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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阳关道

 冬歌文苑 2023-01-16 发布于北京

阳关道

秋光把赭黄色的色彩涂满眼前的画面,缓慢展开,那是一座黄土色的城门,它硬朗而执着地横亘在我的眼前。

有那么一瞬间,我习惯性地把眼前的汉阙牌楼看成是故乡的某一个,但随着前方黄色沙垄的无限延伸,延伸到我的视野不能达到的地方,它将我惊醒的片刻,我明白,我来到了阳关遗址,来到了诗人岑参笔下的边塞,我的意识瞬间撇清了故乡与边地之间的熟悉感。

我看到一望无边的黄色天地,衬着天际的一抹黄云,荒凉中带着神圣,黄出了叠加与层次,黄得深入和透彻,整个世界,乃至内心和灵魂,都被这苍凉的黄色征服震撼。

我看到那些行色匆匆的商人,踩着漫漫黄沙来到阳关的都尉府办理通关。疲于奔波的商队逶迤在关外,朔风萧然,瘦马夕阳,驼铃声不绝于耳,马蹄在古道上敲出璀璨的火花,一派风沙茫茫。

我看到关门缓缓开启,疲惫的人们被验证放行,守关的将士站在门口,几声羌笛悠然响起,回荡在边关的四周,在这寂寥的午后,那羌笛带着格外悲凉的韵律,飘荡在茫茫的时空。

多少年了,岁月匆匆,人们就是这样,从这里或欣悦地走过,或悲苦地穿梭,沿着沟壑纵横、荒凉肃杀的边境,重复着那些关于古阳关、关于跨国通道和戍边遗址的种种经历与传说。

远处,有汽车驶过,卷起一溜长烟,那一刻,时光仿佛凝固。

循着前人的足迹,我一步步走向关隘。时值深秋,一路的景象萧索寂寥,我没有遇到一个游人,连孤独的牧羊人也不见踪影。当年的车辚马啸,已化为岁月长河悠长的声籁。

很难想象,在这片现代文明的边缘地带,曾经是丝绸之路的重要大门,曾是从中国前往西域的熙来攘往之地。

阳关,位于敦煌城西70公里处的阳关镇古董滩上,始建于汉武帝元鼎三年(公元前114年),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因据守玉门关之南,古以南为阳,始称作阳关。西汉时是阳关都尉的治所,是一个异常重要的军事关隘,也是丝绸之路南道的必经之路和关塞。那里凭水为隘,据川当险,岁月的烽烟走过千百年,阳关依旧无声无息地横卧在日色暮光深处,恪守着自己特立独行的属性。

阳关古城曾以雪山为屏,原也有过优美的环境,两千多年前,它曾是湖水碧波、林草丰盛的处所,只是由于各种天灾人祸,变成了连天的荒原,一个又一个朝代风云一样掠过,朔风、沙漠、温差和岁月流光,剥蚀了大地的胶原蛋白,只剩满目苍凉。那时的它,也曾以一己之力,横亘荒漠,抗击着凄风与冷雨,阻遏着铁蹄和刀光;多少年后,它默然横卧,风化为尘,在连绵起伏的沙丘裸露出点点土墩。 

最早在阳关道上留下足印的并非骚人墨客,而是驻守边关的将军和兵士。对他们而言,阳关古道无异于是一道生死关,归乡的路变成空想的梦境,像阳关古道的那弯冷月,清凉而缥缈。他们是这条古道上最赤诚的守望者与诗人,留下的点滴浩叹,曾经摇动着无数心灵的荒原。

阳关道上,关门在前却深不可测;

阳关内外,面积不大却风云无垠。

自此,东进西出的长长马队,沿着历史的纪年走过了茫茫的大漠,走过祁连飞雪,走过华夏和西域的分野。

沿着丝绸之路,我们向前方走去,把目光投向天际,让心灵沉醉大地,脚步轻轻地,怕是惊醒了沉睡的灵魂,衣袂却被一脉长风牵引,回首之间,才惊觉自己已走在岁月的深处,听见历史的心跳。

一座高约4.7米的烽火台矗立在眼前。这座采用土块和芦苇层层叠压夯筑而成的烽燧,历经千年的风沙侵蚀屹立不倒,将所有的寂寞化作一抹云烟,在戈壁上空静默经年。

站在烽火台上,放眼眺望:绿洲田园与戈壁沙漠相映生辉,逶迤蜿蜒的龙勒山若隐若现。极目远望,白雪皑皑的阿尔金山直插云霄,数十里独特的大漠风光尽收眼底:我看到了连接东西的那条阳关大道,看到横亘大漠的丝绸之路,更看到两千年前的铁马风雨,看到荒坟座座的上古战场,看到北风卷地白草凋零……

两千多年来,沿着那片黄沙茫茫的戈壁,中华民族用心血和汗水浇灌了一条通往外部世界的开放之路。天山暮雪,云水激荡,这开放之路涵养了中华民族的文化性格,也造就了丰厚的民俗风情和历史内涵。

眼前,一袭袈裟惊扰了视野,苦行僧的背影踽踽独行。

张骞走过了,法显走过了,唐三藏走过了,走过河湟,走过罗布泊,走过雪山,一代代中土的高僧大师,背着苦行僧的行囊,一步一步地走向殊方绝域,走向空阔无边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以宗教般的执着,往天外的佛国走去,伟岸的背影在黄尘古道时隐时现。

张骞出使西域,两次从阳关出发。他出发时高车驱马,持节云中,到后来只能踉跄于散兵乱民之中,流离奔命。史书记载,张骞曾两度被匈奴扣留,他再返长安时,青丝染白发,苍凉十三秋。衣衫褴褛,而开路精神恒久,并由此被西方人尊为东方的哥伦布。

玄奘作为大唐使节也曾经从这里走出关门,行进在从长安去西域各国的路上,那当然不会是一次只有诗情画意的从容之旅,耗时17载,惊魂5万里,才走出大唐盛世的气魄,走出中华文明的熠熠华彩。

如今,岁月的风尘湮灭了悠悠古道上的辙印,连那座与诸多历史大事维系在一起的国门,也只剩下一座并不雄浑的土墩,砖石塌落,荒草萋萋,虽断裂在时光深处,却依然回荡着昔日的浩然之气。

窸窣翻动的史册,翻卷起一幕幕褪色的诗篇,云烟漫漫,翠华摇摇,在车轮和马蹄声中连翩而过。那快马的汗息挟带着九重圣意和浩浩狼烟,凄清的夜雨浸润了多少历史,车辚辚,马萧萧,洒下了多少无奈的叹息和分离。

掩上书页,不能不生出这样的感慨:阳关,这两个藏在词典深处的方块字,竟负载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恢宏历史文化蕴涵。

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何阳关总笼罩在一片悲壮气氛之中,那急遽的马蹄声骤雨般地逼近,又旋风般地远去,从古都长安走到这里已经是人困马乏,生命耗去了大半。长路漫漫,西行万里之遥,回望故乡,人们的天涯之叹也就怆然而起。

由此,也不难理解,阳关似乎总与孤单相随。没有觥筹交错和前呼后拥,没有炫目斑斓的色彩,连日出也顾影自怜般羞怯。这里只有孤烟、夕阳、冷月和罡风。但孤独又是一种相当难得的境地,只有这时候,人们才能从红尘的喧闹中平静下来,轻轻抚着伤口,心平气和地梳理自身的情感,而所谓的诗,也就在这时静静地流出。既然是在这么一个荒凉僻陋的去所,没有什么可以描摹形状,便让诗句走向自我,走出内心,走向深邃。

文字,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汉武帝开疆扩土,纵横大地,催生了铺张华美、浩瀚恣肆的汉赋,大唐国力昌盛,四海来朝,铸就了唐诗昂扬向上,乐观旷达的诗魂。

一方面在于强大的边防和高度自信的时代风貌;另一方面在于 建功立业的渴求和入幕制度的刺激。唐代的文人普遍投笔从戎,赴边求功。表现在告别的态度,就充满了洒脱自信:“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就美学上来说,其主导的特质是阳刚之美,给人一种极为向上的生命张力,展现出泱泱大国的雄浑的民族精神。既不像前朝人的送别“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也不像后人写的“莫唱阳关曲。泪湿当年金缕。离歌自古最销魂,于今更在魂消处”。

一簇簇野花与衰草,托着一脉盈盈暗绿,星星点点地匍匐于路旁,在这里,它们并不奢望长高长大,一年只做一件事,贴着几千年的体温,陪伴着阳关古道,一味下沉,向深处,也向四周,活着。

几棵粗粝的老榆杨,伸着瘦骨嶙峋的骨骼,瑟瑟地生长在古道边的沟壑,灰褐色的枝条蔓延着,蓬松着,覆盖着脚下的黄沙和如斗碎石,见证着阳关的诞生、成长和远去,也见证了沿途村庄的兴起、发展和衰落,它们和它们的祖先,既是孤城万仞的见证,也是思乡游子故园东望的寄托,更是古阳关的守护者,一代代在岁月流沙中生生不息,赓续着自己的脉络春秋。

树如人生,人生如树,阅人的树活了一年又一年,阅树的人却走了一轮又一轮,留下的只有人间诗话,秦砖汉瓦。“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晋兴唐盛明灭清衰,树干生长一轮,历史就迈进了一步。

今日,地理上的距离已不再是人们相思之泪洒落的因由,“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也已成了传说,只有心灵的距离,在岁月的时空中画出长长的弧线,留下绵绵不绝的文字。

从骄阳似火的盛夏,到寒意冷冽的隆冬,阳关的垂柳飘去了汉代的柳絮,路旁的枝条也绽放过大唐的杏花,开着开着,就开成那一行行悲壮的诗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作为一个离别的符号,临行饮酒赋诗,吟唱《阳关三叠》,并由此演变为一种离别的仪式,唐代大诗人王维的那首《渭城曲》更是功不可没。

在古阳关城堡前面,万里蓝天之下,伫立着唐朝大诗人王维饮酒赋诗的巨大雕塑,诗人把酒向青天,巨大的袖笼仿佛刚刚被风吹起,儒雅倜傥的气度,古美俊秀的袍服,那著名的诗句还在手中的酒杯里酝酿,古老的阳关,曾经是中国人心头的一杯离别之酒,它是漂泊、孤独和伤感的意象,挥手自兹去,望断天涯路,王维的酒杯,是否也会盛满这样的离别愁绪?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细雨初霁,柳色清新,语出惊人,俊朗洒脱,丝毫没有流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缠绵淡雅,淡淡的晨雾,笼罩着苍凉敦厚的气韵,充满对友人旅途的关怀和祝愿,清风徐来,举杯相邀,一切尽在这杯薄酒之中。   

不是挥泪伤感,不是执袂相劝。诗人的目光放得更远,诗人的人生道路铺展得更宽。“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就是唐代人的风采。这风采,李白有过,王昌龄有过,高适有过,诗人岑参更独树一帜。

作为一门三相之后,岑参五岁读书,九岁吟诗作赋,少有拏云之志,欲振岑家声威。他万里赴戎机,只为青史留名,不辱祖宗。天宝八年(七四九年)后,两度出长安,过北庭,入大唐安西都护府,先为大唐名将高仙芝幕府掌书记官,随一代常胜将军征小勃律国,兵出葱岭,威震西域,写下可歌可泣的边塞诗篇,是一位要阅历有阅历,要诗情有诗情的军旅作家。

在岑参的笔下,边塞风光奇绝瑰丽,气势万千,丰厚的不仅有大漠凶险,更有个体生命的华彩,所谓临别无语,所谓歧路留言,所谓千帐灯火,所谓故园东望,不过是诗意一叹,一叹千年。

同样是分别,到了宋代,面对国运的式微,西出阳关的文人越来越少,即便是豪放派的领军人物,写到阳关别离,就充满了泪水和凄凉:“唱彻阳关泪未乾。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西山阳关万里行,弯弓走马自忘生。不堪未别一杯酒,长听佳人泣渭城”。

宋人的诗与远方,只能一次次在梦中抵达,又梦中远行。“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辛弃疾是这样,陆游也是这样,岳飞何尝不是这样。

逆着秋风,自西向东,我在高高的土墩上走着,走过黄沙漫漫的戈壁,走过亘古沉默的荒原和瞬息万变的岁月流沙。

对于中华民族的历史来说,烽燧不过是一束烟火,边关不过是一个音符,阳关之外的丝绸之路才是一首宏大的史诗,是国门开放的通关坦途。

对于中国文人骚客而言,边关冷月,胡笳悲声,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灵魂有了回归之处,心中自有诗性与阳光。于是,半阕平仄,两行苦吟,一声声仰天长啸,顿将一片洪荒之域,化作温馨的诗性之乡,谱写成千古绝唱。

从此,一首诗,一句经典,成就一处人文景观。只要诗人精神常驻,阳关便永远有一个文化之魂踏歌而行,留下万世景仰。

阳关,不再是一条物质之路,更是一条文化之路、诗歌之旅。诗歌之路或许隐形,却让人心相惜相通,魅力绵远。

看吧,一队队驼队迤逦而来,身后扬起茫茫的黄沙,驼铃在孤寂的空旷中摇曳,红柳、芦苇、骆驼草和一丛丛的灌木交织在一起,它们试图用生命的本色来补偿沙漠的寂寞。而一丛丛的野花犹如星星一般,在这恣肆蓬勃的色彩中细细碎碎地开出几分颜色的高贵和矜持。

旷野上开始有了牛羊和炊烟的影子,马队和牦牛远远地构成一幅力的雕塑。背着弓弩的大汉从远方飞驰而来。阳光照在古老阳关的土黄色的城墙上,风干的黄沙泛出一种金色的光泽。波斯的商人,突厥的马队从中亚的荒漠逶迤而至,出行的使团旗帜飘扬,抖擞精神奔向万里之外的西域:它把民族自豪和盛唐风采写在高举的旗帜上,带着古老的华夏文明向同样古老的异国文明呼唤,期盼着更加富于激情的牵手,更加恢宏壮丽的融合。

阳光静静地流淌,天高云淡,秋风惆怅。荒原,在死一般的静谧中演绎着沧桑的含义,如一幕生命的轮回。古道上,战马的嘶鸣早已遁去,无论是梦里千回百转的回首,还是胡马阴山征战的烟尘,如今都消弭于霜风飞雪、铁马冰河之中,千秋人间,唯有文化活着,一首首气势磅礴的诗歌如星光闪耀,闪耀于阳关古道,闪耀在泱泱华夏的青史断简里。 

告别阳关,我向它深深地致以膜拜之礼。此时,天蓝得像异族少女的裙裾,脚下的戈壁璀璨得像她叮咚作响的手镯,连绵起伏的沙山随着视线不断地向前延伸,这幅画面定格在旅人的心中。

秋风不知疲倦地抚着沙原与沟壑,无所事事的云朵在天上追逐而来,又飘然而往,流泻着夜光杯般的清透,漠漠黄沙荡起一圈圈涟漪,平仄成岁月长歌,把阳关大道吟唱。

插图/网络

 

作家简介

 

朱湘山,海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任职于兵器部525厂、荆门市人民检察院、海南省公安厅等单位,作品先后获“楚天卫士杯”二等奖,中国作家网散文竞赛二等奖,海南省少数民族“七个一工程”奖,北京冬歌文苑征文金奖和二等奖,公开出版散文集一部,多篇作品入选各类文学选集。现定居海南省海口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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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孟芹玲  孔秋莉  焦红玲

主编:石   瑛  赵春辉

审校:严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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