那时候,老家长门前整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让外人好生羡慕!

可是现在,这样的伟大历史场景永远不会再现了。

厄运是从一种生物的出现开始的。

最近几十年来,这座古老宅院里经常会赫然出现一条条的蛇,有时候在院子里蜿蜒游动,有时候又静静地盘卷在房梁上,更叫人恐惧的是它们常常在人们的梦中现身。于是人们纷纷拿起各种东西击杀蛇,有一年光夏天就有四十七条蛇丧命。也许正是从那时开始,家族中的人集体患上了一种病症,整日神情恍惚不言不语,喜欢一个人到处敲敲打打,最后都死于非命。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家长中风瘫在床上,不能言语,有一阵子整天闷在屋里,唯一的消遣是翻来覆去地看一本纸页发黄的书。后来勉强起床,于是一刻不停地在院子里挥舞着鞭子驱赶那些跳进院墙的鸡。香保香的丈夫前几年开拖拉机翻到沟里被砸得脑浆迸裂,瘸占占出门几天老婆无故死在家中,等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有蛆从她的嘴里爬出来……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这个家庭的每个成员头上,外人无不为之扼腕叹息。家族里似乎近几年再也没有孩子出世,死了的人已经获得了解脱,活着的人只能生活在对美好往事的追忆当中。

然而,正是异性间的爱情使得人世间的种种艰辛变得有意义。作为两个苦命的人,香保香和瘸占占之间的爱情只能说是正常的。谁也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变化,就连老家长也不曾察觉。在村子里,这两个当事人始终觉得有一种束缚,仿佛时刻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的脊梁骨。当有一天夜里,他们情不自禁地拥在一起的时候,忽然老宅里有一种鬼魅似的声音在他们耳边炸响:

“使不得呀,我的傻哥哥……”

他们惊骇而散。

(七)

赵奇马的瓜田里生气勃勃。

他的地里先后结出了数不胜数的西瓜,这实在超乎人的想像,仿佛是那些瓜蔓突然获得了巨大的繁殖力。喂养这些数目众多的西瓜花费了巨大的劳动,那些水一倒下去,立刻都被“咝咝”地吸光了,叶片们为了繁重的光合作用而显得疲惫不堪。西瓜越结越多,最后赵奇马不得不面对瓜田大声呼喊着:“停止吧,停止吧,你们这些繁殖力巨大的精灵!”

只有两个稻草人明白这里面的秘密,他们害羞地低着头,心里泛起笑意。

(八)

在这个夏季里,元化和七斤饱受困惑。

“咱们怎么没有孩子玩呢?你看那些小东西多好玩呀。”有一天,七斤在大街上看到玩耍的孩子,回到家里无比伤心对自己的丈夫说,“咱们也弄个孩子玩玩吧。”

“这个主意倒不赖。”元化面对有些寂寞的屋子深有感触的附和道,“不过,到哪里去弄呢?”

“听说人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那咱们到地里找找吧。”

元化和七斤开始了这项神圣的寻找工作。他们找遍了田野,最后一致认为赵奇马地里的西瓜最有可能长出孩子,于是他们一齐动手,趁赵奇马不注意摘下一个大西瓜,轮流抱着回到家。七斤把西瓜放在炕头上,用被子包住,然后像老母鸡孵蛋似的把它坐在屁股底下,希望经过自己的辛勤孵化能得到自己的孩子。

七斤茶饭不思,夜以继日地孵化孩子。十几天过去了,她觉得屁股底下渐渐变得暄软,立即芳心大喜,对她的男人说:“快出来了快出来了。怎么样,我不是白给的吧?”元化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你真厉害呀!”又过了几天,当七斤觉得大功告成,满心欢喜地打开棉被,准备与自己的孩子见面时,那一刻变得神圣而肃穆。然而他们马上发现西瓜已经不见了,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啊欠,啊欠……”他们一连打了三天的喷嚏。

努力失败了——看来孩子不是这样生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元化和七斤沮丧又困惑。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那个炎热的中午。当七斤走过镇上灼人的街道,发现不远处出现惊人的一幕:一个神情肃穆的男人把一头母牛赶进了一副木头架子里面,然后一头公牛从后面猛扑上去,将整个前半身伏在母牛背上,那时公牛腹下马上出现一截鲜红的东西,这个东西一下就消失在母牛身体里面……那时候,七斤忽地打了一个激灵,一个启示幽灵般地钻进她的心里。

回到家,七斤对元化:“我看见牛了。”

“什么牛?”

“镇上的牛……”七斤把看到的情景原原本本地元化说了,“听说那样就有小牛生了。”

“是吗?这样啊……”元化沉思了一会儿,试探着说,“说不定人也是这样生出来的。”

“那咱们也试试吧。”

“试试就试试。反正也费不了多大的事。”

赵奇马在他的屋里忽然听见七斤石破天惊般地一声大叫:“呀,原来是这样啊……”

生活终于向他们又一次敞开了一扇大门。

平静的日子彻底被打破了,七斤和元化再也无心鼓捣那些齿轮和铁条,现在身体上的体验已经成为他们新的娱乐方式。他们经常坐在饭桌前,一声不吭地望对方一眼,然后两个人便心领神会地走进里屋。

而此刻,在广阔的田野里,在赵奇马的瓜地上,幸福却像香火似的在渐渐消失。

秋天就要来了。

(九)

秋天来了,广阔的田野一片苍黄。

元化和七斤牵着手赤脚走过平原,看见赵奇马的瓜田里一片狼藉,曾经温暖人心的瓜棚如今孤零零地矗立着,爱过之后的稻草人却在凉爽的风里狂欢成散乱的干草在空气里飞,只留下木棍插在地里,好像一具骷髅。

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季里,稻草人守候着大地以及大地上的果实,他们由于获得了爱情而不再寂寞。而那些平原上的人们,那些创造他们的人却无比孤独。他们有灵魂,本该享有思想之自由却最终陷入一种束缚;他们有肉体,原应享受愉悦却因此遭受痛苦。他们的爱情只能在某些有限的夜晚才能来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十)

平原上的日子真是沉寂呀。

秋深了。每天早上,当人们还在沉睡的时候,总有一辆长途汽车从小镇那边穿云钻雾而来,电喇叭不断地叫着它将要奔向的目的地,“××,××……”拉那些不安分的人们到他们渴望的地方去。有时还会发出叹息似的声音:“哎——走啦,走啦……”

终于有一天早上,当那辆汽车再次出现在村西头公路上的时候,瘸占占背着包裹怀着屈辱和梦想奔向了远方的城市。

灯红酒绿。繁华如梦。

瘸占占不久收到香保香的一封信。展开来,一行火焰似的字迹在他的眼前燃烧:

“我们有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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